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雷尔夫妇的早年婚姻生活(4)
二人同杰利的姐姐一起在草原饭馆用过午饭后,又去大酒钵酒馆,他在那里兴奋不已地赌了一把。莫雷尔一辈子没玩过纸牌,觉得这玩意儿颇具玄妙、狠毒的力量——他称之为“魔鬼的图画”![8]但是,他玩九柱戏和骨牌可是高手。他接受纽瓦克的一个人的挑战,玩了一场九柱戏。在那家长长的老酒馆里,人人都押注,押两方的人都有。莫雷尔脱下外衣。杰利手里拿着装满钱的帽子。众人在桌旁观战。有的站着,手里拿着大酒杯。莫雷尔细心地掂一掂大木球,然后投了出去。他把九柱统统击倒,打了个满堂红,赢了两个半先令,这下有钱付酒账了。
到七点钟左右,二人好不轻松自在。他们乘七点半的火车回家。
下午的河洼地就叫人无法忍受了。待在家里的人都到屋外。女人们三五成群,没戴帽子,系着白围裙,聚在房屋间的巷子里饶舌。喝过酒后要歇口气然后再喝的男人们都蹲在那里聊天。这地方死气沉沉;石板屋顶在燥热中发出反光。
莫雷尔太太带着小女儿走到草地小溪边,离家不到两百码远。溪水从石头和破瓶破罐上面湍湍流过。母女在那座老牧羊桥上,凭栏远眺。莫雷尔太太能看到,在草地另一头的水潭处有几个光着身子的男孩子的人影时时出现在挺深的黄黄的水里,偶尔,有个机灵的人影在稍带黑色、死气沉沉的草地上一溜烟地一晃而过。她知道威廉在水潭处玩,她时刻都担心,怕他淹死。安妮在高高的树篱下面玩,捡杨树球果,她管它叫小葡萄干。这孩子需要好好关怀;苍蝇喧扰不停。
七点钟,安顿孩子们睡觉。她随后又干了一会活。
瓦尔特·莫雷尔和杰利·珀迪到达贝斯特伍德时,感到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火车旅行总算结束,所以要在这得意的一天最后来个锦上添花。
他们怀着旅客们归来的满足走进纳尔逊酒馆。
第二天要上工,男人们一想到它,他们的好兴致便一扫而光。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钱已花光。有的已经灰溜溜地回家睡了,准备第二天上工。莫雷尔太太听见他们那哀痛的歌声,便走进屋里。九点钟已过,十点钟也过了,“那一对”还没回来。不知哪家门阶上有人大声慢慢吞吞地唱道:“给我指引,仁慈的荣光。”那些男人喝醉了酒,动不动就哭的时候总得唱这首赞美诗,她听了总是十分愤慨。
“好像‘吉纳维夫[9]’还不够味儿似的,”她说。
厨房里一股煮开了的香草和蛇麻草的香味。锅架上的一口大黑锅慢慢冒着热气。莫雷尔太太拿来一个用粘红土烧成的大钵子,倒入大量白糖,使出全身力气端起锅来,把锅里煎好了的酒汁倒进钵子里。
正在此时莫雷尔进了屋。他在纳尔逊酒馆里说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但一到家就憋气。他热燥不已时曾睡在地上,过后,热燥和疼痛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他快到家时又觉心中有愧。他不知道自己憋着一肚子火。他开园子的门,门不开,他踢它一脚,踢断了门闩。他进屋时,莫雷尔太太正在倒香草汁。他摇摇晃晃地歪靠在桌边。滚热的酒汁溅了出来。莫雷尔太太吓得往后一退。
“天啦,”她嚷道,“醉成这样才回来!”
“醉成什么样才回来?”他吼道,帽子都耷拉在眼睛上了。
她身上突然血往上涌。
“那就说你没有醉呀!”她脱口而出。
她已放下锅,在搅拌酒里的糖。他的两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把脸凑到她跟前。
“‘说你没有醉呀’,”他重复一遍。“唔,只有像这个讨厌的臭婆娘才会这样想。”
他把脸朝她再凑近些。
“干什么都没钱,乱花就有钱。”
“我今儿还没花到两先令,”他说。
“你不花钱就不会这么烂醉如泥吧,”她回答道。“还有,”她大声说,顿时大怒,“你那个可爱的杰利对你这么可靠,好啊,那他就该好好照看他自己的孩子,因为孩子们需要照看。”
“胡扯。胡扯。你别胡说了,婆娘。”
他们的争吵之箭已在弦上。各自把一切皆忘,只想着憎恨对方和这场争吵了。她跟他一样暴躁如雷。二人不停地争吵,直到他骂她撒谎都不打哽。
“不对,”她大嚷一声,惊跳起来,几乎气都喘不出来。“别这么说我——你,你才是从谎大王里挑出来的最可鄙的谎大王。”她胸口憋得厉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
“你是个撒谎婆!”他大喝一声,用拳头直捶桌子。“你是撒谎婆,你是撒谎婆。”
她挺直身子,攥紧拳头。
“你把家都玷污了,”她嚷道。
“你走就是——是我的家。滚出去!”他大吼道。“钱是我挣的,不是你。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出去——滚出去!”
