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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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汤姆·布兰文娶下一位波兰太太(3)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从一个草垛上摔下来,受伤死去了。然后农庄上就是母亲带着一儿一女在一起生活,偶尔那个满嘴骂骂咧咧、牢骚没完,对世界上的一切都表示嫉妒的屠夫弗兰克会回来呆一阵,他对世界上的一切都表示不满,总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弗兰克特别不喜欢年轻的汤姆,他一直说他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汤姆也同样非常痛恨他,有时气得满脸通红,蓝色的眼睛露出呆重的凶光。埃菲总站在汤姆一边反对弗兰克。可是当艾尔弗雷德从诺丁汉回来的时候,尽管他老是耷拉着下巴颏儿,很少说话,对家里的人谁都看不起,可是埃菲和妈妈却都站在他一边,而把汤姆抛开了。看到这位哥哥,就因为没有住在家里,现在是一个花边设计员,几乎成了一位上等人,家里的妇女们就把他看成了英雄,这使他感到非常苦恼。可是,艾尔弗雷德实际已经变成了某种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所以妇女们都很喜欢他。后来汤姆才对他的这个哥哥了解得更深刻一些了。

汤姆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儿子,在管理田庄的事务落在他的肩上以后,他当然也颇感到自己不同一般的地位。他才不过十八岁,可是他完全能够把他父亲所干的一切事都包下来。当然,他母亲仍是全家的中心。

这年轻人渐渐变得非常轻快活泼,对整个生活无时不充满了热情。他劳动,骑马,赶车上市场,有时也和几个朋友喝个半醉,或者玩九柱球,在巡回剧团演出的时候去看看戏。有一次,他在一个酒馆里喝醉了,有一个妓女引诱他,他就和她一块儿上楼去了。那时他才不过十九岁。

这件事过后他感到非常害怕。在农舍厨房里的亲近关系中,妇女处于最高的地位;在有关家务的问题上,在有关道德和行为的问题上,全家的男人都得听从她们的意见。妇女是包括宗教、爱情和道德的未来生活的象征,男人把他们自己的良心放在她们的手里,他们对她们说,“请作为我的良心的守护者,作为在门口随时守候着我出出进进的活动的天使。”女人们也一定不会辜负他们对她们的嘱托。男人毫无保留地以她们为自己的生活依据,高兴地或者愤怒地接受她们的赞扬或责骂,他们也可能反抗,或者大发雷霆,可是在任何时候从来也没有真正脱离过她们的管辖。他们依靠她们来获得自己的稳定;没有她们,他们就会感到自己像风中的稻草,被风吹得东飘西荡。她们是船锚,是安全的保障;她们也是上帝的制约的手,有时也让人十分厌恶。

现在,汤姆·布兰文才不过十九岁,仿佛只是一根刚刚长出来的嫩苗,这根嫩苗还扎根在他的妈妈和姐姐身上,而他却和一个妓女在酒馆里睡觉了,他实在感到非常惊愕。对他来说,到现在为止他所知道的还只有一种女人——他的妈妈和姐姐。

可是现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他当时感到某种神妙,感到几分愤怒的痛苦和失望,感到他第一次尝到的这嚼蜡的味道,使他十分担心将来的情况会全是这样,担心他将来和女人的关系会全都不过是这样索然无味;在那个妓女的面前他稍稍感到有些羞怯,担心自己无能而让她看不起;他对她实在并不感兴趣,可是对她又有些害怕。有一阵子他简直吓呆了,感到自己很有可能被她传染上性病。而在这一切混乱的感情之中,常识却伸过它稳重的手来扶住他,并对他说,既然你现在并没有得病,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大关系。他因而很快又恢复了平衡,的确这件事也真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这件事确曾使他非常吃惊,而且使他在内心深处对自己失去了信任,也加强了他不知能否控制住自己的恐惧。不过,几天之后,一切又如常了,他仍是那样满不在乎,自得其乐地生活着;他的蓝色的眼睛又变得和原来一样的清晰、真挚,他的脸又变得那样容光焕发,他也和过去一样食欲旺盛了。

或者至少外表上是如此。事实上他已经多少失去了一些他过去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信心,而且他在讲话的时候也比过去顾虑更多了。

