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匍匐在树林里积着一层松针的褐色地面上,交叉的手臂支着下巴;高高的上空,风在松树树梢间刮着。他俯卧着的山坡不太陡,但往下却很陡峭,他能看到那条柏油路黑黑的,蜿蜒穿过山口。沿路有条小河,他看到山口远处的这条小河边有家锯木厂,拦水坝的泄水在夏天的阳光下白花花的。
“那就是锯木厂?”他问。
“是的。”
“我不记得了。”
“那是你离开这儿以后造的。老锯木厂在再过去一段路的地方,往下离山口很远。”
他在林地上摊开影印的军用地图,仔细端详。老头儿从他肩后看着。他是个结实的矮老头儿,身穿农民穿的黑罩衣和铁硬的灰色裤子,脚上穿着双绳底鞋。他刚爬了山,在沉重地喘气,一手搁在他们带着的两只沉重的背包的一只上面。
“这么说从这儿没法望到那座桥了。”
“是的,”老头儿说。“山口的这一带地势平坦,水流不急。下面,公路拐进林子就不见了,那儿地势突然低下去,有道挺深的峡谷——”
“我记得。”
“峡谷上面就是那座桥。”
“敌人的哨所在哪儿?”
“你看到的锯木厂那边有一个。”
这个正在仔细察看地形的年轻人,从他褪了色的黄褐色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望远镜,用手帕擦擦镜片,转动目镜,直到锯木厂的板壁突然显得清晰,他看到门边的一条长板凳,还有安放圆锯的敞棚后面堆起的一大堆木屑和小河对岸山坡上把木材运下的滑槽的一段。小河在望远镜里显得清澈而平静,流水从拦水坝急转直下,下面的水花在风中飞溅。
“没有岗哨。”
“锯木房在冒烟,”老头儿说。“还有晾衣绳上挂着衣服。”
“我见到这些,但不见岗哨。”
“说不定他在背阴处,”老头儿解释说。“那儿现在挺热。他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背阴那头。”
“可能。另一个哨所在哪儿?”
“桥下方。在养路工的小屋边,离山口最高处五公里的里程碑那儿。”
“这儿有多少兵?”他指指锯木厂。
“也许有四个,加上一个班长。”
“下面呢?”
“要多些。我可以去打听。”
“那么桥头呢?”
“总是两个。每边一个。”
“我们需要一批人手,”他说。“你能搞到多少?”
“你要多少我就能带来多少,”老头儿说。“这一带山里现在有不少人。”
“多少?”
“有一百多。不过他们分成了小股。你需要多少人?”
“等我们察看了桥以后再跟你说。”
“你想现在就去察看一下?”
“不。现在想去找个地方,可以把这炸药藏到要用的时候。我希望把它藏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可能的话,离桥不能超过半小时的路程。”
“这简单,”老头儿说。“从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到桥头全都是下坡路。但现在要去那儿得认真地爬一会儿山。你饿吗?”
“是的,”年轻人说。“但我们以后吃。你叫什么?我忘了。”连名字都忘了,这对他来说是个不祥之兆。
“安塞尔莫,”老头儿说。“我叫安塞尔莫,老家在阿维拉省巴尔科城。我来帮你拿那只背包。”
这年轻人是瘦高个儿,长着被太阳晒得深深淡淡的金发和一张饱经风吹日炙的脸,他穿着一件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衫、一条农民裤和一双绳底鞋。他弯下腰,一条胳臂伸进背包的一条皮带圈,把沉重的背包甩上背部。他把另一条胳臂伸进另一条皮带圈,让背包的重量压在背上。他衬衫上原先被背包压住的地方还是汗湿的。
“我把它背上啦,”他说。“我们怎么走?”
“爬山,”安塞尔莫说。
他们被背包压得弯了腰,出着汗,在遍布山坡的松树林里稳健地爬坡。年轻人发现林中没有路径,但他们继续攀登,绕到前坡,这时跨过一条小溪,老头儿踩着山石河床的边缘稳健地走在前面。他们爬着爬着,这时山路更陡峭,更难爬,直到最后溪水似乎从他们头顶上方一个平滑的花岗石悬崖的边缘上突然直泻而下,这时老头儿正在悬崖下等着年轻人赶上来。
“你怎么及时到得了?”
“没问题,”年轻人说。他正大汗淋漓,因为爬的山坡陡,大腿肌肉在抽搐。
“现在在这儿等我。我先走一步去通知他们。你带了这玩意儿,不希望人家朝你开枪吧。”
“哪怕开开玩笑也不希望,”年轻人说。“路远吗?”
“很近。怎么称呼你?”
“罗伯托[1],”年轻人回答。他已卸下背包,轻轻地放在河床边两块大圆石之间。
“那么在这儿等着,罗伯托,我就回来接你。”
“好,”年轻人说。“难道你打算回头走这条路去下面的桥头?”
