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们干过的好事情只有这一件,”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可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这没姓没爹下流的吉卜赛,懒惰酗酒下流没法交待的私生子?你在干什么呀?”
罗伯特·乔丹一看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个子跟巴勃罗差不多大,肩膀宽得和身高差不多,穿着农民穿的黑色裙子和背心,厚实的腿上套着厚实的羊毛护套,脚穿黑色绳底鞋,褐色的脸像尊花岗石纪念像的原型。她有一双巨大但好看的手,稠密的黑鬈发在颈后挽了个发髻。
“回答我,”她对吉卜赛人说,不理会别人。
“我在跟这些同志说话。这人是来当爆破手的。”
“这我全知道,”巴勃罗的老婆说。“快给我从这儿滚开,去接山顶上安德烈斯的班。”
“我走,”吉卜赛人说。他转向罗伯特·乔丹。“吃饭时再见吧。”
“开什么玩笑,”妇人对他说。“照我算来,你今天已经吃了三顿啦。快去给我把安德烈斯找来。”
“你好,”她对罗伯特·乔丹说着,伸出一手,并笑了笑。“你好,共和国那边一切都好?”
“好,”他说着,也有力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我和共和国都好。”
“很高兴,”她对他说。她正紧盯着他的脸,微笑着,他注意到她长着双好看的灰眼睛。“你来找我们再炸火车?”
“不,”罗伯特·乔丹说,立即就信赖她了。“来炸桥。”
“桥算不上什么,”她说。“现在我们有了马匹,什么时候再炸火车?”
“以后吧。这座桥非常重要。”
“那丫头跟我说,你那位跟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死了。”
“是的。”
“真可惜。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爆炸。他是个很能干的人。他挺讨我喜欢。现在不可能再炸一次火车?山里现在人很多。太多了。找吃的已经有困难。最好还是撤出去。再说,我们有马儿。”
“我们必须炸掉这座桥。”
“桥在哪儿?”
“很近。”
“太好了,”巴勃罗的老婆说。“我们来把这儿的桥统统炸掉了再撤走吧。我讨厌这地方。这儿人太集中。这不会有好处。这儿死气沉沉的,叫人厌恶。”
她透过树林看到了巴勃罗的人影。
“酒鬼!”她向他喊着。“坏透了的酒鬼!”她兴冲冲地转身朝着罗伯特·乔丹。“他带了一只皮酒袋独个儿在林子里喝,”她说。“他老是在喝。这样过日子要把他毁了。年轻人,我很满意你来了。”她拍拍他的背。“啊,”她说。“你长得比你看起来要结实,”她一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法兰绒衬衫内的肌肉。“好。我很满意你来了。”
“我也很满意。”
“我们会相互理解的,”她说。“来杯酒吧。”
“我们已经喝了些,”罗伯特·乔丹说。“你可喝?”
“要吃饭时才喝,”她说。“喝了会使我心口痛。”这时她又瞧见了巴勃罗。“酒鬼!”她大声说。她转身对罗伯特·乔丹摇摇头。“他这人以前蛮不错,”她对他说。“可现在完蛋了。听我再说一件事。要好好对待那丫头,爱护她。那个玛丽亚。她受过一番苦。你懂吗?”
“懂。你为什么说这话?”
“她刚才回进山洞的时候,我看出她见了你后的那副神情。我看见她出山洞前就在打量着你。”
“我跟她说笑了几句。”
“她的心情很坏,”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她好些了,应该离开这儿。”
“明摆着可以由安塞尔莫把她送过火线去。”
“等这次事情结束了,你和安塞尔莫可以把她带走。”
罗伯特·乔丹觉得喉头作痛,嗓音哽塞起来。“也许能行吧,”他说。
巴勃罗的老婆望着他摇摇头。“唉,唉,”她说。“难道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吗?”
“我并没有说什么。她美,这你知道。”
“不,她不美。但是她开始变得美了,这是你的意思吧,”巴勃罗的老婆说。“男人啊。我们女人生下了他们,真觉得可耻。不谈这个。说正经的。难道在共和国管辖下没有收留她这种人的地方?”
