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羊脂球(5)
接着她们谈起了这个普鲁士军官,评论他的身段,评论他的容貌。卡雷-拉马东太太认识很多军官,评论起他们来很内行;她觉得这个军官很不错,甚至特别惋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他将成为一个漂亮的轻骑兵,肯定会被所有女人迷恋。
回到旅店以后,他们不知道干些什么好。大家心情不好,即使为了一些非常琐碎的小事,说话也变得非常刻薄。吃晚饭时静悄悄的,很快就吃完了;大家都上楼睡觉,希望在睡梦中把时间打发掉。
第二天下楼时大家脸色疲惫,心火很旺。女人们几乎不跟羊脂球说话了。
教堂里的钟响起来了,那是一个孩子要受洗礼。胖姑娘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依佛多[39]的一个农民家里。她一年也见不到他一次,而且从来不想念他;可是现在因为知道有一个孩子要受洗,她突然对自己的孩子也产生了强烈的母爱;所以她想去参加这个仪式,而且非去不可。
她刚一走,大家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把各自的椅子往一块儿挪近,因为他们都深深感到,应该拿出个主意来了。鸟先生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主张向德国军官建议,让羊脂球一个人留下,放别的人上路。
仍然是福朗维先生担当传话的任务,可是他几乎立即便下楼来了。那个德国人洞悉人类的天性,把他赶了出来;他声称只要他的愿望得不到满足,他就要扣留全体人员。
这时候,鸟太太那种市井小民的坏习气突然一下子暴露无遗:“我们总不能老死在这儿。对这个婊子来说,和所有的男人干这种事,本来就是她的本行,我看她没有权利挑三拣四,要这个不要那个。你们倒是想想看,她在鲁昂遇到什么人就跟什么人干,连马车夫她也干!是的,夫人,省政府里的马车夫!这件事我清清楚楚,他常在我店里买葡萄酒。可是今天,要她帮我们摆脱困境时,她倒装起正经来了,这个脏货!……我倒觉得这个德国军官挺正派的。他也许已经很久不近女色了,我们三个女人当然更中他的意,可是不,他只要能得到这个大家公有的女人就知足了。他对已婚的女子知道尊重,你们想想啊,他是这儿的主子,只要开口说一声‘我要’,完全可以在他那些大兵的帮助下把我们强奸的。”
另两位夫人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卡雷-拉马东太太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脸色略微有点苍白,就像她已经感觉到被那个德国军官占有了。
正在一旁争论的男人们走了过来,气得暴跳如雷的鸟先生要把“这个贱货”手脚缚起来交给敌人。可是那位祖上三代都是外交官,自己也颇有外交家气派的伯爵仍然主张运用手腕,他说:“一定得让她自己作出决定。”
于是大家开始密谋策划起来。
女人们挤到一起,嗓门压得低低的;大家都议论纷纷,各人发表各人的意见,而且话说得相当得体。尤其是那几位太太,谈的虽然是最最淫猥的事,但用的都是委婉曲折和优雅微妙的词句。她们把话讲得那么含蓄谨慎,一个局外人是根本听不懂的。上流社会妇女身上的那层薄薄的廉耻外衣,只能用来掩盖其外表,一旦遇到这种无耻下流的奇事,她们便不禁心花怒放,暗中高兴得发狂,就像搔到了她们的痒处;她们馋涎欲滴地为别人撮合,就像贪嘴的厨子在替别人做晚餐。
这件事在他们看来本来是很滑稽的,因此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轻松愉快起来。伯爵说了一些有点过火的笑话,可是说得非常巧妙,使人露出了微笑。鸟先生也讲了几句更加露骨的下流话,大家听了也不觉得刺耳;而鸟太太赤裸裸地表达出来的想法,更是得到所有在座人的同意:“既然干这种事是这个婊子的本行,她有什么理由跟别人干而不跟这个干?”那位和蔼可亲的卡雷-拉马东太太仿佛甚至在想,如果是她处在羊脂球的地位,她倒宁愿拒绝别人而不会拒绝这个德国军官。
他们像要去攻克一个被围困的要塞,对围攻的办法讨论了很长时间。大家都商定了各自要扮演的角色,谈话时要依据的论点和要采用的手段。他们共同制定了进攻计划,要使用的诡计和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以迫使这座活碉堡自己开门迎敌。
可是科尔尼代始终躲得远远的,待在一边,对这件事压根儿不闻不问。
这些人的思想都集中在这件事上,竟然都没有听到羊脂球回来。只听见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大家这才抬起头来。这时她已经来到跟前,大家顿时都闭上了嘴,觉得有点儿尴尬,一时难以和她搭话。还是伯爵夫人凭她在交际场上养成的两面手法,比别人更能随机应变,问她说:“这次洗礼有趣吗?”
