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火枪手(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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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英国人和法国人

约定的时间到了,他们带着四个跟班来到了卢森堡宫后面一个有围墙的园子里,这个园子已经废弃,只有一些山羊在那儿吃草。阿多斯拿出一点零钱给放羊的人,让他走开。四个跟班负责放哨。

很快又有一群不声不响的人也来到了这个园子跟前,走进去和火枪手会合;随后,根据海峡那边人的习惯,双方作了介绍。

那些英国人都是一些出身高贵的人,一听到他们对手的几个古里古怪的名字,不仅感到奇怪,而且有点儿担心。

“可是尽管你们说了你们的名字,”温特勋爵在听了三个火枪手的自我介绍后说,“我们还是不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人,我们不能和有这样的名字的人决斗;这都是些牧羊人的名字啊!”

“你们猜得不错,米罗尔,这些都是假名字,”阿多斯说。

“这就使得我们更想知道你们各位的真名实姓了,”英国人回答。

“您不知道我们的名字也跟我们赌过,”阿多斯说,“您不是还赢了我们两匹马吗?”

“是的,可是那一次我们只拿我们的皮斯托尔冒险;而这一次我们是拿我们的鲜血冒险:我们可以和任何人赌钱,但是只能和地位相等的人决斗。”

“您说得很正确,”阿多斯说,他在四个英国人中间找了一个他要跟他决斗的对手,悄悄地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他。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也如法炮制。

“这样行了吗?”阿多斯问他的对手,“我是一个地位相当高的贵族,您可以赏脸跟我比剑了吧?”

“是的,先生,”英国人躬身说。

“那么,现在让我告诉您一件事,好吗?”阿多斯冷冷地说。

“什么事?”英国人问。

“那就是您如果刚才不坚持要我说出我的真实姓名,也许对您只有更好。”

“为什么?”

“因为有人以为我已经死了,而我又有一些不希望别人知道我还活着的原因,所以我就不得不杀死您,好让我的秘密不泄漏出去。”

英国人望望阿多斯,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阿多斯决不是在开玩笑。

“各位先生,”阿多斯同时对他的伙伴们和他们的对手们说,“全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英国人和法国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就开始吧!”阿多斯说。

顿时,八把剑在夕阳下闪射出光芒,战斗开始了;他们既有个人恩怨,又有国家仇恨,所以拼杀得格外激烈。

阿多斯神色泰然,一招一式极其规范,就像在击剑练习场上一样。

波尔朵斯无疑在尚蒂利那场遭遇战中因为过于自信而得到了教训,所以现在表现得非常认真和谨慎。

阿拉密斯想把他那篇诗的第三节写完,所以急着想把眼下这件事赶快结束。

阿多斯首先刺死了他的对手。阿多斯只刺了他一剑,可是这一剑就像刚才预先通知他的那样,是致命的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波尔朵斯第二个把他的对手撂倒在草地上;他刺穿了对方的大腿。那个英国人不想再抵抗了,就把他的剑交了出来;于是,波尔朵斯抱起他来送进他的马车。

阿拉密斯凶猛地攻击,把对方逼退了五十来步,最后杀得他在跟班们的一片喝彩声中逃跑了。

至于达尔大尼央,他起先纯粹是招架,后来看到对手已经累了,才突然开始从侧面猛地一击,把他的剑磕飞了。男爵看到自己被解除了武装,朝后退了两三步:不料突然脚底一滑,仰面摔倒在地。

达尔大尼央一步便跳到他的面前,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说:

“先生,我本来是可以杀死您的,您完全在我的手掌之中;不过我看在您姐姐的份上饶您一命。”

达尔大尼央乐得心花怒放;他刚才实现了他预定的计划,正是这个计划的前景使他的脸上露出了我们曾经提到过的那种微笑。

英国人看见与他打交道的贵族竟是这样一位随和的人,心里非常高兴,伸出胳膊把达尔大尼央紧紧抱住,并对三位火枪手说了许多好话;因为这时波尔朵斯的对手已经被安置在马车里,阿拉密斯的对手已经逃之夭夭,他们只须去料理已经咽了气的那一位了。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解开他的衣服,想看看他的伤口是不是致命,这时候有一只胀鼓鼓的钱袋从他腰带上掉了下来。达尔大尼央捡起钱袋,递给温特勋爵。

“您要我把这个东西怎么处置?”英国人说。

“您去把它交还给他家里的人,”达尔大尼央说。

“他家里的人才不在乎这点小钱呢;他家里继承的遗产每年有一万五千路易的年金收入!把这只钱袋里的钱留给您的跟班吧。”

达尔大尼央把钱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现在,”温特勋爵说,“我年轻的朋友,我希望您能同意我这样称呼您,如果您愿意,我今天晚上就可以把您介绍给我的姐姐克拉丽克夫人;因为我希望她也能对您青睐有加;她在宫里有不少关系,也许日后她说一句话会对您有点儿用处。”

达尔大尼央高兴得脸都红了,弯弯腰表示同意。

这时候,阿多斯来到达尔大尼央身旁。

“您打算把这只钱袋怎么办?”他轻轻地在达尔大尼央耳边说。

“我打算把它交给您,我亲爱的阿多斯。”

“交给我?为什么?”