“有,”罗伯特·乔丹说。“有些好去处。在靠近巴伦西亚的那一带海岸。还有别的地方。那儿他们会待她很好,她可以带领孩子。有些从乡村撤出来的孩子。人家会教她怎样工作。”
“那正是我希望的,”巴勃罗的老婆说。“巴勃罗已对她心痒难熬。这件事也会毁了他。他一见她就像得了心病似的。最好她现在就走。”
“干完这事后,我们可以把她带走。”
“要是我信任你,你现在起就肯关心她吗?我跟你这样谈,就像是老相识了。”
“是这样的,”罗伯特·乔丹说,“如果人们彼此理解的话。”
“坐下吧,”巴勃罗的老婆说。“我不要你作出保证,因为要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但是,你如果不想带她走,我就要你作出保证。”
“为什么我不想带她走,你就要我作出保证?”
“因为我不希望你走了以后她在这儿神魂颠倒。她曾经神魂颠倒过,可是不这样,已经够我受的了。”
“炸桥后我们带她走,”罗伯特·乔丹说。“如果我们炸桥后还活着,一定带她走。”
“我不爱听你用这种口气说话。这种口气说话决不会带来好运。”
“我用这种口气说话只是为了作保证,”罗伯特·乔丹说。“我不是那种说泄气话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手,”妇人说。罗伯特·乔丹伸出一手,妇人把它摊开,用自己的一只大手握住,把大拇指在那手掌上摩摩,看着,看得很仔细,然后松开了。她站起来。他也站起来,她望着他,却没有笑意。
“在手上看出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她。“我不相信手相。你吓唬不了我。”
“没什么,”她对他说。“我看不出什么。”
“不,你看出了。我只是好奇。我不相信这一套。”
“那你相信什么?”
“相信很多事,可不相信这一套。”
“相信什么呢?”
“相信我的工作。”
“是的,我看出了这一点。”
“告诉我,还看出了什么别的。”
“看不出别的,”她不痛快地说。“你刚才说桥很难炸?”
“不。我刚才说炸桥很重要。”
“但炸桥可能很难?”
“是的。我就要下山去看桥。你这儿有多少人?”
“有点儿顶用的有五个。吉卜赛人是窝囊废,尽管他意图是好的。他有一副好心肠。巴勃罗我不再信任了。”
“聋子有多少人顶用的?”
“大概八个。今晚我们就会知道。他要到这儿来的。他是个很踏实的人。他也有一些炸药。但不很多。你可以跟他谈谈。”
“你派人找他了?”
“他每天晚上都来。他就待在附近。还是同志加朋友。”
“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他这人很不错。而且很踏实。那次炸火车,他很了不起。”
“别的那几帮里的人手呢?”
“通知及时,应该有可能组织起五十个带步枪的人手,相当可靠的。”
“有多可靠?”
“可靠性要看形势的严重性而定。”
“每支步枪有多少发子弹?”
“也许二十发吧。要看他们愿意带多少来干这件事。如果他们愿意来干这件事的话。你记住了,炸桥这号事,既捞不到钱,又没战利品,而且尽管你说话留有余地,危险性却不小,还有,事后不得不从这一带山里撤走。很多人会反对炸桥这件事。”
“显而易见。”
“这样看来,可以不提这件事就不提。”
“我同意。”
“那么等你察看了桥,我们今晚和聋子谈谈。”
“我现在跟安塞尔莫下山去。”
“那就叫醒他,”她说。“要支卡宾枪吗?”
“谢谢你,”他对她说。“带一支也好,但我不会去用它。我去侦察,不是去找麻烦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非常喜欢你的说话方式。”
“我努力说得坦率。”
“那么告诉我你在我手上看出了什么。”
“不,”她说着,摇摇头。“我没看出什么。快到你的桥那儿去吧。我会照管你的器械的。”
“把背包盖起来,谁也不能碰它。搁在那儿要比搁在山洞里好。”
“会把背包盖起来的,谁也不能碰它,”巴勃罗的老婆说。“快到你的桥那儿去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把手按在老头儿的肩膀上说,他正脑袋枕在双臂上,躺着睡觉。
老头儿抬头来望。“有,”他说。“当然。我们走吧。”
注释:
[1]巴利阿多里德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旧王宫等名胜古迹。
[2]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区,和葡萄牙接壤。
[3]这种轻机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由协约国首先使用,后来还装在战斗机上。它每分钟可打5百50发子弹,重量约12公斤。以发明家美国陆军军官艾·纽·刘易斯(1858—1931)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