“我要走的,”她嚷道,一时克制不住惊吓而流泪。“要走的,要走的,早就要走,可是就因为有孩子们。唉,我真后悔,几年前我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该走了”——突然破涕为怒。“你以为我留下来是为你——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为你多待一分钟?”
“那就滚,”他大声吼道,像发狂似的。“滚!”
“不!”她转过身去。“不,”她大声说道,“不能全都听你的;不能你想怎么就怎么。我得照料孩子们,”她大哭,“把孩子交给你,亏你想得出来。”
“滚,”他吼道,声音沙哑,举起拳头,又有点怕她。“滚吧!”
“那我就太高兴了。要是真能离开你,我的老爷,我真会高兴得大笑一场,”她回答说。
他走到她跟前,脸通红,两眼充血,向前一把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她害怕得叫起来,竭力挣脱。他稍觉清醒时,直喘气,粗暴地把她拽到门边,往外一推,呯的一声关上门,插上门闩,把她关在外面。然后他回到厨房,往扶手椅里一倒,头耷拉在两膝之间,血往上冲,头都要炸了。他因精疲力竭又酒性未消,就这样渐渐昏昏然了。
八月之夜,月上树梢,月光明亮。莫雷尔太太气得心绪麻乱不清,见周围那一片皎洁的白光照在身上,颇有凉意,并且使她火急火燎的内心为之惊颤,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无可奈何,站了好一阵子,凝视着门附近亮闪闪的大黄的大叶子。然后她好好地吸吸气。她走到园子的小径,四肢发抖,腹中的孩子也动得很凶。一时间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那一幕,想了又想,有些话,有些瞬间,想起来就像灼热的火印烙在她的心上;每当她让过去一小时的那一幕再现眼前一遍,那火印便在原处烙一下,直到印记烙牢、痛苦烙尽,最终清醒过来。她这般精神恍惚谅必持续了半个钟头。接着她便明白眼前是黑夜。她胆怯地看看四周。她信步走到侧面的园子,在小径上走来走去,这小径在醋栗丛旁边,醋栗丛在长长的院墙下面。园子狭长,与横穿房屋间的路相连,中间隔着一道茂密的荆棘树篱。
她急忙离开侧面的园子走到屋前,她在这汪洋一片的白光深渊中,仿佛能经受住高挂天空照着她的月亮似的;前面群山间如水的月华洒满蹲伏在河洼地的那个山谷,几乎使人眼花缭乱。她在那里觉得紧张无力,直喘气,似哭非哭地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真麻烦!真讨厌!”
她觉察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她竭力打起精神,看看是什么触动了她的知觉。高高的洁白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摇曳,空气中花香阵阵,似乎有花仙子为伴。莫雷尔太太胆怯地微微喘口气。她摸摸这又大又苍白的花的花瓣,不禁哆嗦起来。它们好像在月光下伸懒腰。她把手伸到一朵白花上,月光下,那金色花粉在她的手指上几乎显不出颜色来。她弯腰看看黄色花粉,那颜色却十分暗淡。她深深吸饮一口花香。花香使她头晕。
莫雷尔太太靠在园门上,看看外面,霎时失去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稍觉恶心,只知怀着孩子,她自己像一股花香消散于灰白而光亮的天空了。过了片刻,这孩子也跟她一起消散于这融合一切的月光穹苍,她跟群山、百合花、房子一起安息,仿佛一起都飘荡于昏昏沉沉之中。
她清醒过来,累得想睡觉。她疲倦地看看四周;一簇簇白福禄考好似铺着亚麻布的树丛;一只飞蛾从它们上面飞过,径直飞过园子。目光盯着它,人又清醒了。又一阵阵福禄考的纯净、馥郁的清香使她精神为之一振。她沿着小径走去,在白玫瑰花丛前停下。那气味芳香而纯朴。她摸摸玫瑰花的白色花瓣。它们的清新香味和清凉的叶子使她想到晨光和阳光。她非常喜爱它们。但她很累,想睡觉。在这神秘的户外,她感到形单影只。
四处寂静无声。显然,孩子们还没被叫醒,要不就是又睡着了。三英里以外,一列火车隆隆开过山谷。夜真是博大,真是奇妙,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银灰灰的夜雾中隐约传来刺耳的声音:不远处的秧鸡打鸣,火车叹息般的呼呼声,还有远处男人们的喊叫声。
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跳快了,她赶紧穿过侧面的园子走到屋子后面。她轻轻地拉拉门闩;门仍是闩着的,严严实实地堵在她面前。她轻轻地拍拍门,等着,再拍拍。她可不能吵醒孩子们,也不能吵醒邻居。他一定是睡着了,不容易醒。她心急火燎要进屋。她抓住门把。天很冷;她会受伤的,还怀着身孕啦!
