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时他们握了手,他敬了礼,来到外面,上了军官座车,老头儿正等在车内,已经睡着了。他们就乘这辆车一路经过瓜达拉马镇,老头儿仍然在睡,他们再顺着上纳瓦塞拉达的公路,来到登山俱乐部的小屋。罗伯特·乔丹在那里睡了三小时才出发。
那是他最后一次会见戈尔兹的情景,戈尔兹长着一张永远晒不黑的白得出奇的脸,鹰眼,大鼻子,薄嘴唇,剃光的头上有一条条皱纹和伤疤。明天晚上,部队将摸黑集中在埃斯科里亚尔区外的公路上;长行长行的卡车在黑夜中装载着步兵;重装的士兵爬上卡车;机枪排把他们的枪支抬上卡车;坦克顺着垫木开上装坦克的长车身平板车;把这一师兵力拉出去,在夜间调动,准备进攻山口。他不愿想这些事。这不是他的事。这是戈尔兹的事。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才是他应该考虑的,而且必须把它清楚地理出一个头绪来,然后听任情况怎样发展来处理每一件事,不能发愁。发愁和恐惧一样糟糕。只会使事情更难办。
现在他坐在小河边,望着山石间清澈的水流,发现小河对面有一簇稠密的水田芥。他涉过小河,一把拔了两撮,在水流中把泥根洗净,然后返身坐在背包旁,吃着那干净而凉爽的绿叶和发脆而带有辣味的茎梗。他在小河边跪下,把系在腰带上的自动手枪挪到背后,免得弄潮。他两手各撑一块大圆石,俯身去喝河水。河水冷得彻骨。
他双手撑起身子,转过头来,看见老头儿正从悬崖上爬下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人,也穿着这地区几乎成为制服的农民穿的黑罩衣和深灰色裤子,还穿着一双绳底鞋,背着一支卡宾枪。这人光着脑袋。他们二人从悬崖上爬下来,像山羊一样。
他们来到罗伯特·乔丹跟前,他就站起身。
“你好,同志,”他对背卡宾枪的人说,并且笑了笑。
“你好,”对方勉强地说。罗伯特·乔丹望着这人满是胡子茬的大脸。这脸差不多是圆的,脑袋也是圆的,长得贴近双肩。两眼小小的,相距极宽,双耳小小的,紧贴脑袋。他身体粗壮,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左右,手大脚大。他鼻子裂过,嘴角一边被刀砍过,那道横过上唇和下颌的刀疤在满脸的胡子中露出来。
老头儿对这人点点头,笑了笑。
“他是这儿的头儿,”他露齿笑着说,然后屈曲双臂,仿佛要使肌肉鼓起来似的,并以一种半带嘲弄的钦佩神情望着这个背卡宾枪的人。“很棒的大汉呢。”
“我看得出,”罗伯特·乔丹说,又笑了笑。他不喜欢这人的外表,内心毫无笑意。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份?”背卡宾枪的人问。
罗伯特·乔丹把别住衣袋盖的安全别针解开,从法兰绒衬衫的左胸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交给这人,这人摊开纸来,怀疑地看看,并在手里翻弄。
原来他不识字,罗伯特·乔丹注意到。
“瞧这印记,”他说。
老头儿指指印记,背卡宾枪的人把这纸夹在手指间翻来翻去地仔细察看。
“这是什么印记?”
“你从没见过?”
“没有。”
“有两个,”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S.I.M.——军事情报部。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
“是的,我以前见过这印记。但在这儿要我说了才算数,”对方阴郁地说。“你包里藏的什么?”
“炸药,”老头儿神气地说。“昨晚我们摸黑越过了火线,而且又一整天背着这炸药翻山。”
“我用得着炸药,”背卡宾枪的人说。他把那张纸还给罗伯特·乔丹,上下打量着他。“对。我用得着炸药。你给我带来了多少?”
“我没有给你带来炸药,”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声音不紧不慢。“炸药另有用处。你叫什么名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叫巴勃罗,”老头儿说。背卡宾枪的人阴郁地望着他们俩。
“好。我听到过很多夸你的话,”罗伯特·乔丹说。
“你听到过关于我的什么话?”巴勃罗问。
“我听到过你是个了不起的游击队长,你忠于共和国,并用行动证实了你的忠诚,你这人既严肃又勇敢。我给你带来了总参谋部的问候。”
“你这些话都从哪儿听来的?”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意识到这人一点也不吃马屁。
“我从布伊特拉戈到埃斯科里亚尔都听说过,”他说,提到了火线另一边的整个地区。
“我在布伊特拉戈或埃斯科里亚尔都没熟人,”巴勃罗对他说。
“山脉的另一边有很多人从前都不住在那儿[3]。你是哪儿人?”
“阿维拉省人。你打算用这炸药干什么?”
“炸毁一座桥。”
“什么桥?”