胖姑娘的激动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那些人的外貌和神态,甚至教堂的外貌都讲了。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偶尔去教堂祷告一次也很有意思。”
一直到吃午饭,这几位太太都对她和和气气的,为的是增加她对她们的信任感,使她更容易接受她们的劝告。
一坐上饭桌,围攻便开始了。开始时话题泛泛谈到献身精神;他们举了一些古人的例子,先举犹滴[40]和荷罗菲尔纳,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提到了卢克雷蒂娅[41]和塞克斯图斯,还谈起了克娄巴特拉[42],据说她曾经把所有的敌军将领都引到自己的床上,从而把他们变得像奴隶一样唯命是从。接着又讲了一个惟有愚昧无知的百万富翁才想象得出的荒诞不经的故事,说是罗马的女公民们都跑到加布[43]去勾引汉尼拔[44],不但把他搂在怀里,还把他那些将领和雇佣军的官兵,也都搂在怀里,以便哄他们入睡。凡是曾经阻挡过征服者,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战场,当作统治工具,当作武器的女人,凡是用自己的英勇和爱抚战胜过丑恶可憎的坏蛋的女人,凡是为了复仇和效忠而牺牲了自己贞操的女人,他们都一一举出来加以颂扬。
大家甚至还隐隐约约地谈到了一个出身名门的英国女人,为了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传给波拿巴[45],竟自己先去染上这种病,而波拿巴在这次致命的幽会时突然感到精力不济,才奇迹般地逃过了这次暗算。
所有这些故事都是用很得体的、很有分寸的方式说出来的,大家有时候还故意装得热情冲动,以便激发羊脂球仿效前人的决心。
总之,听了他们的话,简直会使人相信,女人在人世间惟一的使命,就是无休止地奉献自己的肉体,没完没了地听任丘八大兵们的摆布。
两位修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完全陷在沉思之中。羊脂球什么也没有说。
整个下午,大家都不去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好好地思考。可是,在这以前大家都称她为“太太”,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都改口称她为“小姐”了,似乎是有意要把她从已经爬到的、受人尊敬的地位上拉下来,使她感觉到自身地位的卑贱。
晚饭吃到上汤的时候,福朗维先生又来了,依然重复头天晚上的那句话:“普鲁士军官要我来问伊丽莎白·鲁塞尔小姐,她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道:“没有,先生。”
晚饭期间,同盟军的力量削弱了。鸟先生说了三句话,效果都很坏。每个人都搜索枯肠想找出一些新的事例,可是却一无所获。伯爵夫人可能并未事先考虑,只是有点儿想向教会表示敬意,她向那位比较年长的修女打听那些圣徒都曾干过些什么崇高的事情;殊不知从她口中得知,许多圣人大多都干过一些被我们凡人看作是罪恶的事情,可是只要这些罪恶是为了天主的荣耀和他人的利益而犯下的,那么教会便会毫不犹豫地给予赦罪。这是一个强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马上加以利用。于是,也许是出于一种双方的默契,或是暗中讨好——凡是身穿教会法衣的全都精通此道——也许是出于一种偶然的巧合或者是一种助人为乐的傻劲,这个年老的修女为他们的阴谋帮了一个大忙。大家原以为她很腼腆,不善言谈,哪知她胆子特别大,而且能说会道,言辞激烈。她从来不受神学中决疑论研讨的影响,她所信奉的教义就像铁打一样的坚硬,她的信念从不动摇,她的良心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安。她觉得亚伯拉罕的献祭[46]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因为只要上天有命令下来,要她杀掉父母,她肯定也会马上执行;依她看来,只要用意是好的,做任何事情都不会触怒天主。伯爵夫人要利用她那位从天上掉下来的同谋者的神圣的权威,想引导她对“只顾目的,不问手段”这句道德格言作一番有感化力的注释。
她问那个老修女:
“那么,嬷嬷,您认为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走哪条路天主都是允许的,是吗?只要动机是纯洁的,行为本身总是可以得到天主原谅的,是吗?”
