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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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8)

“厚颜无耻,装腔作势!”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怒不可遏地吼道。

“他竟这样骂父亲,骂父亲!对别人更不知会怎样呢!诸位,请你们想象一下:本地有个贫穷、但受尊敬的人,是一位退役的上尉,他遭到了不幸,给免去军职,但没有公开宣布,没有经过军法审判,名誉丝毫无损,可是家里人口多,负担沉重。三个星期以前,我们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在小酒店里竟揪住那人的胡子,把他拖到街上当众一顿痛打,而一切只是因为我有一笔业务让那个上尉充当了非正式的代理人。”

“一派胡言!表面上像真的,其实全是谎话!”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父亲哪!我并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是的,我现在当众认错:我对待那个上尉的态度简直像野兽,现在我很后悔,并为这种野兽般的愤怒而鄙视自己。但是您的那个上尉,您的代理人,正是到被您称做绝色佳人的那位小姐家里去,代表您建议她接受您所持有的我立下的一些借据,如果我坚持要您结算财产,就让她去告我,凭这些借据叫我吃官司。您现在指责我钟情于那位小姐,实际上是您自己教她来勾引我的!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一边说,一边还笑您呢!您想让我吃官司,只是因为您忌妒我,因为您自己向那个女人吊起膀子来了,这一切我也知道,而且她又笑了,——听着,——她一边笑您,一边把这一切全抖出来。瞧,圣人们,就是这个人,这就是那个责备儿子放荡的父亲!诸位都看到了,请原谅我的愤怒,但我预感到,这个诡计多端的老头儿请你们大家到这儿来是要制造事端。我来此的目的本想表示宽恕,如果他向我作出姿态的话;既表示宽恕,也请求宽恕!但由于他刚才不仅侮辱了我,还侮辱了一位十分贤德的小姐(我出于对她的崇敬甚至不敢平白道出她的名姓),我决定公开揭露他玩弄的全部把戏,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他的双目亮得异样,呼吸很不顺畅。修室内所有的人都很激动。除了长老,大家都不安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位司祭修士表情严峻,不过他们还是在等长老拿主意。佐西马长老坐在原位上,脸色煞白,但不是由于激动,而是病体虚弱的缘故。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恳求的微笑;他几次把一只手举到一半,似乎想制止这闹得不成体统的父子俩。当然,他只要做一个手势,这幕丑剧就会停演;但长老好像还在等什么情况出现,一直凝神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仿佛还想了解什么,仿佛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弄明白。最后,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觉得自己彻底掉了身价和受了侮辱。

“对于刚才发生的丑事我们都有责任,”他愤愤然说,“尽管我知道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但我来的时候没有预见到竟会这样……必须马上结束这种局面!尊敬的长老,请您相信,刚才抖出来的那些详情细节我并不清楚,也不愿相信,我这才第一次听说……为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父亲吃儿子的醋,自己又跟那贱货合谋要儿子吃官司……我给硬拉到此地来竟是与这样的人为伍……我上当了,我向大家声明,我也是受骗的……”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突然失声号叫起来,“您如果不是我的儿子,我立刻要求跟您决斗……用手枪,只隔三步……拼个你死我活!拼个你死我活!”他双脚乱跺道。

有些一辈子都在演戏的扯谎老手会经历这样的时刻:他们完全进入了角色,以致真的气得又是哆嗦,又是流泪。事实上就在这一刹那(或者仅在片刻之后),他们会暗暗对自己说:“你明明心口不一,不要脸的老东西,这会儿你仍在演戏,尽管你把握住‘神圣的’发作时机,表现了‘神圣的’愤怒。”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瞧着父亲,目光中那份轻蔑是无法形容的。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他轻声说,像是在克制自己,“带着心上的天使——我的未婚妻——来到故乡,好让他老来得享天伦之乐,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腐化堕落的色鬼、无耻至极的小丑!”

“决斗!”那老贼再次号叫,说话时气急败坏,唾沫四溅。“至于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刚才竟敢把一个女人叫做贱货,可是我告诉您,先生,在您的整个家族里,过去和现在恐怕没有谁比她更高尚,比她更正派——听着,她就是正派!而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却为了这个‘贱货’把未婚妻撇下不管,可见,在您自己眼里您的未婚妻跟她比起来一文不值,这就是那个‘贱货’的身价!”

