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保罗出世,风波再起(3)
瓦尔特·莫雷尔仍像刚才一样站着没动,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漠然发呆。他自认为能站稳,便向她走去,摇摇晃晃,一把抓住她坐的摇椅的椅背,差点把她从摇椅上掀下来;然后他向她探过身去,一边摇晃一边说,那关切的口气颇有些诧异意味:
“打着你啦?”
他又一摇一晃,好像会一下倒在孩子身上似的。闯了这么大的祸,他早已慌神儿了。
“走开,”她说,竭力保持镇定。
他打个嗝。“让——让我瞧瞧,”他说着又打个嗝。
“走开!”她嚷了。
“让我——让我瞧瞧,老婆。”
她闻到他一身酒味,感觉得到他抓住她的摇椅的椅背,抓得直摇晃,椅子也跟着摇。
“走开,”她说,有气无力地把他推开。
他仍站不稳,盯着眼睛看她。她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只手抱着孩子。她凭着坚强的意志,如在睡梦中似地走进洗碗间用冷水湿润湿润眼睛;但仍觉很晕。她担心会昏倒,便坐回到摇椅上,浑身发抖。她紧紧抱着孩子,这是本能使然。
莫雷尔心浮气躁,总算把抽屉推进了柜子,跪在地上用麻木的两手去摸撒满地上的汤匙。
她额头上还在流血。过了一会儿莫雷尔站起来,脖子一伸,向她走去。
“怎么样,老婆?”他问道,那口气显得可怜而低声下气。
“怎么样,你自己看嘛,”她回答说。
他站在那里,身子向前弯着,两手撑在膝盖上。他看看那伤口。他胡子拉碴的脸凑拢去,她转过脸,尽量让自己的脸离远些。他见她冷若冰霜、两唇紧闭,不由感到消沉、心灰意懒。他正无趣地打算走开,却见一滴血从她避开不让他看的伤口滴落在婴儿绵软发亮的头发上。他看着凝重阴郁的血滴附着在那云雾纹状的发亮的头发上继而压倒那细发,他看着看着,人都痴愣了。又一滴滴下来。这一滴会渗进婴儿的头皮。他看着,看得发了痴,感觉得到它在向里渗透;他那阳刚之气终于溃灭。
“孩子怎么啦?”他妻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口气低沉而紧张,他把头低得更下。她缓和了口气:“去拿些填絮来,在中间那一格抽屉里,”她说。
他二话没说,跌跌撞撞地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一块填絮。她坐好,把孩子放在膝上抱着,把填絮放在火上烘一烘,然后敷在自己的额头上。
“去把那条干净的下井用的围巾拿来。”
他又在抽屉里东翻西找,不一会儿拿来一条很窄的红围巾。她接过围巾,用发颤的手指把围巾缠在头上。
“我来替你系,”他低声下气地说。
“我自己能行,”她回答。系好后,她上楼,叫他封好炉子锁好门。
清晨,莫雷尔太太说:
“昨晚蜡烛灭了,我摸黑去找拨火棍,一头撞在堆煤小屋的门闩上。”两个孩子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们的嘴半张不张,似乎表明他们觉察到了这无人知晓的悲剧。
瓦尔特·莫雷尔一直睡到快吃午饭的时间。
他没去想头天晚上的事。什么事他都懒得想,不过那事他是不愿去想的。他躺着,一肚子闷气。他伤害自己最甚;他使自己受到的损害更大,因为他什么也不愿对她说,也不愿表示悔恨。他竭力要从困境中挣脱出来。“都是她的错,”他自言自语道。然而,他内心受到的惩罚像铁锈一般腐蚀他的心灵,只能靠喝酒来减轻这种惩罚,这一点是什么也阻止不了的。
