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们穿过密林,来到这小山谷的形似茶杯的上端,他看到前面树林里隆起的悬崖,下面一定就是营地了。
那里果真是营地,而且是个好营地。不走近根本看不见,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发现不了它。从上面看什么也不暴露。营地隐蔽得很好,像熊窝。可是看来也不比熊窝防卫得更好。他们走上前去的时候,他仔细地望着它。
悬崖岩层上有个大山洞,洞口坐着一人,背靠石壁,伸着两腿,搁在地上,他的卡宾枪靠在石壁上。他正用刀在削一根木棍,他们走来时,他盯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削木棍。
“喂,”坐着的人说。“来的是什么人?”
“老头子和一名爆破手,”巴勃罗告诉他,在洞口内部卸下背包。安塞尔莫也卸下了背包,罗伯特·乔丹解下步枪,把它靠在石壁上。
“别把背包搁得离洞口这么近,”削木棍的人说。在他黝黑、漂亮、无精打采的吉卜赛型的脸上长着一双蓝眼睛,那脸色像经过烟熏处理的皮革。“里面生着火。”
“你自己起来把它放好,”巴勃罗说。“把它搁在那棵树旁。”
吉卜赛人没动弹,但说了句不能形诸笔墨的话,接着无精打采地说,“让它搁在那儿。炸死你自己吧。这样会治好你的那些毛病。”
“你在做什么东西?”罗伯特·乔丹在吉卜赛人身边坐下。吉卜赛人亮给他看。那是一只“4”字形的捕兽器,他正在削上面的横档。
“逮狐狸的,”他说。“配段木头做击兽器。它能砸断狐狸的背脊。”他朝罗伯特·乔丹露齿笑笑。“像这样,懂吗?”他做了个捕兽架倒塌、木头砸下的样子,然后摇摇头,缩回一手,然后张开双臂,装出断了背脊的狐狸的模样。“挺管用,”他解释说。
“他逮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吉卜赛人。所以逮了兔子说是狐狸。逮了狐狸就说是象。”
“那么逮了象呢?”吉卜赛人问,又露出一口白牙,并对罗伯特·乔丹眨眨眼睛。
“说是坦克,”安塞尔莫对他说。
“我要搞到一辆坦克,”吉卜赛人对他说。“我要搞到一辆坦克。那时候随你说我逮的是什么吧。”
“吉卜赛人说得多,杀敌少,”安塞尔莫对他说。
吉卜赛人对罗伯特·乔丹眨眨眼睛,继续削木棍。
巴勃罗早进了山洞,不见了。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找吃的。他在吉卜赛人身边的地上坐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射下,温暖地照在他伸直的两腿上。这时他能闻到山洞里饭菜的香味,那是食油、洋葱和煎肉的香味,于是饥饿感在他胃里折腾。
“我们能搞到一辆坦克,”他对吉卜赛人说。“并不太难。”
“用这个?”吉卜赛人指指那两只背包。
“是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会教你。你做个陷阱。这不太难。”
“你和我?”
“当然,”罗伯特·乔丹说。“干吗不?”
“嗨,”吉卜赛人对安塞尔莫说。“把这两只背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吗?东西很宝贵。”
安塞尔莫咕哝了一声。“我去拿酒来,”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把背包提离洞口,在一棵树的树身两边各放一只。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决不愿眼看背包紧靠在一起。
“给我来一杯,”吉卜赛人对他说。
“有酒?”罗伯特·乔丹问,又在吉卜赛人身边坐下。
“酒?干吗没有?满满的一皮酒袋。反正总有半袋吧。”
“那么有什么吃的?”
“什么都有,伙计,”吉卜赛人说。“我们像将军那样吃喝。”
“那么吉卜赛人在战争中干些什么?”罗伯特·乔丹问他。
“还是当他们的吉卜赛人。”
“这个行当不赖。”
“顶刮刮的,”吉卜赛人说。“人家叫你什么名字?”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坦克的事可当真?”
“当然。干吗不?”
安塞尔莫从洞口出来,捧着一只很深的粗陶缸,盛满了红葡萄酒,手指钩着三只杯子的柄。“瞧,”他说。“杯子呀什么的,他们全有。”巴勃罗在他们背后出现了。
“吃的马上就来,”他说。“你有烟?”