在这件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比过去更安静一些,喝酒的时候更知道节制一些,跟朋友们的交往也比较少了。第一次和那个女人肉体的接触带来的幻灭,一方面增强了他要找到一个能够象征他的一切无法述说的强有力的宗教冲动的妇女的愿望,一方面也使他的行为更加检点了。他还担心失掉他十分害怕会失掉的东西,而且他究竟是否占有它,他也不敢十分肯定了。那第一次的事件没有关系,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认为最为严重,而且使他最害怕的是恋爱这件事情本身。

他现在老为情欲所苦恼,他脑子里老是想象着一些淫秽的场面。可是,现在他所以不再去找一个放荡女人的真正原因,除他自己有些神经质的天性之外,主要是前次的经历留给他的贫乏和无聊的记忆。一切毫无趣味,简直只不过是一种纯官能的活动,他实在无脸再去重复这样一次冒险经历。

他进行了一次坚强的本能的努力,以维持他的天生的轻快性格不受到损害。只要生活得很平稳,他天性中就充满了生活的乐趣和幽默,充满了自足和无比欢快的感觉。可是现在他却常常感到十分紧张,他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不安的神色,有时也轻轻皱起了眉头。他那种欢快的幽默被一种低沉的沉默所代替,常常接连好几天他都仿佛心神不定。

他自己也没法说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大多数时间中,他心里都充满了淡淡的愤怒和怨恨的感觉。可是他知道,他心里是老在想着女人,或者某一个女人,这种思想日复一日地存在下去,使他感到非常愤怒。他简直无法抛开这种思想,他自己感到十分可耻。他也曾遇到过一两个对他表示甜情蜜意的姑娘,开始和他交往是希望他们的爱情能够迅速地发展下去。可是当他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发现他根本不可能使他们的关系如他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那女孩子呆在他的身旁这一事实就使得那种发展成为不可能了。她的那种情景他没法想象,他又没法想象她实际光着身子时的情况。她是一个他喜欢的姑娘,可是他非常害怕,简直不敢设想让她脱光衣服时的神情。他知道在脱光衣服这个最后的问题上,他对她根本不存在,她对他也完全不存在。另外,他如果和一个放荡的女人在一起,事情就会发展得很快,她会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赶快从她身边跑过,还是该出于火一样的情欲的需要,马上就把她弄上手。这时他会又一次想到他所受到的一次教训:如果他和她胡来,所得到的只能是他无法不十分厌恶的空虚。他并不厌恶他自己或那女孩。他厌恶的是那种经历在他心中留下的后果——他对它简直是厌恶之极。

后来,在他二十三岁的那年,他母亲去世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和埃菲在一起生活。母亲的死对他又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他完全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他也知道这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一个人有时候不得不忍受这种意料不到的突然飞来的打击,这种打击将会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伤痕,不论任何时候,一碰到它都还会感到疼痛。他开始对一切可能和他作对的情况感到恐惧。他曾经非常热爱他的母亲。

母亲死后,埃菲和他经常凶恶地争吵。论说他们应该相依为命,可是他们俩却都被一种离奇的毫无道理的紧张情绪所苦。他总是尽一切可能躲在外面不回家。他在科西泽的红狮酒店,保留着一个归他专用的角落,也是那里炉火边的常客。他这个大手大脚,常扬着脑袋的活泼漂亮的青年,大多数时间总是一言不发。尽管他总是很留心地听着别人的谈话,和任何他认识的人打招呼时也充满了热情,可是他很怕和生人见面。他和所有的女人都随便开玩笑,她们都非常喜欢他。他随时都非常注意地倾听男人们的讲话,而且对他们都非常尊敬。

只要喝一点酒,就会使他很快满脸通红,并使他的那双蓝色的眼睛马上透露出一种羞愧,甚至是惶惑的感觉。当他这样喝得半醉回到家来的时候,他的姐姐总是非常怨恨他,免不了骂他几句。他这时也会大发脾气,愤怒得像一匹发疯的公牛。

后来,他还又来过那么一次爱情的游戏。有一次赶上降灵节,他和另外两个年轻人骑着马,跑到梅特罗克,然后从那里又到贝克韦尔去作一次短途旅行。梅特罗克那时候刚刚变成一个著名的风景区,从曼彻斯特和斯塔福德郡的市镇上都有人跑到这里来参观。在一家年轻男人们吃午饭的旅馆里,有两个姑娘,他们几个人很快就和她们交上了朋友。

