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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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苜蓿地(2)

“奇人?”

“对。”

“那么您认识他已经很久了?”

“才八九天吧。”

“您居然把一个才认识一星期的人称作您的朋友?喔!马克西米利安,我还以为您会把朋友这个高尚的字眼用得更谨慎些呢。”

“您在逻辑上是完全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可是不管您怎么说,我还是没法摆脱这种本能的感觉。我觉得这个人跟我未来所能得到的幸福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幸福,有时候仿佛是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经看见,而且是他那双强有力的手在引过来的。”

“这么说他是个先知了?”瓦朗蒂娜莞尔一笑说。

“确实如此,”马克西米利安说,“我常常不由得会觉得他是能未卜先知的……尤其是好事情。”

“哦!”瓦朗蒂娜神情忧伤地说,“请让我见见这个人吧,马克西米利安,那样他就可以告诉我,我是不是会得到足够的爱,来补偿我所受的所有这些痛苦了。”

“可怜的姑娘!可您是见过他的呀!”

“我见过?”

“对。就是救过您继母和她儿子性命的那个人。”

“基督山伯爵?”

“就是他。”

“哦!”瓦朗蒂娜喊道,“他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他跟我继母那么亲近。”

“伯爵是您继母的朋友?瓦朗蒂娜,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这么回事;我敢肯定您是搞错了。”

“哦!可您知道吗,马克西米利安!现在这家里已经不是爱德华在发号施令,而是伯爵在主宰一切;德·维尔福夫人巴结他,把他当作人类智慧的化身;我父亲崇拜他,说自己从没听到过像他这样雄辩精湛的高论;爱德华对他有一种狂热,尽管他害怕伯爵那双乌黑的大眼珠,但一见伯爵来,他就会奔上前去,扳开他的手,而这手里也必定会有一件可爱的玩具;在这儿,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我父亲家里,也不是在德·维尔福夫人家里,基督山先生是在他自己家里。”

“嗯!亲爱的瓦朗蒂娜,如果情况真像您讲的这样,那您也许早就感觉到,或者很快就会感觉到,他对别人的影响有多大了。他在意大利遇见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是为了把他从强盗手里救出来;他看见唐格拉尔夫人,是为了送她一份贵重的礼物;您的继母和弟弟路过他的门前,是为了让他的黑奴救出他们的性命。这个人显然具有左右环境的能力。我从没见过在一个人身上有相配得这么和谐的朴素笃实和雍容华贵。当他朝我微笑时,他的笑容是那么亲切,我全然忘了别人是怎样说他的笑容辛辣刺人的。噢!请告诉我,瓦朗蒂娜,他也这样对您微笑过吗?如果有过,您一定会获得幸福的。”

“我吗?”姑娘说,“哦!我的天主!他连看都不看我,马克西米利安,我是说当我碰巧走过的时候,他总是转过眼去不看我。哦!他并不是个宽宏大度的人,不是的!要不就是他并没有那么一双能看到别人心里的慧眼,您把他想错了;因为,倘使他真是宽宏大度的,瞧见我在这家里这么孤单、这么愁苦,他一定会施加他的影响来保护我的;既然他像您说的那样,是一轮太阳,他一定会用一束阳光来温暖我的心的。您说他爱您,马克西米利安;唉!我的天主,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像您这么一位身高五尺六寸,蓄着长长的唇髭、佩着长长的军刀的威风凛凛的军官,人们当然会对您笑脸相迎,可是对于一个哀苦无告的可怜姑娘,他们觉得尽可以不屑一顾。”

“哦!瓦朗蒂娜!我敢说您一定是想错了。”

“要是他换个样子,马克西米利安,要是他对我的态度圆通一些,也就是说,要是他作为一个想用种种办法在这个家庭里立足的人,哪怕就有那么一次赏给我一个被您说得神乎其神的笑脸也好呀;可是没有,他看到我孤苦伶仃,明白我对他毫无用处,所以他对我根本不屑一顾。再说谁知道他为了讨好我的父亲和德·维尔福夫人,或者我的弟弟,会不会利用他的权力在贬损我呢?哦,说实在的,我可并不是一个该让人家这么毫无道理地不放在眼里的女人;这是您对我说过的。啊!原谅我,”姑娘瞧见了马克西米利安听到这番话后的表情,接着说,“我真不好,我对您说了他那么多坏话,可我都不知道我心里有没有想过它们。噢,我不否认您说的那种影响是存在的,而且他甚至对我也施加了这种影响;不过虽然他施加这种影响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正像您看到的,他所使用的方法是有害的、邪恶的。”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叹了口气说,“咱们别再说这事啦;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我知道,我伤了您的心了。哦!但愿有一天我能握紧您的手请求您的原谅!其实我也巴不得您能说服我;告诉我,这位基督山伯爵到底为您做过些什么事情?”

