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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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人呢?”

“在山洞里。那姑娘多少能做些饭菜。我刚才说她做得好是让她高兴高兴。但她多半是帮巴勃罗的老婆做。”

“巴勃罗的老婆,她人怎么样?”

“很野蛮,”吉卜赛人露齿笑笑说。“非常野蛮。如果你以为巴勃罗长得丑,就该见见他老婆。但是很勇敢。比巴勃罗勇敢一百倍。只是很野蛮。”

“当初巴勃罗很勇敢,”安塞尔莫说。“当初巴勃罗很认真。”

“他干掉的人比霍乱瘟死的还多,”吉卜赛人说。“运动开始时,巴勃罗干掉的人比害伤寒死的还多。”

“但是很久以来,他却很差劲,”安塞尔莫说。“他太差劲了。他非常怕死。”

“可能这是因为他当初杀了那么多人,”吉卜赛人富有哲理地说。“巴勃罗干掉的人比鼠疫瘟死的还多。”

“这是一点,再加上贪财,”安塞尔莫说。“还有,他酒喝得很多。现在他打算像斗牛士一样退休了。但他没法退休。”

“他要是跨过火线到了那边,人家准会扣下他的马匹,叫他入伍,”吉卜赛人说。“我打心眼里也不喜欢入伍。”

“别的吉卜赛人也不喜欢这样,”安塞尔莫说。

“干吗喜欢?”吉卜赛人问。“谁愿入伍?我们干革命是为了入伍?我愿意打仗,可不愿入伍。”

“还有些人在哪儿?”罗伯特·乔丹问。他喝了酒,这时觉得舒服,想睡,就仰天躺在树林中的地上,透过树梢望见山区午后的小片云朵在西班牙高空中慢慢地飘移。

“有两个在洞里睡觉,”吉卜赛人说。“两个在山上我们架枪的地方放哨。一个在山下放哨。说不定都睡熟了。”

罗伯特·乔丹翻身侧卧着。

“是哪一种枪?”

“枪名挺怪,”吉卜赛人说。“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是挺机枪。”

一定是支自动步枪,罗伯特·乔丹想。

“它有多重?”他问。

“一人能扛,不过挺重。枪有三条腿,可以折起来。是我们上次大出击中缴获的。是搞到酒之前的那次。”

“你们有多少发那支枪的子弹?”

“多得数不尽,”吉卜赛人说。“整整一箱,沉得叫人不相信。”

听上去像有五百发光景,罗伯特·乔丹想。

“上子弹用圆盘还是长带?”

“用装在枪顶上的圆铁盒。”

见鬼,是挺刘易斯式轻机枪[3],罗伯特·乔丹想。

“你懂得机枪吗?”他问那老头儿。

“一点也不懂,”安塞尔莫说。

“那你呢?”这是在问吉卜赛人。

“这种枪发射起来快极了,会烫得手碰到枪筒就被灼伤,”吉卜赛人神气地说。

“人人都知道的嘛,”安塞尔莫蔑视地说。

“也许吧,”吉卜赛人说。“不过他要我讲讲对机枪懂得些什么,我就跟他说了。”接着他补充说,“还有,这种枪不像普通步枪,只要扣紧扳机不放,就可以不断地发射。”

“除非卡了壳,子弹打光了或枪筒烫得发软,”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

“你说什么?”安塞尔莫问他。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用英语来预测未来。”

“这可真有点儿怪,”吉卜赛人说。“用英语来预测未来。你会看手相吗?”

“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舀了杯酒。“但是你会的话,我倒希望你给我看看,告诉我最近三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巴勃罗的老婆会看手相,”吉卜赛人说。“但她挺暴躁,挺野蛮,因此我不知道她干不干。”

这时罗伯特·乔丹坐直了身体,喝了口酒。

“我们现在去见巴勃罗的老婆吧,”他说。“如果真这样糟,我们硬着头皮去把这事了结算了。”

“我不想去打扰她,”拉斐尔说。“她非常恨我。”

“为什么?”

