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汤姆·布兰文娶下一位波兰太太(5)
他们现在已经相识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折磨着他,使他有如发疯一般。他怎么能完全肯定呢,他有什么证明?这种怀疑像他对无限空间的感觉,对空虚的感觉一样,简直具有毁灭性。但是在他的心中他坚决肯定,事情就是如此。他们已经彼此相识了。
在接下去的几天中,他一直就在这种状态中生活着。可是不久,这状态却又像一阵雾气忽然消散,重新露出了那个平庸的无意义的世界。他对人和牲畜都非常温和,可是他实在害怕那幻灭的感觉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几天之后,在他吃完晚饭,背向炉火站着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女人从门外走过。他希望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希望有人说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所以他站在那里急切地观望着,看着她沿着大路走去。他把蒂利叫过来。
“那个人会是谁?”他问道。
蒂利,这个年近四十、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女人,原本对他一片痴情,现在非常高兴地跑到窗口去看。不论问她什么,她都感到很高兴。她伸长脖子从半截窗帘没挡着的窗户向外面望去,在她东跳西跳的时候,她那黑头发梳成的小纂儿向后伸着,显得很可怜的样子。
“啊,怎么啦?”——她抬起头用她那棕色的锐利的斜眼看着——“嗨,你知道这是谁——他是牧师家干活的——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个老母鸡!”他大叫着说。
蒂利满脸通红,转过头来用她的斜眼几乎是生气地看着他。
“你怎么——她是新来的管家。”
“啊——那又怎么呢?”
“是啊,那又怎么呢?”生气的蒂利回答说。
“她是一个女人,对不对,不管她是不是管家?她这人哪儿是经常给人做管家的!她是谁——她总该有个名字?”
“是啊,如果她有名字,我可不知道。”蒂利回答说,对这个刚刚才长成大人的孩子的吆喝,她可并不在意。
“她叫什么名字?”他更温和地问道。
“我真的没法告诉你。”蒂利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回答说。
“你知道的就只这些吗,你就只知道她在牧师家当管家?”
“我听说过她的名字,可是我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你这个只会胡说八道的长着漏勺脑袋的女人,你要个脑袋干什么用!”
“别人要脑袋干什么用我也干什么用。”蒂利回答说,没有什么比他愿意骂她几句的时候,更使她高兴的了。
暂时的沉默。
“我简直不相信谁能记得住她的名字。”这个女仆又试探着接着说。
“怎么啦?”他问道。
“哪,她的名字。”
“名字怎么啦?”
“她是从一个什么外国地方来的。”
“谁对你说的?”
“这一点我可完全知道,她的确是。”
“那么你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她是从波兰佬来的。我不知道。”蒂利连忙补充说,她知道他一定会反驳她的话的。
“从波兰佬来的,她怎么可能从波兰佬来呢?是谁编的这一套胡说八道?”
“我就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可不知道——”
“谁这么说?”
“本特利太太说她是从波兰佬来的——要不她自己是一个波兰佬还是怎么的。”
蒂利现在直担心她自己是越陷越深了。
“谁说她是波兰佬?”
“他们全都这么说。”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一带来的?”
“那我也没法告诉你。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大约有三、四岁,一个脑袋像个毛绒球似的。”
“是黑孩子吗?”
“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整个像个毛球。”
“有爸爸吗?”
“那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
“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也说不清,要不就是那牧师要她来的。”
“那孩子是她的孩子吗?”
“我想准定是——他们都说是。”
“谁跟你谈过关于她的情况?”