“可耻!”约西甫神父忍不住说了一句。

“可耻,丢脸!”一直保持缄默的卡尔甘诺夫忽然喊道,他满脸通红,还处在少年期的嗓音因激动而颤抖。

“干吗让这号人活在世上?!”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发出低沉的咆哮,他气得都快发疯了,两肩不知为什么耸得很高,因而显得简直像个驼背,“不,请你们说说,能不能再让他继续玷污这个世界,”他指着老头环顾众人,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修士们,他要杀父亲!”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冲到约西甫神父面前。“这就是对您那句‘可耻’所作的回答!有什么可耻的?那个‘贱货’,那个‘品行不端的女人’没准儿比你们还神圣呢,我说司祭修士先生们!她在少女时代也许堕落过,那是受到环境腐蚀的缘故,但她‘博爱多情’,而对于博爱多情的女人基督也曾宽恕过……”

“基督宽恕的可不是这种爱……”性情温顺的约西甫神父实在听不下去了,这话便脱口而出。

“不,就是这种,正是这种,修士们,没错!你们在这里吃卷心菜修道,以为自己有多么虔诚!你们每天吃一条小猫鱼,想用这办法讨好上帝!”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修室内群情激愤。

但是,这一幕越来越不像话的丑剧十分出人意料地给刹住了。长老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为长老以及所有的人担忧而几乎完全不知所措的阿辽沙,赶紧扶住他的胳膊。长老朝着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迈出几步,一直走到他身边,然后在他面前跪下。阿辽沙原以为长老因体力不支而摔倒了,但并非如此。长老跪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脚下,神志清醒、毫不含糊地向他行一全礼,脑门儿甚至触到了地面。阿辽沙完全惊呆了,以致当长老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搀他一把。长老的唇边隐约闪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请原谅!请大家原谅!”他说着向左右前后的客人们连连鞠躬。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有几秒钟工夫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别人向他一躬到地——这是怎么回事?最后他蓦地大叫一声:“哦,上帝啊!”然后双手掩面从屋里跑了出去。客人们也跟在他后面一拥而出,慌乱中甚至没有向主人道别和行礼。只有两位司祭修士仍走到长老面前请他祝福。

“他干吗跪下?这是不是一种什么象征?”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试图找些话说,不过他并不敢正面跟某人谈。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平静了下来。此刻他们大伙正在走出隐修所的围墙。

“我不能对疯人院和疯子负责,”米乌索夫当即抢白他,“不过我不必与您为伍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而且请相信:永远不必了。刚才那个修士哪儿去了?……”

“那个修士”——就是刚才邀请他们到院长那儿去用午餐的——并没让他们等待。客人们刚下长老修室的台阶,他立刻迎上前来,像是始终在外面等候他们。

“尊敬的神父,麻烦您向院长神父转达我深深的敬意,并请代我米乌索夫向院长阁下请求原谅,由于突然出现了无法预见的情况,我碍难接受他的宴请,虽然我衷心希望享此殊荣,”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窝着一肚子火向那修士说。

“所谓无法预见的情况——指的就是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马上接过话茬儿。“要知道,神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愿和我一起留下,否则他立刻就会去的。您会去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请尊驾上院长神父那儿去吧,而且——祝您胃口好!听我说,谢绝宴请的是我,不是您。我回家去,回家去吃,在这儿我吃不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的情深谊长的亲戚。”

“我不是您的亲戚,从来不是,您这个卑鄙小人!”

“我是故意这样说的,为的是惹您发火,因为您不认亲谊,然而,无论您怎样否认,您终归是亲戚,我能根据教历的记录证明这一点。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留下,回头我会派马车来接你。至于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出于礼节上的考虑只得去见院长神父,为咱们在那儿拆的烂污去道一声歉……”

“您真的走吗?不是撒谎?”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还敢?刚才我忘形了,诸位,请原谅,我一时忘形了!何况,我受到这样大的震动还没有定下神来!而且挺难为情的。诸位,有的人胆儿大得像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可有的人胆儿小得像小狗菲德尔卡。我的就跟小狗菲德尔卡的差不多。我可鼓不起勇气来!出了这么大的洋相怎么好意思再去赴宴,大啖其修道院的美味?太难为情了,我没这份勇气,请原谅!”