罗伯特·乔丹走到背包边,打开一只,摸了摸里面的内口袋,掏出扁扁的一盒在戈尔兹司令部弄到的俄国烟卷。他用拇指指甲划开烟盒边,揭开盒盖,把烟卷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半打。他用一只大手握住烟卷,拣了一支对光看着。烟卷细长,有一截硬纸卷成的咬嘴。
“空空的,没多少烟丝,”他说。“我知道这烟。那个怪名字的人有这种烟。”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把烟盒递给吉卜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每人拿了一支。
“多拿几支,”他说,于是他们又各拿了一支。他再给了他们每人四支,他们手拿烟卷,连连点头,因此烟卷末端也上下摆动,就像持剑行礼那样,向他致谢。
“对,”巴勃罗说。“真是个怪名字。”
“酒来了。”安塞尔莫从缸内舀了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然后舀给自己和吉卜赛人。
“没我的?”巴勃罗问。他们全都一起坐在洞口。
安塞尔莫把自己的那杯递给他,进洞去再拿一只杯子。他返身走出洞来,俯身从缸里满满舀了一杯,他们大家相互碰杯。
酒很好,带点儿皮酒袋的松脂味,但好极了,他舌头上觉得酒味淡而清纯。罗伯特·乔丹慢慢地喝着,觉得它在疲乏的身子中热呼呼地扩散开去。
“吃的马上就来,”巴勃罗说。“这个怪名字的外国人怎么死的?”
“被俘后自杀的。”
“那是怎么回事?”
“他受了伤,不愿当俘虏。”
“详细情况怎么说?”
“不知道,”他撒谎。他十分清楚详细情况,但他知道,这时谈这些情况不好。
“他要我们保证,万一炸火车他受了伤逃不了,就枪杀他,”巴勃罗说。“他当时说话的神气挺古怪。”
早在那时候,他准是已经神经过敏了,罗伯特·乔丹想。可怜的老友卡希金。
“他对自杀有偏见,”巴勃罗说。“他对我说过。他还非常害怕受刑。”
“他这想法也告诉过你?”罗伯特·乔丹问他。
“是的,”吉卜赛人说。“他对我们大家都这样说过。”
“你也参加炸火车?”
“是的。我们大家都参加。”
“他说话的神气挺古怪,”巴勃罗说。“但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老友卡希金,罗伯特·乔丹想。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影响准是坏的多,好的少。我早知道他当初就已这么神经过敏就好了。他们应该把他抽调回去。可不能让派去的人一边执行这种任务,一边这样说话。不能这样说话。说了这种荒唐话,即使他们完成了任务,所造成的影响也是坏的多,好的少。
“他是有点儿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他有点儿疯了。”
“不过他搞爆破挺熟练,”吉卜赛人说。“而且非常勇敢。”
“不过疯了,”罗伯特·乔丹说。“干这种事,必须要很有头脑,而且头脑要非常冷静。那样说话可不行。”
“那么你,”巴勃罗说。“如果你在炸这桥时受了伤,可愿被人撂在后面?”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着,身子向前凑去,给自己又舀了一杯酒。“把我的话听清楚了。如果我居然要请哪位帮点儿小忙的话,到时候我会请求他的。”
“好样的,”吉卡赛人称赞说。“好样的说话就该这样。啊!吃的来啦。”
“你吃过了,”巴勃罗说。
“我还能吃两份呢,”吉卜赛人对他说。“快瞧谁拿吃的来了。”
姑娘端着一只大铁煎盘,弯身从洞口钻出来,罗伯特·乔丹看到她侧着的脸,同时看出她有点异样。她笑了笑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也说,“你好,”并且注意着不盯住她看,但也不掉头不顾。她把平底铁盘放在他面前,他注意到她那双漂亮的褐色的手。她这时正眼望着他的脸,笑了笑。她那褐色的脸上牙齿白白的,皮肤和眼睛也是这种金褐色。她长着高颧骨、欢乐的眼睛和端正的嘴,嘴唇丰满。她的头发是麦田的金褐色,在阳光下给晒得加深了色泽,可是全给剪短了,短得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长一点。她冲着罗伯特·乔丹的脸笑了笑,举起褐色的手捋头发,手过之处,那刚被捋平的头发又翘起来。她有一张美丽的脸,罗伯特·乔丹想。要是他们没有把她的头发剪短,她一定很美。
“我就这样梳头,”她对罗伯特·乔丹说着,哈哈一笑。“快动手吃吧。别盯着我。人家在巴利阿多里德[1]给我剃成了这副模样。现在差不多长出来了。”
她在他对面坐下,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她笑了笑,合抱着双手搁在膝头。她双手搁在膝上这样坐着,两条腿儿斜搁着,裤管口露出的一截显得长而干净,他还能看到她灰色衬衫内那一对耸起的小乳房的轮廓。罗伯特·乔丹每次望她,都感到喉头哽塞。
“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用你自己的刀子吧。”姑娘在铁盘子边上搁了四把叉,叉尖朝下。
他们大家就着大煎盘吃,按照西班牙人的习惯,不说话。吃的是洋葱青椒烧兔肉,加红葡萄酒的卤汁里有鹰嘴豆。菜烧得不错,兔肉烂得脱骨,卤汁鲜美。罗伯特·乔丹吃着,又喝了杯酒。姑娘看他从头吃到完。其余的人个个都望着自己的食物,只顾吃着。罗伯特·乔丹拿一片面包擦净自己面前最后剩下的卤汁,把兔骨堆在一边,擦净让出的地方的卤汁,然后拿面包把叉擦净,再擦擦他的刀子,把它藏起,然后吃面包。他凑身前去,舀了一满杯酒,那姑娘还在望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可是跟姑娘一说话,喉头又哽塞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巴勃罗听到他说话的声调,马上就对他看看。接着他站起身来走开了。
“玛丽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
“三个月。”
“三个月?”他望着她的头发,头发又密又短,她这时局促不安地用手一捋,它就像山坡上风中的麦田般波动着。“是给剃光的,”她说。“在巴利阿多里德的监狱里,他们按期给我剃光头。三个月之后才长成这样。我那时在那火车上。他们打算把我带往南方去。火车被炸掉之后,很多俘虏被逮住,但我没有。我跟随这些人来了。”
“我发现她躲在山石堆中,”吉卜赛人说。“那时我们正要撤退。乖乖,那时这姑娘真难看。我们带着她走,可好几次我想我们会不得不扔下她。”
“跟他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人呢?”玛丽亚问。“也是个金黄头发的。那个外国人。他在哪儿?”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在四月。”
“在四月?炸火车就在四月啊。”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他在炸火车十天之后死了。”
“怪可怜的,”她说。“他非常勇敢。你也是干这一行的?”
