第2章 黄鼠狼和卡利内奇(1)
凡是偶尔从博尔霍夫县到日兹德拉县来的人,大概都会对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显著差别感到惊奇。奥廖尔省的农民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神情郁悒,总皱着眉头看人,住在破旧的白杨木小屋里,给地主服劳役,不做买卖,吃得很差,穿的是树皮鞋。卡卢加省的代役租农民住在宽敞的松木屋子里,个子又高又大,目光大胆而开朗,面孔白嫩而干净,做着黄油和焦油买卖,一到过节就穿起皮靴来。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指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一般都坐落在耕地的中央,靠近一个天长日久成了污泥塘的峡谷。除了几棵随时准备效劳的爆竹柳和两三棵瘦弱的白桦树,周围一俄里[1]之内,你再也看不到一棵小树。屋子紧挨着屋子,屋顶上盖的是烂麦秸……卡卢加省的村庄就大不一样,它们大都处于树林环抱之中,屋子造得端端正正,周围开阔宽广,屋顶上盖的是薄木板;大门牢牢关闭着,后院的篱笆整整齐齐,绝不向外倾斜,不会让路过的猪进来做客……对于猎人来说,在卡卢加省打猎也更有吸引力。在奥廖尔省,再过五年光景,最后几处树林和草场[2]必将消失殆尽,而泥沼地也将不复存在。在卡卢加省,情形就完全相反,禁伐林绵延数百俄里,泥沼地有数十俄里,珍贵的松鸡并未绝迹,温和的鹬鸟也在此栖息,忙碌的鹧鸪时而突然飞起,使猎人和猎犬惊喜不置。
有一次我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田野里遇到并结识了一位卡卢加省小地主波鲁迪金,他酷爱打猎,因而也是一位出色的人物。诚然,他身上也有一些怪癖。譬如:他向省里所有的富家小姐求过婚,均遭到拒绝,人家还不准他上门,他便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诉苦,同时还继续不断地把酸桃子和自己果园里的新鲜水果当礼物送到小姐们的爹娘那里去;他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别人讲同一个笑话,尽管波鲁迪金先生认为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可从来也没有引人发笑过;他竭力称赞阿基姆·纳希莫夫的作品和中篇小说《宾娜》;他说话结结巴巴;管他的猎犬叫天文学家;总把однако说成одначе[3];他在家里做法国菜,按照他家厨子的理解,其中的诀窍便是使每种食物完全改变应有的天然味,在这位烹调大师的手下,猪肉变成鱼味,鱼变成蘑菇味,通心粉变成火药味;因此不把胡萝卜切成菱形或梯形是决不放到汤里去的。但是除了这些为数不多而且无伤大雅的缺点,正如上面所说的,波鲁迪金先生仍不失为一位出色的人物。
就在我同波鲁迪金先生结识的第一天,他就邀请我到他家去宿夜。
“到我家约有五俄里,”他说,“步行要走好远的路,让我们先到黄鼠狼家弯一下吧。”(读者想必会原谅我没有把他的口吃表达出来。)
“这黄鼠狼是谁啊?”
“我的佃农……他家就在这儿附近。”
我们便动身到他家里去。在树林中间一片平整过的空地上矗立着黄鼠狼的独家庭院。它由几座松木房子组成,周围用栅栏连接起来;正屋门前搭有一块凉棚,用几根细细的柱子支撑着。我们走进去,一个个子高高、长得很漂亮的二十来岁年轻小伙子出来迎接我们。
“啊,费佳!黄鼠狼在家吗?”波鲁迪金先生问他。
“不在家,黄鼠狼到城里去了,”小伙子笑吟吟地回答,露出一口整齐的皓齿。“要给您套马车吗?”