“她把我当二流子看待。”

“真不公平,”安塞尔莫嘲笑说。

“她跟吉卜赛人作对。”

“大错特错,”安塞尔莫说。

“她有吉卜赛血统,”拉斐尔说。“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露齿笑笑。“可是她的舌头太伤人,叫人不好受,像条牛鞭子。用这条舌头,她能把谁的皮都扒下。撕成一条条。她野蛮得叫人不相信。”

“她和那姑娘玛丽亚相处得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

“好。她喜欢那姑娘。不过要有谁认真地去接近这姑娘试试看——”他摇摇头,舌头啧啧作响。

“她待姑娘很好,”安塞尔莫说。“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我们炸了火车把她捡来时,她很怪,”拉斐尔说。“她不肯说话,总是哭,谁碰碰她,她就抖得像只给水浸湿的狗。最近她才好点儿。最近她好多了。今天这姑娘就很好。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非常好。我们炸火车后原打算扔下她。为这么伤心、难看、明摆着没用的人耽误时间,当然不值得。可是老太婆在她身上系了根绳子,等姑娘觉得再没法往前走了,老太婆就用绳子梢打她,逼她走。后来她真的再没法往前走了,老太婆就把她背在肩上。等老太婆背不动了,就由我背。我们爬着那座山,金雀花和石南长得齐胸高。等我再背不动了,由巴勃罗来背。但是老太婆逼我们背她,对我们都说了些什么话呀!”他想起了就摇头。“不错,姑娘腿儿长,但身体不重。她骨头轻轻的,身体没什么分量。不过当时她还是够沉的,因为我们不得不背着她,停下来开枪,然后再把她背起来,老太婆呢,用绳子抽打着巴勃罗,拿着他的步枪,等他打算扔下姑娘不管,老太婆把枪塞在他手里,逼他把她再背上,一边咒骂他,一边替他上子弹,还把他子弹袋里的子弹掏出来,装进弹仓,一边咒骂他。那时天快黑了,一到夜晚,事情就好办了。但总算还好,敌人没有骑兵。”

“那次炸火车准是非常艰苦,”安塞尔莫说。“我不在场,”他对罗伯特·乔丹解释说。“当时参加的有巴勃罗的一帮和聋子的一帮,今晚我们就要见到他;还有这一带山里的其他两帮。我当时到火线的另一边去了。”

“还有那个名字很怪的金黄头发的人也在——”吉卜赛人说。

“卡希金。”

“是的。这名字我总是叫不上口。我们还有两人,带着一挺机枪。他们也是部队派来的。他们没法带走机枪,就把它丢下了。机枪当然不比这姑娘重,要是老太婆当时管住他们的话,他们准会把枪带走。”他想起了就摇头,然后说下去。“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当时发出爆炸声的那种场面。火车正稳稳地开来。我们老远就看到了。我那时紧张极了,现在也都还说不上来。我们望到火车喷出的汽,后来传来了汽笛声。接着,火车查—查—查—查—查—查一个劲地开来,车身越来越大,接着,在爆炸的那一刹那,火车头的前轮腾空飞起,一大团黑烟,一声轰响,好像地皮整个儿翻腾起来,就像在梦里似的,火车头在一片升腾的灰尘和枕木中间飞得老高,然后侧身倒下,像头受伤的大野兽,炸飞的泥巴还在往我们身上掉,这时,锅炉一声爆炸,迸发出一片白色蒸汽,而机枪开始响啦,达—达—达—达!”吉卜赛人这时翘起两只大拇指,紧握双拳,在身前上下移动,开着一挺想象中的机枪。“达!达!达!达!达!达!”他乐极了。“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见敌人的部队从火车上奔下来,机枪对准了他们人堆里打,他们在倒下。就在这时候,我一激动,把手搁在机枪上,觉得枪筒滚烫,这时候,老太婆给了我一记耳光,说,‘开枪呀,你这笨蛋!开枪呀,要不我把你的脑瓜踩个稀烂!’我接着就开起枪来,不过要把枪握稳真不容易,而大兵们正在爬上远处的山坡。后来,我们赶到火车边看看有什么可搬回去后,有名军官用手枪枪口逼着一些大兵向我们反扑。他不停地挥舞手枪,对他们大叫大嚷,我们正全都向他开着枪,可谁也没打中他。接着有几个大兵卧倒了开始射击,那军官拿着手枪在他们背后来回走动,但我们还是打不中他,而那机枪因为被火车挡住了,没法向他射击。这军官毙了两个卧倒的大兵,可别人还是不肯站起来,他咒骂着他们,最后他们才三三两两地爬起来,朝我们和火车冲来。他们接着又卧倒了射击。接着我们撤退了,一边撤,一边机枪声还在我们头顶上响着。就在那时,我发现了这姑娘,她从火车上逃到了山岩间,就跟我们一起逃。就是这些大兵,一直追我们追到那天晚上。”

“当时的情形准是够艰险的,”安塞尔莫说。“叫人很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