他想要起床,想要说说话,想要动一动,都觉得没有主动性,只能像根木头躺着。此外,他自己的头也痛得厉害。这天是星期六。快到中午时他起了床,自己到食品室弄了点东西,低着头吃,吃完后穿上靴子就出去,三点钟回来时有点醉醺醺的,也十分安然;接着又上了床。晚上六点钟,他起来喝了茶就出去了。
星期天也一样:睡到中午,去帕默斯顿纹章酒馆混到两点半钟,吃了饭就上床;几乎没说一句话。快到四点钟时,莫雷尔太太上楼,换上在节假日穿的衣服,这时他睡得正酣。要是他曾说过一句“老婆,对不起”,她也会为他感到难过呀。但是他没说过;他坚持己见,是她的错。他自己很痛苦,而她也只能对他不闻不问。二人之间,感情闹僵,而她则更坚决。
全家是要吃午后茶点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也只有在星期日这么一天。
“我爸不起床了?”威廉问。
“让他躺着吧,”母亲回答说。
家里显得一片惨然。孩子们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感到害怕。他们闷闷不乐,不知道做什么,玩什么。
莫雷尔一醒就立即起床。这是他一生之中所独有的特点。他在家里是坐不住的,好动成性。一连两个上午服服帖帖地没动,把他憋得够呛。
快到六点钟,他下楼来。这一次他进来毫不踌躇,一改畏首畏尾之态,又抖起了威风。家里人怎么想、有何感觉,他不再当回事了。
茶点均已摆好。威廉在朗读《蔡尔德民谣》[3],安妮听着,不停地问“为什么”。两个孩子一听见父亲穿着袜子走路的噔噔脚步声走近,就赶紧不吭声,他进来时,他们缩成一团。然而他平时对他们是十分宽容的。
莫雷尔独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吃喝时弄出的响声比平时更大。没人理他。他一来,家庭生活便畏缩,退避,变得死沉。但他不再把这种疏远当回事了。
他喝完茶,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外走。正是他这种迫不及待、急着出去的样子使莫雷尔太太讨厌不已。他把脸浸在冷水里,浸得十分痛快;他蘸水梳头时,那把钢梳子在盆边刮得也十分带劲;她听着这一切,憎恶地闭上眼睛。他弯下腰系鞋带,动作粗俗,跟他家中其他谨慎、小心的人大相径庭。每当有是非之争,他总是自己找台阶下,甚至内心深处还为自己开脱,说,“她要是没说这说那,也就不会有事。她自讨苦吃。”他在做准备出门时,孩子们拘拘束束,一旁等着。他一走,他们都松了口气。
他关上身后的门,心中甚喜。这个夜晚下着雨。帕默斯顿的小酒馆会更加舒适宜人。他匆匆前往,满怀期待。河洼地的所有石板瓦屋顶都湿得黑光闪闪。总铺满煤尘的条条路上全是黑泥。他,匆匆赶路。帕默斯顿的小酒馆窗子上蒙上了一层水汽。一双双湿脚在过道上踩来踩去。空气虽说污浊却也暖呼呼的,人声鼎沸,满屋酒味。
“来点儿什么,瓦尔特?”莫雷尔一出现在门口就有人招呼道。
“哦,吉姆,伙计,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大伙儿给他让了个座,对他十分热情。他很是高兴。不出一两分钟他们已把他所有的责任心、羞耻心、烦心事统统消融了,这一夜过得惬意,人也康宁。
到了星期三,莫雷尔已身无分文。他是怕妻子的;他弄伤了她,反而因此而憎恶她。他要去喝酒,连两便士也拿不出来,还欠了很多债,不知怎么打发这个晚上。他趁妻子带着孩子去了园子里,在她放钱包的柜子顶格抽屉里找到钱包,朝里看看。里面有半个克朗[4]、两个半便士和一个六便士。他拿了那六便士,小心放回钱包,走了出去。
次日,妻子要付钱给菜贩,在钱包里找那六便士,心里一沉。她坐下来想:“是有这六便士吗?我没花掉吧?我没把它放在别处啊?”
