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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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呱呱坠地(3)

“呃,太太,”齐利浦先生回答说,“这得——这得——慢慢地来才成,太太;急不得的。”

“呀—呀—呀!”我姨婆说,说的时候,那样恶狠狠地一龇牙、一咧嘴,齐利浦先生真没法再受了。他后来说,那一声“呀”,一点不错,是打算使他心惊胆裂的。他不敢再在起坐间里待着了,他宁肯跑到楼梯那儿,在挺冷的风地里,摸黑儿坐着,一直坐到楼上又叫他的时候。

汉·坡勾提是在国家学校里上学的,学习《教义问答》像龙一样[26],因此可以看作是靠得住的见证人[27]。他第二天对人说,那个时候以后一个钟头,他碰巧从起坐间的门那儿往屋里偷偷看了一眼,不料一下就叫贝萃小姐瞅见了。那时贝萃小姐正在屋里烦躁不耐地来回绕弯。她瞅见他,没让他来得及逃开,就一下把他抓住了。汉说,他知道,贝萃小姐虽然耳朵里塞着棉花,但是楼上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仍旧免不了有时要传到她的耳朵里。他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那位太太,显而易见,是在声音最高的时候,烦躁太过,无可发泄,才抓住了他,拿他来煞性子。她当时揪住了他的领子,拽着他一刻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好像他吃鸦片精吃多了似的[28])。这样还不算,她还又摇晃他的身子,又乱抓他的头发,又揉搓他的衬衣,又捂他的耳朵,好像她把汉的耳朵误认作是她自己的耳朵似的;反正不论怎么样,老是往死里揉搓他,蹂躏他。他这个话,有一部分让他姑母证明了;因为他姑母是十二点半钟、我姨婆刚把他放开了的时候看见他的。他姑母说,他的脸那时候那种红劲,和我自己那时候一样。

脾气柔和的齐利浦先生,即便说在任何别的时候,会记人家的仇,而在那种时候,却不可能记人家的仇。所以,他刚腾出手来,就扁着身子,进了起坐间,用他那最柔顺的态度对我姨婆说:

“呃,太太,我很高兴,现在我可以跟您道喜啦。”

“道什么喜?”我姨婆严厉苛刻地问。

齐利浦先生一看我姨婆的态度还是那样凛然不可犯,心里又慌起来,因此他就对她微微一鞠躬,微微一抿嘴,来安抚她。

“我的天,这个人怎么啦!”我姨婆急躁不耐地喊着说。“他哑巴啦吗?”

“你别着急,我的亲爱的太太。”齐利浦先生用他那最柔和的声音说。“现在着急的时候已经过去啦。你不用着急啦。”

我姨婆当时本来应该摇晃他,把他心里的话摇晃出来,但是她却并没摇晃他,而只摇晃自己的脑袋:这是后来大家一直都认为奇而又奇的事。不过她的脑袋那一摇晃,也摇晃得齐利浦先生心惊胆战。

“呃,太太,”齐利浦先生待了一下,刚一恢复了勇气,就接着说,“我很高兴,现在可以跟您道喜啦。现在事儿都完了,太太,还是顺顺利利地完的。”

齐利浦先生发表这篇讲词的时候,用了有五分钟或者五分钟左右的工夫,在这个时间里,我姨婆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平安吗?”我姨婆问,那时她两只胳膊交抱着,一只胳膊上仍旧系着帽子。

“呃,太太,我想,她用不着多久,就没有什么不舒适的了,”齐利浦先生回答说。“拿现在这一家的凄惨境况而论,又是个年轻的女人头一胎,她这阵总得算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太太,你要去看她,马上就可以,决没有碍处,反倒会有好处哪。”

“还有她哪,她好不好?”我姨婆正颜厉色地问。

齐利浦先生把脑袋更往一边歪起来,像一只讨人喜欢的鸟儿那样瞧着我姨婆。

“我说的是孩子,”我姨婆说。“她平安不平安?”

“太太,”齐利浦先生回答说,“我还只当是你早就知道了哪。是位哥儿。”

我姨婆一听这话,一言未发,只揪着帽带,像扔甩石的机弦[29]那样,把帽子提了起来,朝着医生的脑袋使劲打去,把帽子都打瘪了;她就这样把帽子瘪着戴在头上,起身走去,永远没再回来。她像一个心怀不满的仙姑[30]那样,或者说,像大家认为我能看见的神怪灵物那样,一下就不见了,而且一直也没再回来过。

一点不错,永远没再回来过。现在只有我,躺在篮形小床里,还有我母亲,躺在大床上。但是贝萃·特洛乌·考坡菲所在的地方,却永远是那个影儿憧憧、魂儿渺渺的国度,永远是我新近刚刚游之而过,历之而来的那个浑浑噩噩、窈窈冥冥的洪荒。同时,我们家窗上的亮光,也往外照到一切和我一样那些旅行者的尘世归宿之地[31]上面,也照到把无他即无我那个人的残骸遗体掩覆的丘墓上面。

注释:

[1]英国民间习俗,认为小孩出生的日子,关系到他一生的贵贱穷达,孩子的生辰亦然。通常以为,大清早出世的小孩最有长命的希望。有的地方,则认为在另一些一定时间内坠地的小孩,必定特别聪明,能看见鬼神的出没。

[2]胎膜是缘子宫内长的一层坚韧纤维薄膜,头膜是胎膜的一部分,为有的婴儿生时所带(北京叫戴“白帽子”,主不吉祥)。英国民俗认为,头膜是吉祥之物,能使人免灾难,尤其能使人免遭淹死。当时报上常刊登广告,出卖头膜,1779年在伦敦《晨邮报》上曾有卖头膜的广告,索价20几尼。所以这儿说15几尼是廉价。