“不。我们去桥头得走另一条路。要近些,也容易走些。”
“我不想把这东西藏得离桥太远。”
“你瞧着办吧。要是不满意,我们另找地方。”
“我们就瞧着办,”年轻人说。
他坐在背包旁,看老头儿攀登悬崖。悬崖不难攀登,年轻人发现,从老头儿不用摸索就找到攀手地方的样子看来,这地方他以前爬过好多次了。然而凡是爬到上面的人都一向很小心,不留一丝痕迹。
这年轻人名叫罗伯特·乔丹,正饿极了,并且在发愁。他常挨饿,但不常发愁,因为对自己碰到的事根本不在意,并且凭经验知道,在敌后整个这一带活动是多么简单。在敌后活动跟在他们防线中间穿插一样简单,如果有个好向导的话。关系重大的只在于如果被抓住你会有什么遭遇,这才不好办;此外就是判断可以信任谁的问题。你要么完全信任和你一起工作的人,要么丝毫也别信任,在这方面你必须作出决定。这些都不使他发愁。但是还有别的问题呢。
这个安塞尔莫一直是个好向导,他在山区赶路本领特别棒。罗伯特·乔丹自己也挺能走,但是从天亮前一直陪他走着的情形看,他知道这老家伙准能叫他走得垮下。到目前为止,除了判断力以外,罗伯特·乔丹事事都信得过这个安塞尔莫。他还没机会考验这老头儿的判断力,不过不管怎么说,应该由他自己来负责作出判断。不,他不愁安塞尔莫,而炸桥的事也不见得比许多别的事要难办。他会炸你叫得出名称的任何种类的桥,而且炸过各种大小和结构的桥。这两只背包里有足够的炸药和一切装置能恰当地炸掉这座桥,即使它比安塞尔莫所报告的大两倍,因为他记得一九三三年徒步旅行到拉格兰哈去的时候曾一路走过这座桥,而且戈尔兹[2]前晚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一幢房子的楼上曾给他念过有关这座桥的资料。
“炸这座桥没什么了不起,”戈尔兹当时说,用铅笔在一张大地图上指着。灯光照在他那有伤疤的光头上。“你懂吗?”
“是,我懂。”
“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仅仅把桥炸掉只能算是一种失败。”
“是,将军同志。”
“应该采用的办法是根据发动进攻的时间,在指定的时刻炸桥。你当然明白这一点。这就是你的权利和应该采用的办法。”
戈尔兹看看铅笔,然后用它轻轻地敲敲牙齿。
罗伯特·乔丹没说什么。
“你明白,这就是你的权利和应该采用的办法,”戈尔兹继续说,望着他,并点点头。他接着用铅笔敲敲地图。“这就是我应该采用的办法。这也正是我们无法做到的。”
“为什么,将军同志?”
“为什么?”戈尔兹气愤地说。“你经历过多少次进攻,还问我为什么?有什么能保证我的命令不被变动?有什么能保证这次进攻不被取消?有什么能保证这次进攻不被推迟?有什么能保证在六小时内发动进攻,按时行动吗?有过一次按计划进行的进攻吗?”
“如果指挥进攻的是你,就会准时发动,”罗伯特·乔丹说。
“我从来也指挥不了,”戈尔兹说。“我只是发动而已。但我就是指挥不了。炮队不是我的。我必须提出申请。我从没得到过所要求的,即使他们有东西可以给。这还是最小的事情。还有别的。你知道这些人的作风。这一切没必要详谈了。总是出问题。总是会有人来干扰。所以你现在一定要放明白。”
“那么该什么时候炸桥?”罗伯特·乔丹曾问。
“进攻开始之后。进攻一开始就炸,不能提前。这样,敌人的增援部队就不能从这条公路开来。”他用铅笔指着。“我必须肯定敌军不能从这条公路上开来。”
“那么什么时候进攻呢?”
“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你只能把日期和时间当作一种可能性的参考。你必须为那个时机作好准备。进攻开始后你就炸桥。明白吗?”他用铅笔指着。“这是他们能够将援兵开赴前线的唯一公路。这是他们能够调动坦克、大炮或甚至一辆卡车到我们所攻击的山口的唯一公路。我必须肯定桥要炸掉。不能提前,不然,如果进攻推迟,他们就可以把桥修好。那可不行。进攻一开始就必须炸掉桥,我必须肯定它给炸了。岗哨只有两个。要跟你一起去的那人刚从那儿来。据说他是个非常可靠的人。你就会明白的。他在山里有人。你需要多少人,就要多少。尽可能少用人,但要够用。我不必对你说这些事情啦。”
“那我怎样断定进攻已经开始了呢?”
“进攻将由一整师兵力发动。先有飞机轰炸作为准备。你耳朵不聋吧?”
