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2)
“现在,先生,”德·维尔福夫人说,“请允许我们就此告退了。您要不要我让爱德华来陪您一会儿?”
事先有过约定,老人闭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眨几下眼睛表示拒绝,抬眼望天表示想要什么东西。
如果他想要瓦朗蒂娜来,就闭一下右眼。
如果他想要巴鲁瓦来,就闭一下左眼。
听到德·维尔福夫人的建议,他一个劲地眨眼睛。
德·维尔福夫人遭到这么明显的拒绝,抿紧了嘴唇。
“那么我让瓦朗蒂娜到您这儿来?”她说。
“对,”老人急切地闭上眼睛。
德·维尔福夫妇鞠了躬,退出房间,吩咐仆人去唤瓦朗蒂娜来;其实事先也已经有仆人通知过姑娘,当天诺瓦蒂埃先生有事要让她去一次的。
维尔福夫妇刚走不久,瓦朗蒂娜就进了老人的房间,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没褪去。她才瞧了一眼,就明白祖父正在受着痛苦的折磨,有许多事情要对她说。
“哦!爷爷,”她喊道,“出什么事啦?有人惹你不高兴了,你是在生气,对不对?”
“对,”他闭一下眼睛表示说。
“生谁的气呢?生父亲的气?不对;生德·维尔福夫人的气?也不对;生我的气?”
老人表示说对的。
“生我的气?”瓦朗蒂娜惊讶地又问了一遍。
老人重又做了这个表示。
“我哪儿恼了你呢,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喊道。
没有回答;她继续问:
“我今天一天没见你了;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我的什么事啦?”
“对,”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说。
“让我想想。我的天主,我向你保证,爷爷……啊!……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刚离开这儿,是吗?”
“对。”
“是他们说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了?他们说了什么呢?你愿意我去问了他们,再来向你表示歉意吗?”
“不,不,”那目光说。
“噢!你可把我吓坏了。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我的天主!”
于是她思索起来。
“哦!有了,”她压低嗓音,凑近老人身边说,“他们大概说起了我的婚事?”
“对,”愤怒的目光回答说。
“我明白了;你是怪我不告诉你。喔!你要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一再叮嘱我什么也别对你说;再说他们原先也不告诉我,后来我是碰巧撞上,他们才对我说的;我一直没告诉你就为的这个缘故。原谅我吧,诺瓦蒂埃爷爷。”
那重又变得凝滞无神的目光仿佛在回答说:“让我伤心的不光是这些。”
“还有什么呢?”姑娘问道,“或者你以为我会扔下你不管,爷爷,以为我结婚以后就会忘记你了?”
“不是,”老人说。
“那么是因为他们对你说了德·埃皮奈先生同意咱们住在一起?”
“对。”
“可你为什么生气呢?”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限温柔的表情。
“对,我明白了,”瓦朗蒂娜说,“因为你爱我。”
老人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你怕我会不幸福?”
“对。”
“你不爱弗朗兹先生?”
那双眼睛重复了三四遍:
“对,对,对。”
“这么说你是非常忧伤啰,爷爷?”
“对。”
“嗯!你听我说,”瓦朗蒂娜在诺瓦蒂埃跟前跪下,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一样,我也非常忧伤,因为我,我也不爱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
祖父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喜悦的光芒。
“我要进修道院的那会儿,你还记得吗,你对我有多生气啊?”
老人干枯的眼眶被泪水湿润了。
“嗯!”瓦朗蒂娜继续说,“我就是为了逃避这门叫我感到绝望的婚事,才决定进修道院的。”
诺瓦蒂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么说,你根本不喜欢这门婚事喽,爷爷?呵,我的天主,要是你能够帮助我,要是咱俩能够破坏他们的计划,那有多好!可是你没有力量去跟他们斗,尽管你的思想还是这么敏捷,意志还是这么坚强;可是要去跟他们斗,你却和我一样是个弱者,甚至比我更弱。唉!换在你健康有力的那时候,你是可以成为我强有力的保护人的;可是今天你所能做的,只是同情我,和我分享我的喜悦和悲伤。这是天主忘记从我身边夺走的最后一点幸福了。”
听着她这么说,诺瓦蒂埃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狡黠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姑娘相信自己从中看到的是这两句话:
“你错了,我还能帮你做许多事哩。”
“你还能帮我,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把老人的表情解释出来。
“对。”
诺瓦蒂埃抬眼望天。这是他和瓦朗蒂娜约定的信号,表示他需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呢,亲爱的爷爷?让我想想。”
瓦朗蒂娜一边思忖,一边把想到的念头随即大声说出来,可她不管说什么,瞧见老人的回答总是不。
“得,”她说,“用咱们那张王牌吧,我可太笨了!”