“当然交给您,是您把他杀了的,这是战利品。”

“我,继承一个敌人的遗产!”阿多斯说,“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这是战场上的规矩,”达尔大尼央说,“难道决斗场上就不能按这个规矩办事了吗?”

“即使在战场上,”阿多斯说,“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干过。”

波尔朵斯耸耸肩膀。阿拉密斯动了动嘴唇,表示同意阿多斯的说法。

“那么,”达尔大尼央说,“就照温特勋爵建议我们做的那样,把这些钱给跟班们。”

“行,”阿多斯说,“我们把这袋钱给跟班们;不过不是给我们的跟班们,而是给英国人的跟班们。”

阿多斯接过钱袋,把它扔在马车夫的手里,说:

“给您和您的伙伴们。”

一个不名一文的人所做出的豪爽行为使波尔朵斯也受到了震动;这种后来由温特勋爵和他的那个朋友讲出去的法国式的慷慨,到处都受到了普遍的赞许;当然,格里莫,穆斯格东,普朗歇和巴赞四位先生除外。

温特勋爵在跟达尔大尼央分手时,把他姐姐的住址告诉了他;她住在王宫广场的高等住宅区,门牌号码是六号。他答应来接达尔大尼央去和他姐姐会面。达尔大尼央约他当晚八点钟在阿多斯家碰头。

去见米莱狄这件事老是在我们这位加斯科尼人的脑海中盘旋,他想起了这个女人是以多么奇怪的方式进入了他的命运。他深信她是红衣主教手下的人,可是他总是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可抵御的感情在把他拖向她。他惟一感到害怕的是,米莱狄也许会认出他就是在默恩和多佛尔遇见过的那个人,那么她就会知道他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朋友,因此也就知道他的身心都是属于国王的。这样一来,他就丧失了他的一部分优势;因为既然双方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细,他和她较量时的地位就完全平等了。至于她和德·瓦尔德伯爵之间已经开始的私情,我们这位极其自负的青年是很少想到的,尽管这位伯爵年轻、英俊、有钱,并深得红衣主教大人的欢心。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年纪只有二十岁,而且出生在塔布,在女人眼里是决不会一无可取的。

达尔大尼央先回到自己家里,把自己漂漂亮亮地打扮了一番,随后他去了阿多斯家,并且按照他的习惯,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阿多斯听了他的计划,随后摇摇头,不无辛酸地叮嘱他要小心行事。

“什么!”他对达尔大尼央说,“您刚刚失掉了一个您说她非常温柔、美妙,几乎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女人,而现在您又在追逐另一个女人了!”

达尔大尼央感到这种责备是公正的。

“我爱博纳希厄太太是用心去爱的,而我爱米莱狄用的是头脑,”他说,“在我请人把我带到她家里去时,我主要是想搞清楚她在宫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在宫中扮演的角色,那还用说!根据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不难猜出她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密探,是一个将要诱使您落入她陷阱里的女人,您的脑袋将来会乖乖地留在那里面的。”

“见鬼!我亲爱的阿多斯,我觉得您对什么事都是那么悲观。”

“亲爱的朋友,我对女人就是不相信,有什么办法!为了女人我已付出过代价,尤其是金黄头发的女人。米莱狄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您不是对我说过吗?”

“她的金黄色头发漂亮得世上少有。”

“啊,我可怜的达尔大尼央,”阿多斯说。

“请听我说,我要去把事情打听清楚;等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事情以后,我就离开她。”

“那您就去打听吧,”阿多斯冷淡地说。

温特勋爵在约定的时间来了,可是阿多斯听说他要来,就避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所以温特勋爵只看到达尔大尼央一个人。因为八点钟快到,他就带着年轻人走了。

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等在楼下,拉车的是两匹出色的骏马;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王宫广场。

米莱狄郑重地接待了达尔大尼央。她的府邸非常豪华;尽管大部分英国人由于战事而受到驱逐,离开了法国,或者即将离开,可是米莱狄却为了装饰她的房屋新近还花了很多钱,这证明了遣返英国侨民的通令跟她没有关系。