她将围裙往头和胳膊上一披,又急忙去侧面的园子,到了厨房的窗前。她靠在窗台上,从帘子底下正好能看见她丈夫的两只胳膊伸开耷拉在饭桌上,长着黑发的脑袋枕在桌上。他脸贴着桌子。他这样子使她对一切都感到厌恶。灯光颜色发黄,她一看就知道灯已点得冒烟。她敲窗子,越敲越响,连玻璃都快要敲破。他照样没有醒。
她白费劲,接着觉得发冷,一来因为身子靠在石头窗台上,二来因为疲乏。她总一直担心着未出世的孩子,一时不知怎样才能使自己暖和些。她走到放煤的小屋,屋里有一条炉边地毯,是她头一天拿出来准备给收破烂的人的。她把它搭在肩上。地毯虽脏,但很保暖。然后,她在园子的小径上来回走走,不时朝帘子底下瞄一瞄,敲敲窗子,心想象他这样歪扭着身子睡觉,最终总会醒的。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她敲窗子,轻轻地敲了好一阵子。这声音渐渐对他有些作用。她失望而不敲时,却见他动了一动,迷迷糊糊抬了抬头。他心劳过度而造成的伤痛使他有了知觉。她不顾一切地敲窗子。他惊醒过来。她当即就看见他握着拳头,瞪着两眼,看不出他有丝毫害怕的样子。就算来一群夜盗,他也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向他们扑过去。他瞪着眼看看四周,慌慌张张,但准备好开打了。
“开门,瓦尔特,”她冷静地说。
他的手松开。他顿时明白他在此之前都干了什么。他垂下头,绷着脸,倔强得很。她看见他快步走到门前,她听见门闩响。他打开门闩。门开了——他一直待在昏暗的灯光下,开门看见这银灰灰的夜色,不禁有几分害怕。他赶紧往后退。
莫雷尔太太进屋时,见他几乎是跑出通向楼梯的门的。她进来之前,他已在忙乱中扯下硬领,把纽扣眼都扯破了。这使她很恼怒。
她暖暖身子,定定神。疲惫使她什么都不去想,动手做做没做完的杂活,摆好他的早饭,洗净他下井用的水瓶,把他的矿井工作服放在炉边烘烘干,把他下井穿的靴子放在工作服旁边,给他拿出一条干净围巾、背包、两个苹果,捅捅炉火,才去睡觉。他早已睡得酣熟,两道细长的黑眉紧皱,像憋着一股子怨气似的,脸向下伏着,嘴巴噘着,仿佛在说:“我不管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
莫雷尔太太对他太了解了,哪还用得着看他一眼呢。她在镜前取下胸针,见自己脸上全是百合花的黄花粉,不禁淡然一笑。她擦去花粉,终于躺了下来。好一阵子,她依然心存芥蒂,但在她丈夫酒醉后一觉醒来之前,她已入睡了。
注释:
[1]似指1649—1685年这一时期。
[2]实指伊斯特伍德。
[3]多为:以棒击落女像口中的烟斗的游戏。
[4]吃带壳的蛋时用。
[5]罗杰·德·柯弗利,虚构的人名,是英国18世纪一乡绅的名字;此处指流行于乡间的一种舞蹈。
[6]他没有用一般的you(你)而用thou(主格)和thee(宾格)以示客气。这里试借用“侬”表示之。
[7]一英镑是20旧先令;1971年取消先令后,是100便士。
[8]沿用devil's bones(骰子),devil's book(纸牌)这一说法。
[9]指圣徒吉纳维夫,巴黎的守护女神(422—512),纪念她的教堂已成为先哲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