“那是丽西——上星期一——我们看到她走过去。”
“你们看见任何一个什么走过去,都会嚼舌头嚼个没完。”
布兰文站在那里沉思着。那天晚上,他又跑到科西泽的红狮酒店去,主要也是为了想听到更多的消息。
他慢慢了解到,她是一个波兰大夫的寡妻,她的丈夫逃难到伦敦的时候就死在那里了。她说话很有些外国腔调,但是你也可以很容易懂得她讲的什么。她有一个小姑娘,名字叫安娜,那女人的名字叫兰斯基,兰斯基太太。
布兰文感觉到他那个不现实的现实现在终于建立起来了。他同时莫名其妙地对她仿佛很有把握,似乎她命中注定会嫁给他的。特别使他感到非常满意的是,她是一个外国人。
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仿佛一个新的世界,他可以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已被创造出来。在这之前,一切都是那样空虚、虚假、无味,简直是一无是处。而现在它们却都变成了他可以摸得着的实体了。
他简直不敢再想到那个妇女。他非常害怕。但是任何时候他却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已经生活在她的世界之中了。可是他不敢去和她结识,甚至连通过思想来和她进一步结识都不敢。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遇上她带着她的小女孩走过。这孩子的脸简直像一朵新开的苹果花,闪亮的金黄色的头发像蓟花的绒毛一样,一绺绺一片片伸展着,还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这孩子在他对她观望的时候,怀着妒意似地紧贴在她妈妈的身边,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厌恶地呆看着他。可是那妈妈又对他看了一眼,简直仿佛完全是无意的。而正是她这种无意的神态更使他止不住心情激荡了。她有一双灰棕色的大眼睛,和不可捉摸的黑色的眼珠,他感到一股温和的火在他的皮肤下面燃烧,仿佛他的血管的表面全都着火了。他失魂落魄地向前走过去。
他知道他已经快要时来运转,整个世界也已经屈服在他的命运的转折之下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将要来临的事是自然会来临的。
这时,他姐姐埃菲到沼泽农庄来看望他,准备在这里呆上一两个星期。有一次他和她一道上教堂去,在那个很小的教堂里,总共只有十一二排椅子,他在离那个陌生的女人不远的地方坐下了。她浑身都有一种典雅的气派,看着她抬着头坐在那里的那种神态,使人不禁有一种精神振奋的感觉。她是那样的陌生,是那样的遥远,又似乎是那样的亲近。她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而她的存在又似乎和他的心灵是那样的贴近。她并不是真正坐在科西泽的教堂里,和她的小女孩坐在一起,她并非生活在她现在似乎过着的生活之中。她属于另外一个什么地方,这一点他有极深的感受,仿佛那是再真实和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他自己的具体的生活,科西泽的生活,所给他带来的恐惧的痛苦却使他苦恼,使他不安。
她的浓黑的眉毛在她的不同一般的鼻子上部几乎挨在一块儿了。她有一张嘴唇较厚的大嘴。可是她的脸却朝向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不是朝天或者朝地,而是向着某一个,尽管她的身体离开了,而现在她却仍然在那里生活的世界。
那孩子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黑眼睛,观看着身边的一切。她摆出一副奇怪的仿佛什么都不怕的神态,小小的红嘴使劲抿着。她似乎正抱着嫉妒的心情守护着什么东西,永远警惕着外来的侵犯。她遇上了布兰文的近在身边的空虚而又亲近的眼神,一种几乎近似痛苦的火焰一样的敌意马上出现在她的过于敏感的黑色的大眼睛之中。
那个老牧师没完没了地叨叨着,科西泽的人像平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身边。在他们中同时也有那个满身洋气的、不可侵犯的外国妇女,带着她的也显得很洋气,嫉妒地守卫着什么东西的奇怪的孩子。
礼拜做完之后,他仿佛又走入另一个世界,走出了教堂。当他和他的姐姐在教堂外面的大路上跟在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后面走着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忽然丢开她妈妈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溜回来,在布兰文的脚边想捡起一样什么东西。她的小手指头非常细嫩,也非常敏捷,可是她一下却没有抓住她要捡的一个红色的钮扣。
“你看见什么啦?”布兰文对她说。
他也弯下腰去捡那个扣子。可是她已经捡到了。接着她退后一步站着,用手把扣子摁在她的小外衣上,她的黑色的眼睛盯住他看,仿佛不许他注意到她。在这样让他沉默下来之后,她匆匆叫一声“妈妈——”,然后转身沿着大路走去。
那妈妈冷冷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她没有看她的孩子,而是看着布兰文。他注意到那个女人正看着他。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可是在他看来,她却是那个外国世界的主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于是转身看着他的姐姐。但不管他怎样,那双几乎毫无表情,然而又是那样让人动心的灰色的大眼睛却似乎永远抓住了他的心。
“妈妈,我要这个扣子,可以吗?”远处传来那个孩子骄傲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妈妈”——她似乎因为怕忘掉了她的妈妈,总不停地叫着她——“妈妈”。现在她的妈妈已经回答她说,“可以的,我的孩子。”她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可是这孩子马上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她磕磕碰碰地跑着说,“那些人都叫什么名字?”