“您看,”温特勋爵在把他的姐姐介绍给达尔大尼央时说,“这位年轻的贵族,他曾经把我的命捏在手里,可是他并未滥用他的优势,尽管我们还是双重仇敌,因为是我侮辱了他,我又是个英国人。所以您得谢谢他,夫人,如果您关心我的话。”

米莱狄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有一片难以觉察的阴影掠过她的额头,接着在她的嘴唇上又露出一种十分怪异的微笑;年轻人看见她这种瞬息万变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位做兄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刚才正转过身去跟米莱狄非常喜欢的一只猴子戏耍;猴子拉住了他的击剑短衣。

“欢迎光临,先生,”米莱狄说,她那少有的甜蜜的声音跟达尔大尼央刚才瞥见的不高兴的神色完全不相配,“您今天得到了让我永远感激您的权利。”

于是,温特勋爵转过头来,把白天那场决斗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米莱狄极其仔细地听着他说;尽管她尽量掩饰自己的表情,可是旁人还是很容易看出,这个故事一点也不使她感到高兴。她的血涌上了她的脑袋,两只小脚不耐烦地在她的裙子里面动来动去。

温特勋爵什么也没有发现;接着,在他说完以后,他走到一张桌子跟前,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和几只酒杯。他斟满两杯酒,招呼达尔大尼央过去一起喝。

达尔大尼央知道,拒绝和一个英国人碰杯是会得罪他的,于是达尔大尼央走近桌子,拿起了第二杯酒;不过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米莱狄,他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容又起了变化。她以为没有人瞧着她了,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她恶狠狠地撕咬着自己的手绢。

这时,达尔大尼央曾经注意过的那个漂亮的使女进来了,她用英语对温特勋爵讲了几句话,勋爵立即请求达尔大尼央允许他告退,说有些重要事情要他去办,并请他的姐姐为他表示歉意。

达尔大尼央和温特勋爵握过手以后又回到米莱狄身边。她的脸色变得真快,这时又变得非常亲切,只是她的手绢上留下的几个小小的血红的斑点,显示出她曾把嘴唇咬出过血。

她的嘴唇非常鲜润,就像是珊瑚做的一样。

谈话很风趣。米莱狄似乎完全恢复了镇定。她说温特勋爵只是他的小叔而并非兄弟:她嫁给了他的亲哥哥,生下一个孩子后就成了寡妇。如果温特勋爵一直不结婚,那么这个孩子就成了他的惟一继承人。这些话使达尔大尼央听了后觉得有一层幕布掩盖着什么东西,不过他还看不到幕布后面是什么。

此外,在交谈了半个小时以后,达尔大尼央断定米莱狄是他的同胞;她说的法语纯正悦耳,根本不可能不是法国人。

达尔大尼央说了很多表示殷勤和保证忠诚的话。米莱狄亲切地对着这个一味恭维她的加斯科尼小伙子微笑。该告辞的时间到了,达尔大尼央向米莱狄告别后,像一个最幸福的男人那样走出了客厅。

他在楼梯上遇到了那个漂亮的使女,在擦肩而过时她轻轻地和他碰撞了一下,又脸涨得通红地请他原谅,达尔大尼央当即宽恕了她。

第二天,达尔大尼央又去了,他受到了比头天更好的接待。温特勋爵不在场,这一天米莱狄整个晚上都是在接待他。她似乎对他很感兴趣,问他是什么地方人,他的朋友们是些什么人,还问他是不是有时候也想到要替红衣主教先生效力。

正像大家已经知道的那样,作为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他是相当谨慎小心的,他这时想起了自己对米莱狄的种种怀疑。他对法座大大赞颂了一番,说自己如果当初认识的是像德·卡伏瓦先生那样的人,而不是认识德·特雷维尔先生,那么他一定会参加红衣主教的卫队,而不会当上国王的卫士。

米莱狄非常自然地又改变了话题,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达尔大尼央是否去过英国。

达尔大尼央回答说,他是被德·特雷维尔先生派到那儿去采购一批军马的;他还带回了四匹样品马。

米莱狄在谈话中间咬了两三次嘴唇;因为和她打交道的是一个相当老练的加斯科尼人。

达尔大尼央在跟头天同样的时间告辞。他在走廊里又遇到了那个美丽的名叫凯蒂的使女。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脉脉含情的神态看着他。可是达尔大尼央一心都在思念她的女主人,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态。

接下去的两天达尔大尼央天天都到米莱狄家中去,米莱狄对他的招待一天比一天亲切。

每天晚上,有时候在前厅里,有时候在走廊里,有时候在楼梯上,达尔大尼央总会遇到那个美丽的使女。

可是,就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达尔大尼央对那个可怜的凯蒂的苦苦追求根本就没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