“这是我的事。”
“如果桥在这地区,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紧挨你住的地方炸桥。你在一个地方住,就只能在另一个地方活动。我知道我的事。在这儿待了一年现在还活着的人了解自己的事。”
“这是我的事,”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愿意帮我们拿背包吗?”
“不,”巴勃罗说着,摇摇头。
老头儿突然转身对着他,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勉强能听懂的土话,急速而愤怒地说话。仿佛是在朗诵克维多的诗篇。安塞尔莫正在用古卡斯蒂尔语[4]说话,大意是这样的:“你是野兽吗?是的。是畜生吗?对,经常是。你有头脑吗?不。一点也没有。我们现在来干一件重要透顶的事,可你呢,只求不惊动你的住处,把你的狐狸洞看得比人类的利益还重。比你的同胞的利益还重。我操你老子的那个。我操你的这个。把那只背包提起来。”
巴勃罗望着地面。
“人人都得根据实际应该怎么干,干他力所能及的事,”他说。“我在这儿住,就到塞哥维亚以外去活动。你要是在这儿闹乱子,我们就会被赶出这山区。我们只有在这一带山里不活动才能活下去。这是狐狸的原则。”
“是呀,”安塞尔莫怨恨地说。“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是我们需要狼。”
“我比你更像狼,”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看出他会拿起那背包了。
“嗨。嗬……”安塞尔莫望着他说。“你比我更像狼,可我都六十八啦。”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摇摇头。
“你有那么一把年纪?”罗伯特·乔丹问,看到眼下暂时不会闹翻了,就试着使气氛轻松些。
“到七月份满六十八岁。”
“我们能活到这一月份就好,”巴勃罗说。“我来替你背这只包,”他对罗伯特·乔丹说。“另一只让老头子背。”他这时的口气不是阴郁,而几乎是忧伤的。“这老头子力气大着呢。”
“我来背一只,”罗伯特·乔丹说。
“不,”老头儿说。“让这另一个力气大的家伙背。”
“我来背,”巴勃罗对他说,在他的阴郁神情中有着一份忧伤,使罗伯特·乔丹忐忑不安。他知道这种忧伤,在这里看到使他发愁。
“那么把卡宾枪给我,”他说,等巴勃罗递给了他,就把它背在背上。两人在他前面攀登,他们艰难地攀着,爬着,登上花岗石悬崖,翻过山脊,来到树林中一片绿茵茵的空地。
他们沿着这片小草地的边缘走去,罗伯特·乔丹这时不带背包,轻松地迈着大步;卸下了沉甸甸的、使人出汗的重荷,肩上换上了卡宾枪,硬邦邦的倒令人愉快。他注意到有几处的草被牲口啃掉了,地上还有钉过系马桩的痕迹。他看得出草地上有一条把马匹牵到小河边去饮水踩出来的小径,和几匹马新拉的粪便。他们晚上把马儿拴在这里吃草,白天把它们隐蔽在树林里,他想。不知道这个巴勃罗有多少马儿?
他现在想起了无意间看到过巴勃罗的裤子在膝盖和大腿处被磨得像抹了肥皂似的亮光光的。不知道他是否有马靴,还是就穿那种麻鞋骑马的,他想。他一定有一大套装备。可是我不喜欢他那分忧伤,他想。那分忧伤不好。那是人们在撒手不干或者背叛前所有的忧伤。那是一种在出卖别人之前滋生的忧伤。
在他们前面的树林里,有匹马嘶叫了一声,那时只有些许阳光从稠密得几乎令人不见天日的树梢间照下来,他透过松林褐色的树干,看到用绳子绕在树干上围成的马栏。他们走近去,马儿都把脑袋朝着他们,那些马鞍就堆放在马栏外一棵树下,用油布盖着。
他们走上前去,背包的两人就停了步,罗伯特·乔丹知道该由他来夸一夸马儿了。
“不错,”他说,“它们很漂亮。”他转向巴勃罗。“你还有一支配备齐全的骑兵队哪。”
绳栏里有五匹马儿:三匹枣红马,一匹栗色马和一匹鹿皮色马。罗伯特·乔丹开头对它们通盘扫了一眼之后就留神仔细鉴别,然后一匹匹的察看。巴勃罗和安塞尔莫都知道它们有多好。巴勃罗这时骄傲地站着,脸上的忧伤消失了几分,亲切地注视着马儿,而老头儿的神态仿佛表示,这些马儿都是他亲手突然创造出来的了不得的奇迹。
“你看它们怎么样?”他问。
“这些马儿全是我搞来的,”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听到他的得意的口气,很是高兴。
“那一匹,”罗伯特·乔丹说,指着其中的一匹枣红马,那前额上有块白斑、一只左前脚是白色的大种马,“是很带劲的马儿。”
那匹马很漂亮,就像眼前出现了一匹委拉斯开兹[5]油画上的马儿。
“都是好马呀,”巴勃罗说。“你识马?”
“是的。”
“那不坏,”巴勃罗说。“你看得出其中有一匹有个毛病吗?”
罗伯特·乔丹明白,他的证件现在正在被这个不识字的人认真检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