“是的。”
“也炸过火车?”
“是的。三列火车。”
“在这儿?”
“在埃斯特雷马杜拉[2],”他说。“我来这儿以前是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我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大干。我们有很多人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活动。”
“那你现在干吗到这山里来?”
“接替那另一个金黄头发的人。还因为运动以前我就熟悉这地区。”
“你很熟悉这儿?”
“不,并不真正熟悉。但是我能很快熟悉。我有一张好地图,我有一位好向导。”
“老头子,”她点点头。“这老头子挺棒。”
“谢谢你,”安塞尔莫对她说,罗伯特·乔丹突然认识到,他和姑娘不是单独在一起,他还认识到,很难朝着姑娘看,因为这会使他的说话声大大变样。他正在违犯跟说西班牙语的人搞好关系的两条纪律中的第二条:请男人抽烟,别碰女人。他十分突然地认识到自己并不在乎。有那么多的事情他都不必在乎,为什么要在乎这一点?
“你有一张很美的脸,”他对玛丽亚说。“在你剃掉头发前就看到你有多好。”
“会长出来的,”她说。“六个月之后就会够长的。”
“你该在我们把她从火车里带走时见见她。她丑得叫人恶心。”
“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乔丹问,这时想不纠缠在这里面。“是巴勃罗的?”
她望着他哈哈笑,然后在他膝盖上打了一下。
“巴勃罗的?你见过巴勃罗?”
“噢,那么是拉斐尔的。我见过拉斐尔。”
“也不是拉斐尔的。”
“没男人的,”吉卜赛人说。“这是个挺怪的女人。是没男人的。可她饭菜做得不坏。”
“真的没男人的?”罗伯特·乔丹问她。
“没男人的。没男人。说笑话,没男人的,说正经的,也没男人的。也不是你的。”
“是吗?”罗伯特·乔丹说,他能感到喉头又哽塞起来。“好。我没时间理会女人。这是真的。”
“十五分钟也没有?”吉卡赛人逗着问。“一刻钟也没有?”罗伯特·乔丹不回答。他望着姑娘玛丽亚,觉得喉头哽塞得没自信说话了。
玛丽亚望着他笑,接着突然脸红了,但还是继续望着他。
“你在脸红,”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常脸红?”
“从来不。”
“你现在在脸红。”
“那我就进山洞去。”
“留在这儿,玛丽亚。”
“不,”她说,并不对他微笑。“我现在就进山洞去。”她收拾起他们吃饭用的那只铁盘和四把叉。她走起路来不大自然,像头小马驹,但同时也像小动物那么姿态优美。
“你们还要用杯子吗?”她问。
罗伯特·乔丹仍旧在望着她,她又脸红了。
“别惹我脸红,”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留着杯子,”吉卜赛人对她说。“来一杯,”他在粗陶酒缸里舀了一满杯,递给罗伯特·乔丹,而他正看着姑娘端着笨重的铁盘低下头进入山洞。
“谢谢你,”罗伯特·乔丹说。她走了,他的声调就又正常了。“这是最后一杯。这个我们已经喝得够多了。”
“我们来喝干这一缸,”吉卜赛人说。“还有大半袋酒。那是我们装在酒袋里,用一匹马驮来的。”
“那次是巴勃罗最后的出击,”安塞尔莫说。“自此以后他什么也没干。”
“你们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我们七个,还有两个女的。”
“两个?”
“对。一个是巴勃罗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