说着她就依次往下背字母表里的字母,边背边笑吟吟地探询老人的目光;背到N,诺瓦蒂埃表示对了。
“啊!”瓦朗蒂娜说,“您要的这件东西,是字母N开头的;那咱们是得跟N打交道喽?好,咱们来瞧瞧,咱们能把N怎么着呢?Na,Ne,Ni,No。”
“对,对,对,”老人说。
“啊!是No打头的?”
“对。”
瓦朗蒂娜走过去拿来一本词典,放在诺瓦蒂埃面前的一张斜面书桌上;她翻开词典,看到老人的目光专注地盯在书页上,便用手指顺着每一栏很快地从上往下移动。
自从诺瓦蒂埃的身体落到这种地步的六年以来,瓦朗蒂娜由于经常练习这种方法,做起来已经非常熟练,往往很快就能猜出老人的意思,即便老人自己能够翻词典,恐怕也未必能比她更快翻到那答案。
手指移到Notaire[1]时,诺瓦蒂埃作了个停下的表示。
“公证人,”她说,“你是要个公证人,爷爷?”
老人表示说他的确是要个公证人。
“那么要差人去请个公证人来喽?”瓦朗蒂娜问。
“对,”瘫痪的老人说。
“要让爸爸知道吗?”
“对。”
“你急于见到你的公证人?”
“对。”
“那我们马上就差人去请,亲爱的爷爷。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对。”
瓦朗蒂娜奔过去拉铃,随后吩咐进来的仆人去请德·维尔福先生或夫人到祖父房里来。
“这下你满意了?”瓦朗蒂娜问,“对……我想也是:呣!这可很不容易猜呀,是不是?”
姑娘对着祖父笑起来,好像她是在对一个小孩笑似的。
德·维尔福先生由巴鲁瓦领着走了进来。
“您想要怎么样,先生?”他向瘫痪的老人问道。
“先生,”瓦朗蒂娜说,“我的祖父要一个公证人。”
听到这个奇特的、尤其是出乎意外的要求,德·维尔福先生对瘫痪的老人望去,两人交换了一道目光。
“是的,”老人坚决地说,他的这种态度是表明,在瓦朗蒂娜和那位老仆——他现在也知道了主人的意思——的帮助下,他已作了斗争到底的准备。
“您是要公证人?”维尔福又问一句。
“对。”
“要来做什么?”
诺瓦蒂埃没有回答。
“您要公证人又有什么用呢?”维尔福问。
瘫痪老人的目光仍旧寂然不动,也就是不作回答,这等于是说:“我坚持要这样做。”
“是要作弄我们吗?”维尔福说,“这又何必呢?”
“可是,”巴鲁瓦说,他决心拿出老仆人的犟劲来维护主人的意愿,“如果先生要个公证人,那就不用说得,他有他的用处。所以,我这就去请公证人了。”
巴鲁瓦眼里只有诺瓦蒂埃这一个主人,他不能容忍别人来干扰主人的意愿。
“对,我要一个公证人,”老人闭上眼睛表示说,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像是在说:“我倒要瞧瞧谁敢违拗我的意思。”
“既然您坚持要请公证人,先生,我们会去请的;但是我要对他作出解释,同时也要替您作出解释,因为那个场面一定是很可笑的。”
“没关系,”巴鲁瓦说,“反正我这就去请公证人了。”
说完,这个老仆人得意扬扬地出门而去。
注释:
[1]法文,公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