“鬼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会不会又在骗人?”米乌索夫停下来考虑,同时满怀疑惑目送老小丑渐渐去远。那老东西回过头来,发现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注视着他,便向他送了一个飞吻。

“您去院长那儿不?”米乌索夫生硬地问伊万·费尧多罗维奇。

“为什么不去?况且我昨天就接到了院长的特别邀请。”

“真倒霉,我确实觉得非去赴这该死的宴会不可,”米乌索夫仍怨气冲天地继续说,甚至不顾小修士在一旁听着。“至少得为刚才的失礼行为道歉,并且说明那不是我们干的……您意下如何?”

“对,应当说明那不是我们干的。再说,家父又不去,”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说。

“谁还愿意跟令尊大人一起去?!这该死的宴会!”

然而,大家还是去了。小修士默默地听着。在穿过疏林的路上他只说了一句:院长神父恭候已久,时间已经晚了半个钟点。客人们没有答茬儿。米乌索夫向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投去憎恨的一瞥,心想:

“他居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去赴宴!十足的麻木不仁,卡拉马佐夫家传的没心肝!”

七 野心勃勃的宗教学校毕业生

阿辽沙把长老搀进卧房,让他坐在床上。这是一间了无长物的斗室。一张窄小的铁床上铺着毡子充作垫褥。屋角圣像下边有一张诵经台,上面放着一个十字架和一本福音书。长老坐到床上时已精疲力竭;他双目闪光,呼吸急促。坐定后,他凝神看了一下阿辽沙,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去吧,亲爱的,去吧,我这儿有波尔菲里就可以了,你赶紧去吧。那边需要你,到院长神父那儿去侍候他们用膳。”

“请允许我留在这儿吧,”阿辽沙央求道。

“那边更需要你。那边不祥和。你去侍候,会用得着的。万一邪魔作祟,你就念祈祷文。听我说,我的儿(长老对他喜欢用这样的称呼),今后这里也不是你待的地方。记住这话,我的儿。一旦上帝把我召去,你就离开修道院。永远离开。”

阿辽沙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啦?目前你不该待在这里。我祝福你在尘世刻苦修炼。你要行的路还很长很长。将来你也该成家,应该这样。你必须经受一切磨难,才能回来。要做的事有许许多多。但我对你很放心,所以派你去干。基督与你同在。要维护基督,他也会保佑你的。你将看到大悲苦,并将在悲苦中领悟幸福。这就是我给你的赠言:到悲苦中去寻找幸福。努力干,不断地努力!往后要记住我的话,因为我虽然还会跟你交谈,可是现在非但我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连钟点也屈指可数了。”

阿辽沙脸上的表情再次反映出他的心潮汹涌澎湃。他的嘴唇在哆嗦。

“你又怎么啦?”长老蔼然一笑。“虽则在家人用眼泪向死者告别,可我们这儿却为神父行将离去而高兴。为他高兴,并为他祈祷。别待在这儿。我要做祷告了。去吧,快走。你该到兄长那儿去。不要只跟一个兄长接近,两个都要接近。”

长老举手为他祝福。不走是不可能的,尽管阿辽沙非常想留下。他还想提问,甚至话已经到了舌尖上:“刚才向德米特里兄长一躬到地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敢问。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即使不问,长老也会主动向他解释的。可见长老无意于此。然而,这一鞠躬使阿辽沙太震惊了;他毫无保留地深信其中必有神秘的意思。不仅神秘,也许还是可怕的。

他走出隐修所的围墙,准备在院长的宴会开始前赶到修道院(当然只是去作席间侍应),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于是停了下来。耳际仿佛又响起了长老预言自己大限已近的话。长老既已预言,而且还说得如此确切,那是无疑一定要发生的了。阿辽沙神圣地相信这一点。可是,长老死后,他的面容再也看不见了,他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那他——阿辽沙——怎么活下去呢?他该到何处去呢?长老叮嘱他不要哭,并且离开修道院。哦,上帝啊!阿辽沙已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忧伤。他加快脚步穿越把隐修所和修道院隔开的那片疏林,由于沉重的思绪压得他简直不胜负担,他只得顾盼林间小路两旁的古松。这段路并不长,约莫五百来步,不会更多。按说这时候是不会遇见什么人的,但在小路的第一个弯折处他忽然看到了拉基津。他在等什么人。

“你不是在等我吧?”阿辽沙走到他身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