“这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太太?一个本身应该受到谴责的行为,往往因为激起这个行为的念头是好的而变成可敬的了。”
她们就这样继续讲下去;她们剖析天主的意愿,预测天主的决定,强使天主去关心一些实际上跟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些话讲得很审慎,既含蓄,又巧妙。可是这个戴修女帽的圣女的每句话,都在那妓女愤怒抗拒的防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随后,谈话稍许偏离了主题,手里拿着念珠的女人谈到了她那个教派的一些修道院,谈到了她那个修道院的院长,谈到了她自己和她那位身材瘦小的同伴,也就是亲爱的尼塞福尔修女。她们都是应召到勒阿弗尔去看护住在那儿医院里的几百个染上天花的士兵的。她生动形象地描绘了这些可怜人的惨状,详细说明了他们的病情;就由于这个普鲁士军官的一意孤行把她们截在半路上。在这几天里,一大批本来可以被她们救活的人可能正在死去,她的专长就是护理军人;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意大利和奥地利。在讲述那些她参加过的战役的时候,她顿时显得像一个听惯了军号和战鼓的修女,这样的修女似乎生来就是为了随军转战沙场,在战争的漩涡中抢救伤兵的,她们比长官还要有权威,一句话就能制服那些不守纪律的兵痞子。她是一个真正的随军修女,她那张被无数麻瘢损毁的面孔就是一幅描绘战争创痍的图画。
她讲完以后别人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她的话似乎产生了相当好的效果。
晚饭吃完以后,大家很快回到各自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到很晚才下楼。
吃午饭时大家很安静,为了给头天播下的种子有发芽结果的时间。
伯爵夫人提议下午出去散步;于是伯爵,像预先商定的那样,挽起羊脂球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在最后面。
他跟羊脂球说话时语气亲切,像一个长辈同时又稍带点一个有地位的人跟妓女说话时的矜持,他称她为“我亲爱的孩子”,总是站在他所处的社会地位的高度,以无可争辩的高贵身分对待她。他一开始便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谈到了实质问题。
“这么说,您是宁愿让我们待在这里,像您一样,等普鲁士人吃了败仗以后,遭受他们的种种暴行,而不愿意通融一下,同意做一次您一生中常做的事情?”
羊脂球什么也没有回答。
他和她亲切地交谈,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知道如何保持“伯爵先生”的尊严,同时在需要的时候又显得非常殷勤,恭维她,跟她表示亲热。他极力渲染她肯帮他们的忙是多么功德无量,他们将对她多么感激;突然,他又用“你”来称呼她,[47]对她说:“而且你要知道,我亲爱的,他将来还可以自夸,曾尝过一个在他们国内不可多得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还是默不作声,走到前面一群人中间去了。
一回到旅店,她便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再也没有露面。大家都忧心忡忡,焦虑万分。她到底准备怎么样呢?如果她还是坚持不肯,那真是太糟糕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大家等羊脂球下来但没有等到。这时福朗维先生进来,通知说鲁塞尔小姐觉得身体不舒服,大家不用等她,可以吃饭了。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伯爵走近客店老板,轻声问他:“行了吗?”“行了。”为了顾全面子,他对他的同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所有的人立刻都从心底里舒了一口长气,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鸟先生大叫一声:“他妈的!要是这个旅店有香槟酒,我请客!”哪知店老板真的端了四瓶香槟酒进来,鸟太太不由得心痛万分。每个人顿时都变得有说有笑,甚至又吵又闹,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放荡的快意。伯爵似乎发现卡雷-拉马东太太相当迷人,而棉纺厂老板则对伯爵夫人大献殷勤。谈话非常热烈,愉快,妙语连珠,趣话不断。
鸟先生突然神色惊恐地举起胳膊嚷道:“安静!”大家吃了一惊,甚至还吓了一跳,都停止了说笑。只见他双手拢在嘴前嘘了一声,一面抬头望着天花板侧耳静听,随后又恢复了平时的声调接着说:“你们放心吧,一切顺利。”
大家最初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都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一刻钟以后,他把这个闹剧又演了一次,而且整个晚上重复了好几次;他还装作好像在和楼上某个人对话,向那个人提一些只有在他这种掮客的脑子里才想得出的一语双关的建议。有时候他装得愁眉苦脸地叹息着说:“可怜的姑娘啊!”或者怒气冲冲地在牙缝里咕噜着说:“该死的普鲁士人,滚吧!”有时候,谁都不再想这件事了,他却一连好几次地高喊:“够了!够了!”然后又像跟自己说话似的说道:“但愿我们还能见到她活着回来;可别被他弄死了,这个坏蛋!”
虽然这些玩笑趣味低级,庸俗不堪,大家听了非但不觉得刺耳,反而都很高兴,因为愤怒也和其他东西一样,是和环境有关的,而这时在他们周围逐渐形成的气氛里,充满了淫邪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