“那么我可以这样理解:当飞机扔炸弹的时候,进攻就开始了?”
“你不能老是这样理解,”戈尔兹说,还摇摇头。“但是这一次,你可以这样理解。这是我布置的进攻。”
“这个我懂,”罗伯特·乔丹说。“老实说,我不十分喜欢这个任务。”
“我也不十分喜欢。你要是不愿承担,现在就说。要是你认为自己干不了,现在就说。”
“我干,”罗伯特·乔丹说。“我去干,没问题。”
“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戈尔兹说,“那就是那桥上不能有敌军开来。这一点是绝对的。”
“我懂。”
“我不想央求人做这种事,并且用这种方式做,”戈尔兹接着说。“我不能命令你干这种事。我明白,由于我提出这样的条件,你也许将被迫去干些什么事。我解释得很仔细,以便使你明白,明白种种可能遇到的困难和这任务的重要性。”
“如果桥炸了,你们怎样向拉格兰哈推进?”
“等我们突袭了山口,就着手把桥修起来。这是一次十分复杂而漂亮的军事行动。像以往一切军事行动那样复杂而漂亮。计划是马德里制订的。这是维森特·罗霍,那位失意的教授的又一杰作。我布置这次进攻,像历来那样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布置的。尽管如此,这是一次大有可为的军事行动。对于这次行动,我感到比往常乐观得多。把桥毁掉了,这一仗是可能打胜的。我们能拿下塞哥维亚。看,我给你看这是怎么回事。看到吗?我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们进攻的山口最高处。我们要守住它。我们的目标在远远的那边。看——在这儿——像这样——”
“我宁愿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
“好,”戈尔兹说。“这样,你到了那边就可以少一点思想负担,是吗?”
“我宁愿永远不知道。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事,走漏口风的不会是我。”
“是不知道比较好,”戈尔兹用铅笔敲敲前额。“有好多次我也希望自己不知道。但是你必须知道有关桥的这件事,你确实知道吗?”
“是。这我知道。”
“我相信你是这样,”戈尔兹说。“我不想向你多发表议论。我们现在来喝点酒吧。话说得不少,使我很渴,霍丹同志。你的姓氏用西班牙语念起来成了‘霍丹’,很有趣,霍丹同志。”
“‘戈尔兹’,用西班牙语怎么念,将军同志?”
“‘霍茨’,”戈尔兹露齿笑笑说,从喉咙深处发出这声音,就像患了重感冒在咯痰。“‘霍茨’,”他声音嘶哑地说。“‘霍茨将军同志’。如果早知道用西班牙语这样念‘戈尔兹’,我来这儿打仗之前就会给自己取个好一点的名字了。我明知道要来指挥一个师,随我喜欢取哪个名字都可以,可偏偏取了个‘霍茨’。‘霍茨将军’。现在要改已太迟了。你觉得partizan工作怎么样?”这是个俄语中的专门名词,意思是在敌后打游击。
“很喜欢,”罗伯特·乔丹说。他露齿笑笑。“露天活动非常有益健康。”
“我在你那样年纪,也很喜欢这个,”戈尔兹说。“人家对我说,你炸桥很拿手。很有一套办法。只不过是听说。从没亲眼见你干过。也许实际上不会出什么事。你真的炸桥吗?”这时他在逗人。“把这喝了,”他递给罗伯特·乔丹一杯西班牙白兰地。“你真的炸桥吗?”
“有时候。”
“你炸这座桥最好别说‘有时候’。得,我们别再谈这桥了。你现在相当清楚这桥的情况。我们非常审慎,所以才能开些很过分的玩笑。听着,你在火线另一边有很多妞儿吗?”
“不,没时间理会妞儿。”
“我不同意。任务越不正规,生活也就越不正规。你的任务非常不正规。还有,你得把头发理一理了。”
“我的头发理得很合乎需要,”罗伯特·乔丹说。要他像戈尔兹那样把头发剃个光才见鬼呢。“没有妞儿,我该思考的事情已经够多啦,”他阴郁地说。
“我该穿什么样的制服?”罗伯特·乔丹问。
“什么制服都不用穿,”戈尔兹说。“你的头发理得很不错。我逗你。你跟我很不一样,”戈尔兹说着又把酒杯都斟满。
“你思考的决不仅仅是妞儿。我是根本不思考的。干吗要思考?我是苏联的将军。我决不思考。别打算引诱我去思考。”
他的一个同僚正坐在椅子上仔细研究制图板上的一张地图,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听不懂的语言对戈尔兹发牢骚。
“闭嘴,”戈尔兹用英语说。“我想开玩笑就开。因为我很审慎,才能开玩笑。快把酒喝了就走吧。你懂了,呃?”
“是,”罗伯特·乔丹说。“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