布兰文听到一个心不在焉的声音:
“我不知道,乖乖。”
他沿着大路走去,仿佛他并不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之中,而是在身外的什么地方。
“那个人是谁?”他姐姐埃菲问道。
“我也没法告诉你。”他糊里糊涂地回答说。
“她这人真有些滑稽,”埃菲说,几乎带着谴责的口气。“这孩子简直像个魔女。”
“魔女——什么魔女?”他重复她的话问道。
“你自己也该看得出来。我得说,那妈妈倒很平常——可是那孩子可简直像一个被魔鬼收留的神女。她大概总有三十五岁了。”
可是他完全没理会她的谈话。他的姐姐于是又接着谈下去。
“这个女人跟你可非常合适,”她接着说,“你最好把她娶过来。”可他仍然完全没有在意。这事也就这样拖下去了。
又有一天,在他吃午茶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忽然外面有人敲门,这敲门声仿佛是个什么预兆似的使他一惊。从来也没有人会敲打大门的。他站起来开始拉门杠,转着那把大钥匙,他一打开门,就看到那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外面。
“你能给我一磅黄油吗?”她问道,用的是她那种很奇怪的、毫不在意的外国腔调。
他尽量集中注意听她的问题。她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他。可是在那个问题下面,在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姿态中,到底有点什么东西使得他这样激动不安?
他向旁边挪动了一步,她马上就跟着走进屋里来,仿佛他去开门就是为了请她进来。这情况让他非常吃惊。按当地的习惯,任何人,除非主人请他进门,他是只会等在门外的。他走进厨房里去,她也跟在后面。
他吃午茶的茶具全摊在一张洗刷得很干净的白木桌子上。炉子里燃着很大的火,躺在炉边的一只狗站起来向她走去。她在厨房门里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蒂利,”他大声叫着,“咱们还有黄油吗?”
那个陌生人穿着她的黑外套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什么?”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声。
他大声重复着他的问话。
“咱们所有的都在桌上。”从牛奶棚里传来蒂利的尖利的回答声。布兰文朝桌上望望,那里在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大块黄油,差不多有一磅重。黄油做成圆形,上面还按了许多橡子和橡叶的印记。
“有事叫你,你不能来一下吗?”他叫喊着。
“嗨,你有什么事?”蒂利抗议说,同时从另一个门里探头向外望着。
她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她用她那双斗鸡眼呆看着她,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咱们没有黄油了吗?”布兰文不耐烦地又一次问道,仿佛靠他的问题就能制造出一些黄油来。
“我告诉你都在桌儿上了,”蒂利说,想着反正没法因为她要就造出一些来,因而感到很不耐烦。“另外咱们半点也没有了。”
片刻的沉默。
那个陌生人讲话了,她的声腔是那样离奇地清晰,而且毫不带感情,这表明她在开口前已经把她要说的话全想好了。
“哦,那么非常感谢。我很抱歉我来打搅了你们。”
她对他们那种彼此毫无礼貌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因而有些莫名其妙。稍稍客气些就会使得当时的局面不会那么尴尬。可是,这里出现的却是理念混乱引起的不愉快。布兰文听到她那样客气地讲话,不禁脸红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她走。
“找点什么来给她把那黄油包起来。”他对蒂利说,眼睛看着桌上的黄油。
他拿出一把干净刀,把黄油上那曾经动过的一面给切掉。
他话中的“给她”[5]二字,慢慢透入那个外国妇女的心中,同时让蒂利非常生气了。
“牧师家吃的黄油都是到布朗家去取,”那个不肯低头的女仆接着说。“咱们明儿一清早准备再打一些黄油。”
“是的,”——那是一个音拉得很长,从外国人嘴里讲出的是的——“是的,”那个波兰妇女说,“我刚才到布朗太太家去了。她家没有黄油了。”
蒂利往后缩着脑袋,气得恨不得大声叫着说,按照当地人买黄油的规矩,因为你常取油的人家没有黄油了,就随便跑到一家人门口去敲门,要人给你一磅黄油先凑合用用,那可是绝没有的事。你如果在布朗家买黄油,那你就到布朗家去,我家的黄油不是在布朗家没有黄油的时候用来凑数的。
布兰文完全清楚蒂利压在心里没说的这一段话。那个波兰太太可完全不理解。她要给牧师找到黄油,蒂利又说明儿早晨就会再打,她于是等待着。
“别在那儿瞎叨叨了。”在那一段沉默过去之后,布兰文大声说。蒂利走进里面那个门里去。
“我恐怕我是不应该来的,所以,”那个陌生人说,带着询问的眼光,仿佛要向他打听,在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
他感到有点晕头晕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