直接上来和汤姆·布兰文打交道的,是一个漂亮的、什么都不在乎的二十四岁的姑娘。因为带她出来的那个男人把她丢在一边了,她看见了布兰文,也像所有的女人一样马上就非常喜欢他:喜欢他那热情、慷慨的性格,和他那阴沉的、纤细的感情。她也看出,这个人你不把他拉到河边,他是不会下水的。不管怎样,那天下午她早已被挑动起来、十分狂浪,所以她是什么都不怕了。这将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插曲,也可以让她出一口怨气。

她是一个漂亮的、胸脯饱满的姑娘,黑色的头发,蓝蓝的眼睛,这姑娘随时都会发出一阵轻快的大笑;太阳已把她晒得满面通红,她常喜欢以一种很自然而且很动人的姿态用手绢擦着她的大笑不已的脸。

布兰文不免感到意马心猿了。他对她既敬且爱,感情激动,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既非常害怕自己显得过于孟浪,又唯恐别人认为自己太土,弄得丢人现眼;一方面耐不住强烈的情欲冲动,一方面出于对妇女的本能的关切,又使他尽力约束住自己,没有主动去跟她进一步勾搭;他完全知道自己的这种态度是十分可笑的,这矛盾心情使他不禁满脸通红。但是她越是看到他拿不定主意,便越是无所顾忌,她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静观着看他如何下手。

“你一定得什么时候回去呢?”她问道。

“我回去不回去没有什么关系。”他说。

说到这里他们的谈话又终止了。

布兰文的两个伙伴准备要走了。

“跟我们一起走吗,汤姆,”他们大声叫着说,“或者你还是准备在这儿留下?”

“啊,我跟你们一起走。”他回答说,勉勉强强站起身来,一种由无能和失望引起的愤怒的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

这时他的眼睛遇上了那个女孩子毫无保留的几乎是嘲笑的眼神,这种他从不习惯的情景使得他止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的那匹母马?”他对她说,充分表露出了他那被惊慌所扰乱的由衷的热忱。

“哦,我很愿意看看。”她站起身来说。

她于是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削肩和他的带绑腿的长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另外那两个年轻人从马厩里拉出了自己的马。

“你会骑马吗?”布兰文问她。

“如果可以骑,我倒很愿意试试——我从来也没有骑过马。”她说。

“那么来吧,今天你试试。”他说。

于是他红着脸把她举到马鞍上去。她不停地大笑着。

“我会滑下来的:这不是供妇女骑坐的马鞍。”她大声说。

“你好好抓紧了。”他说,然后就牵着马走出了旅馆大门。

那女孩子非常不稳地骑在马上,使劲抓住马鞍。他用一只手扶在她的腰边,稳住她。他和她站得很近,他简直仿佛搂着她似的抓住她,他在她身边走着,简直有些难以自持了。

那马沿着河边走着。

“你要不要把两腿劈开坐正了?”他对她说。

“我知道我得那样坐。”她说。

在当时,妇女的裙子都作兴绷得紧紧的。她总算劈开腿坐在马上了。她的行动还非常规矩,她非常注意把她的漂亮的大腿给盖上。

“这一段路好多了。”她说,低头看着他。

“啊,是的。”他说,看着她的眼神,他感觉浑身都酥软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兴出那么一种侧鞍来,简直把一个女人都扭成两截儿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好像暂时不会离开这里了?”布兰文的朋友们在大路边叫喊着。

他马上气得满脸通红。

“啊——别发急。”他大声回答说。

“你要在这儿呆多久呢?”他们问道。

“我不会在这儿过圣诞节的。”他说。

那女孩子亮开她的银铃般的嗓子大笑了。

“那么好——再见!”他的朋友们大声说。

于是他们就骑着马走了,留下他满脸通红,尽量要跟那女孩子表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很快他就又回到旅馆里去,把他的马交给旅馆里一个看马的,然后他就和那个姑娘跑到树林子里去,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正在干些什么。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想到这是一次无比光荣的冒险活动,被挑起的情欲简直使他要发疯了。

事后他还一直感到说不出的喜悦。天哪,这可是还有点儿趣!那天下午他一直和那个女孩子呆在一起,当天夜里也要住在那里。可是她对他说,这是不可能的:和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天黑以前就会回来,她一定得到他那里去。他布兰文,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俩之间有过什么事情。

她对他十分多情地一笑,这使得他既感到很满意,也感到心情十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