她心烦不已。她到处找。她找着找着,一个想法冒出脑海:一定是她丈夫拿了。钱包里的钱是她的全部所有。他竟然偷走了,实在无法忍受。他以前干过两次。第一次她没说他什么,他在周末把那一先令放回了她的钱包。所以她才知道是他拿的。第二次,他没有还。
她觉得这次太过分了。他吃完饭——那天他回来得很早——她冷冷地对他说:
“你昨晚从我钱包里拿走了六便士?”
“我!”他说,委屈地抬起头来。“没有,我没拿!你的钱包,我连看也没看过一眼。”
她能看出他撒谎。
“唔,你明知是你拿了,”她平静地说。
“我告诉你,我没拿,”他大嚷起来。“你又跟我来劲儿了,是不?我受够了。”
“我去收衣服,你就把六便士从我钱包里拿走了。”
“你这么说,我要让你吃后悔药的,”他说着把椅子一推,无可奈何。他匆匆忙忙洗了洗,便毅然上了楼。不一会,他穿好衣服下楼来,手里提个用蓝格子大头巾包成的大包袱。
“得,”他说,“你什么时候能见到我,难说啦。”
“等不到我想见到你,你就会回来了,”她回答;他一听这话,拿着包袱就走。她坐在那儿,微微颤抖,他心中充满轻蔑。他要在别的矿上找到活干,还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她怎么办?他不会的。她可把他看透了,包管没事。不过她还是心乱如麻。
“我爸呢?”威廉问,刚从学校回来。
“他说他走了,”母亲回答说。
“到哪儿去了?”
“呃,我不知道。他拿了个蓝头巾包成的大包袱,说不回来了。”
“我们怎么办?”孩子叫道。
“别着急,他不会走远的。”
“他要是不回来呢,”安妮哭着说。
她和威廉坐在沙发上哭。莫雷尔太太坐下,大笑。
“你们两个小傻瓜!”她大声说。“天不亮你们就会看见他。”
孩子们不会因为这几句话而得到安慰。黄昏降临。莫雷尔太太很疲倦,继而渐渐不安起来。她忽而想,从此不再看见他倒也解脱了;忽而又焦虑起抚养孩子的事;然而她内心仍不十分愿意让他走。她内心里十分清楚,他不能走。
她去园子一头的堆煤小屋,觉得门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于是她看了看。那个大蓝包袱竟然就放在这暗处。她坐在一块煤上大笑。只见那包袱那么大又显得那么不光彩,悄悄躲在这个暗角落里,打结的两头活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她每看它一眼就禁不住又大笑起来。她放宽心了。
莫雷尔太太等待着。他身上没有分文,这她知道,他要是歇宿,债就会增多。她对他算是厌烦透了——厌烦得要死。他甚至没有勇气把包袱拿出院子。
她正在沉思,九点钟左右他开门进来,偷偷摸摸却又一脸不高兴。她一句话也没说。他脱下外套,倒在扶手椅里,接着就脱靴子。
“你还是先去把包袱拿进来,再脱靴子吧,”她平静地说。
“我今晚回来,你得感谢你的命运,”他说着一脸不高兴地抬起低着的头看了看,想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说,你还能到哪儿去?连自己的包袱都不敢拿出家门,”她说。
他一副傻样,她甚至觉得对他发火都犯不着了。他继续脱靴子,准备就寝。
“我不知道你蓝色包袱里有什么,”她说。“你要是把它放在那儿,到了早上孩子们就会去取来的。”
他一听这话,赶紧起身出了屋,不多一会就回来了,把脸转过去,走过厨房,匆匆上楼。莫雷尔太太见他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地赶快走到里面的门道,不禁大笑;可是她心中很是痛苦,因为她曾经爱过他。
注释:
[1]巴勒斯坦北面一村落,在拿撒勒附近。
[2]《圣经》中,雅各的第11个儿子;或马利亚之夫。
[3]可能指美国学者弗朗西斯·J·蔡尔德(1825—1896)在哈佛大学任教时期所编的《英格兰和苏格兰民谣》(1883—1898)。
[4]英国旧硬币,1克朗合5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