[3]英国旧币,1几尼为21先令(一镑是20先令)。几尼本为金币,始造于17世纪,1813年后停铸,而以金镑代替,但仍用作计算单位。

[4]期票可以买卖,可以贴水,有人专做这一行的经纪。

[5]雪里酒出自西班牙,在英国为进口货,较名贵而极流行,故在市场上为投机对象。同时,雪里酒有数种,高下不同,且有名雪里而实非雪里者,故用它准折,较易蒙蔽。

[6]这种抓彩,是英国常用的办法,乡间更流行。

[7]英国旧币制,1克朗等于5先令。这里是说,得彩的人,出两份钱。

[8]布伦得屯略以布伦狄斯屯为蓝本,该地在萨福克郡,离伦敦北面约50英里,狄更斯于1848年到过那里,他头一回是在指路牌上看到这个村子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因而在他正计划中的小说里采用了。

[9]1580年就有同样意义的格言见于记载,已称为古训。现在这种说法,始见于1670年。

[10]英国法律,分居为停止夫妻同居关系,但并非离婚。分居可由双方同意,可由法庭强制。这儿指前者。

[11]“马猴”,原文baboon,通常译作“狒狒”;“公侯”原文baboo,为印度人的尊敬称呼;“母后”原文begum,用以称呼印度的后或公主。原文这几个字以音近而误传,译文改用“马猴”、“公侯”、“母后”,以求双关。

[12]英人习惯,妇女离婚后,多仍用原夫之姓,贝萃则不然,故特地表出。

[13]别针儿用来给小孩别尿布等等。1罗为12打;好几罗,当然是夸大的说法。

[14]荷兰钟,狄更斯时英国常见,其钟摆和重锤都以链联,重锤与钟摆同动,到尽头再拉回,代替上弦。撒拉孙人是十字军时期的阿拉伯人或伊斯兰教徒。其人的名字和形象,后在英国常用作店名或招牌。钟上的撒拉孙人,则是钟顶装饰这种人的形象,眼睛和机器相连,随钟摆一点一点地前移。

[15]英美风俗,妇女为故去的近亲属(如丈夫)持服2年,第1年带重孝,第2年带轻孝。带重孝时,衣服都是黑色,还有白色的宽袖头,黑纱面幕等。带轻孝则穿灰、紫等有色衣服。

[16]这是因为大卫的母亲当时戴着“寡妇帽”(这种帽子是孝服的一部分),附有面幕,把脸遮住了一部分。参看本书第17章描写希坡太太给她丈夫持服那一段。

[17]当时还不兴门牌号数,所以房子,尤其是乡下的大宅子,都有名字。原文rookery,意谓聚居营巢的鸦群。

[18]对于死者,只能说好话,这是西欧普通的观念,例如拉丁谚语云:“对于死者,除了好话不能说别的。”

[19]英国习俗,在给婴儿用的东西上,如针插儿、围嘴儿等,绣吉祥语或亲爱语,如“我的宝贝儿”、“上帝保佑你”等。原文“Bless the baby”是吉祥语,也是惊叹语。英国人的针插儿大,所以能在上面绣字。

[20]坡勾提原文Peggotty。在英语姓氏中古怪稀见。婴儿在行洗礼时,由教母把给他起的名字清楚地叫出来。行洗礼一般是在教堂里,所以这儿说,到教堂里起名字。

[21]英国小孩的名字,除了跟着父母、祖父母等叫而外,还往往跟着教父母叫。

[22]年金有好几种,这里指reversionary annuity而言,即过了一定时间或人死后,才付偿款。有些像保寿险那样,但是分年或分期付偿款。

[23]这种棉花,是加工特制的,比普通棉花更白、更细,宝石匠或珠宝商用它垫珠宝。当时还没有脱脂棉。

[24]在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被谋害的丹麦国王,曾数次显魂(第1幕第1场、第4场、第5场;第3幕第4场)。

[25]不肯对狗呵叱,见莎士比亚喜剧《如愿》I.iii.2,意为“不肯和狗废话”。现已变为英语普通习语。这儿断章取义,和原意有出入。

[26]西欧古代传说中往往说龙守护宝物,专心致志,昼夜不眠,如希腊神话中的亥斯拍利地斯园的龙。此处言汉于《教义问答》之诵习,亦专心致志,如龙之守护宝物。

[27]国家学校,在不列颠,为教区或教会小学,由1811年成立的“促进贫民国教教义教育国家会”教育贫苦儿童,特别教他们国家教会的基督教教义。《教义问答》是以问答形式,把基督教义扼要总括,使要受坚振礼的儿童学习,并回答。《教义问答》里,说到摩西《十诫》,其中一诫是“不可作假证”。汉学习《教义问答》既非常尽心,当然可认为是可靠的见证人。

[28]鸦片精为麻醉剂,吃过多了,人就昏睡,甚至死去。因此必须使这样的人醒着,其办法之一是拽着他在屋里来往地走。其它还有用指甲弹他的额,用湿手巾抽他等。

[29]甩石的机弦,古代一种军器,《旧约》以色列人国王大卫,在年轻还没做国王时,善用这种武器,把敌方的巨人哥利亚打死(《撒母耳记上》第17章第40节及第4950节)。

[30]像童话《睡美人》里说的那个第8个仙姑那样。

[31]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Ⅲ.i.79:“有一个国度,从来没经人发现,从来没有旅行者到了它的境内却又回转。”原意盖如此。后来的注释家,把“境内”解释作“旅途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