“是的,老弟,要一辆马车。再给我们来一点克瓦斯[4]。”
我们走进屋子。在洁净的原木墙壁上没有一张苏兹达利画片[5];墙角里装饰着银质衣装的粗笨圣像前点着一盏神灯;菩提木桌子不久前刚刮洗干净;原木墙缝里和窗框上没有好动的黄蟑螂窜来窜去,也没有藏着呆滞的黑蟑螂。年轻小伙子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盛满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碗、一大块小麦粉面包和一只装着上打腌黄瓜的木盆。他把这些食物放在桌上,靠在门上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没等我们吃完点心,马车已在门前辘辘作响了。我们走出门去。一个满头鬈发、面颊红润、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坐在那里当马车夫,他吃力地勒住那匹肥壮的花斑公马。马车周围站着五六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容貌个个酷似费佳。“都是黄鼠狼的孩子!”波鲁迪金说。“都是些小黄鼠狼,”跟着我们走到台阶上的费佳插了一句,“而且还没有到齐: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黄鼠狼到城里去了……留点神,瓦夏,”他回头对马车夫继续说,“要跑快点:你拉的是老爷。颠簸的时候要留神,驾得稳一点:要不然会颠坏马车,还会把老爷的肚子颠得翻江倒海!”几个小黄鼠狼听到费佳别出心裁的话都笑了笑。“把天文学家也带上!”波鲁迪金先生煞有介事地吆喝一声。费佳高高兴兴地把似笑非笑的猎犬举起来,放到马车上。瓦夏松开缰绳。我们的马车启动了。“瞧,这是我的办事处,”波鲁迪金先生突然指指一座不大的矮房子对我说,“想进去看看吗?”“听便。”“这办事处现在已经撤销了,”他边下车边说,“不过还是值得看看。”办事处一共有两个空房间。看守房子的独眼老头从后院跑来。“你好啊,米尼亚伊奇,”波鲁迪金先生说,“有水吗?”独眼老头跑进去,一会儿拿了一瓶水和两只杯子回来。“请尝一尝吧,”波鲁迪金对我说,“我这是很好的泉水。”我们各喝了一杯,这时老头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那么,现在我们好像可以走了,”我的新朋友对我说。“在这个办事处里我曾以好价钱卖给商人阿利鲁耶夫四俄亩树林。”我们又坐上马车,过了半小时,我们已经来到主人家的院子里。
“请问,”晚餐的时候我问波鲁迪金,“黄鼠狼为什么没和您的其他佃农住在一起而单独住在外面呢?”
“是这么回事:他是个聪明的佃农。二十五年前他的茅屋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他跑来对先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请您允许我住到您泥沼地上的树林里去吧。我会多付一点代役租给您。’‘你为什么要住到泥沼地上去呢?’‘我是这么想的。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请您什么活都别派我去干,要多少代役租就由您定吧。’‘一年五十卢布!’‘就听您的便。’‘你得留点神,我可是不准欠租的!’‘明白了,不能欠租……’就这样,他搬到泥沼地上去住了。从此大家都叫他黄鼠狼。”
“那么,他发财了吗?”我问。
“发财了。现在他每年付给我一百卢布代役租,我也许还要他加租呢。我已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你赎身吧,黄鼠狼,喂,赎身吧!……’可他这个狡猾的家伙总对我说,没办法,没有钱啊……真的,可别叫我这么做!……”
第二天,我们喝过茶便立即去打猎。马车经过村子的时候,波鲁迪金先生吩咐车夫在一座低矮的农舍前停下,并大声叫唤:“卡利内奇!”“来啦,老爷,马上就来,”院子里有人回答,“我在穿鞋呢。”我们的马车又慢慢往前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在村子后面赶上我们,他是个瘦高个儿,小小的脑袋向后仰着。这就是卡利内奇。他那淳朴黝黑的脸上有几点麻斑,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后来我才知道,卡利内奇每天跟着东家去打猎,替他背猎袋,有时替他背枪,告诉他哪里有野禽,帮他打水,采草莓,搭窝棚,替他去要马车,波鲁迪金先生离了他就寸步难行。卡利内奇是个极其快乐、极其温顺的人,总是低声哼着小调,无忧无虑地东看看西瞧瞧,说话带点鼻音,微笑时总眯起他那对天蓝色眼睛,还不时用手去捋捋他那稀疏的楔形胡子。他走路不很快,但脚步很大,稍稍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这一天里他和我谈过几次话,服侍我的时候没有一点媚态,但照料东家就像照料小孩一样。当正午难以忍受的酷暑逼着我们去找阴凉的地方休息时,他便带我们到树林深处他的养蜂场去。卡利内奇为我们打开一间挂着一束束芳香干草的小茅屋,把我们安置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在头上戴上一个网罩,拿了一把刀,一只瓦罐和一块燃烧的木头,到养蜂场上去为我们割蜜。我们喝了透明温和的蜂蜜加泉水,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簌簌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他坐在半开着房门的门槛上,用小刀雕着一把木勺。我久久地欣赏着他的脸,那神情是那么柔和而开朗,就像薄暮中的天空。波鲁迪金先生也醒了。我们没有马上爬起来。在长时间的跋涉和酣睡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是多么惬意:浑身懒洋洋的,脸上散发着微微的热气,甜蜜的倦意又使我们合上眼睛。我们终于起身,又去游逛,直到傍晚。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谈起黄鼠狼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个善良的庄稼汉,”波鲁迪金先生对我说,“一个热心勤劳的庄稼汉;可是他不能好好地经营,我老是把他拖住。每天陪我去打猎……哪里谈得上干活呢,您想想看。”我同意他的话,我们便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波鲁迪金先生由于和邻人皮丘科夫有一场官司,必须到城里去。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又在耕过的地上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便一个人去打猎,在快入暮时分顺路到黄鼠狼那里去。一个老头在门口接待我,他秃顶,体格结实矮壮,这就是黄鼠狼。我好奇地端详了一下这个黄鼠狼,他的脸形很像苏格拉底[6],同样是高高的长着疙瘩的前额,同样是小小的眼睛,同样是翘翘的鼻子。我们一起走进屋里。仍然是费佳给我端来牛奶和黑面包。黄鼠狼在凳子上坐下,不动声色地抚摩着他拳曲的大胡子,跟我攀谈起来。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尊严,言谈举止都慢条斯理,偶尔从长长的唇髭下露出点笑容。
我跟他谈播种,谈收割,谈农民的生活……他对我的话似乎一直表示同感;可是后来我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我的话不在行……我们的谈话似乎有点古怪。黄鼠狼的话有时很婉转,大概是出于谨慎……下面就是我们谈话中的一个例子:
“请问,黄鼠狼,”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
“我为什么要赎身?现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也能按期缴租……我们的主人很好。”
“可是有了人身自由总归好些,”我说。
黄鼠狼斜睨了我一眼。
“那还用说,”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黄鼠狼摇摇头。
“老爷,你让我拿什么去赎身啊?”
“嘿,算了吧,老头儿……”
“黄鼠狼要成了自由人,”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那么,凡是没有胡子的,便都可以来管黄鼠狼了。”
“那你自己也把胡子剃掉啊。”
“胡子算什么?胡子不过是一把草,可以割掉的。”
“那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黄鼠狼就要去做商人了。商人的日子过得好,再说,他们也都留着胡子。”
“怎么,你不也在经商吗?”我问他。
“我不过是做点黄油和焦油的买卖……怎么样,老爷,要套车吗?”
“你这个人嘴巴真紧,是个有头脑的人,”我心里想。
“不,”我大声说,“我不要马车。我打算明天在你的宅院周围走走,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在你家的草棚里过一夜。”
“非常欢迎。不过在草棚里你能睡得安生吗?我吩咐娘儿们给你铺条床单,摆个枕头。喂,娘儿们!”他站起来,叫道,“过来,娘儿们!……费佳,你跟她们去。娘儿们都是些蠢货。”
一刻钟以后,费佳提着灯送我到草棚去。我扑到芳香的干草上,狗就蜷缩在我的脚边。费佳向我道了晚安,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久久不能入梦。一头母牛走到门前大声喷了两口气,狗凛然不可侵犯似的向它狂吠起来,一头猪从门前走过,若有所思地哼哼着;一匹马在附近嚼着干草,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瞌睡来。
天刚亮费佳就把我叫醒了。这个快乐麻利的小伙子很讨我喜欢,而且根据我的观察,他也是老黄鼠狼的爱子。他们两个人有时还很亲热地开点玩笑。老头儿出来迎接我,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宿过夜,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黄鼠狼对待我比昨天亲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