“我承认,瓦朗蒂娜,您问我伯爵为我做过些什么事情,这确实使我感到很难回答:我知道,就这么看起来,可以说什么也没做过。所以,正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我对他的感情完全出于本能,是说不出什么道理的。难道太阳为我做过什么事了吗?没有;它温暖了我,让我在阳光中见到了您,如此而已。难道花的香味为我做了什么事吗?没有;但这香味唤起了我某种愉快的感觉。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赞美这香味的时候,我只能这样回答。我对他的友情正像他对我的友情一样的奇妙;一个神秘的声音对我说,在这种不期而至的、彼此心灵相通的友情里,有着比偶然更多的内涵。哪怕在他最简单的举动,在他最隐秘的思想里,我都能发现我的举动和我的思想之间的那种联系。您一定又要笑我了,瓦朗蒂娜,可是自从我认识这个人以后,我就有了这么个荒谬的念头,觉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他带来的。可是我没有这位保护人,也已经生活了三十年,您想这么说是不是?那不相干,嗯,我举个例子:他请我星期六晚上去吃饭,以我们的关系这原是很自然的事情,对不对?那好!可您想想我后来知道了什么?您父亲也是这次晚宴被邀的客人,而且您母亲也去。我将在饭桌上遇见他们,而且谁知道会面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这种事情,表面看上去简单得很,可是我,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些使我吃惊的地方;它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信心。我暗自思忖,伯爵,这位能未卜先知的怪人,是想安排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见见我,我向您说实话,有好几次我都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是不是也知道了我的爱情。”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说,“倘若我老是听您这么说下去,我会把您当作一个相信幻觉的人,真的要担心您神志是否清醒了。怎么!对这次会面,除了巧合以外,您还能看出什么别的意义来吗?其实,您得仔细想想才是。我父亲平时从不出门,他几次三番想回绝这次对德·维尔福夫人发出的邀请,但她却一心一意想到这位不同凡响的富豪府上去看个究竟,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父亲答应陪她去。不,不,请相信我吧,马克西米利安,除了您,在这个世界上我所能求助的就只有我的祖父,一位全身瘫痪的老人,我所能依靠的就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一个孤苦无告的灵魂!”

“我想您是有道理的,瓦朗蒂娜,逻辑上您是对的,”马克西米利安说,“可是您平时总是那么叫我心悦诚服的甜美的声音,今天却没能说服我。”

“您也没能说服我呀,”瓦朗蒂娜说,“我得说,要是您举不出别的例子……”

“例子倒还有一个,”马克西米利安有些犹豫地说,“不过说真的,瓦朗蒂娜,我得对自己承认,这个例子比刚才那个还要离谱。”

“那就算了,”瓦朗蒂娜笑着说。

“可是,”莫雷尔接着说,“它对我却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为我对有些突如其来的想法和感觉是挺相信的,十年的军旅生活中,这种内心的闪光曾经好几次叫我往前或往后,让致命的枪子儿擦身而过。”

“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干吗不说枪子儿的偏斜得归功于我的祈祷呢?您在那边的时候,我不再是为自己,而是为您在向天主和母亲祈祷了。”

“是的,在我跟您认识以后是这样,”莫雷尔笑吟吟地说,“可是在我跟您认识以前呢,瓦朗蒂娜?”

“得了,既然您一点功劳也不肯给我,您这坏家伙,那就还是来说说那个连您自己都觉得离谱的例子吧。”

“好!您打门板缝里往大树那儿瞧,瞧我骑到这儿来的那匹新买的马。”

“唷!多漂亮的马儿!”瓦朗蒂娜喊道,“您干吗不把它牵到铁门跟前来呢?那样我就可以跟它说话,它会听懂的。”

“您也瞧见了吧,这是匹相当名贵的骏马,”马克西米利安说,“嗯!您知道,我的财力是很有限的,瓦朗蒂娜,再说我又是人家称作理智型的那号人。噢!我在一家牙行里瞧见了这匹迷人的美狄亚,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我问牙行老板卖什么价,他回答说四千五百法郎;我没法子,这您当然明白,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但我承认,我走出牙行时心头沉甸甸的,因为刚才那会儿,这匹马是那么温柔地望着我,用它的头在我身上轻轻地蹭着,还让我骑在背上,用最讨人喜欢的优雅姿势做旋转半周的动作。当天晚上,有几个朋友上我家来。德·夏托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您幸好不认识,而且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孬种。他们提议玩牌;我平时从来不玩牌,因为我既没有富到能输得起钱,也没有穷到要想去赢钱。可这次是在我家里,您明白,我除了差人去买纸牌,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纸牌给买来了。

“当大家在牌桌旁坐下的时候,基督山先生来了。他也坐下,大家就玩起来,结果是我赢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诉您,我居然赢了五千法郎。牌局直到午夜才散。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就直奔那家牙行。我心头怦怦直跳,非常激动地拉响了门铃;来给我开门的那人准以为我是个疯子。门刚开了条缝,我就一头冲进去往另一边跑。我来到马厩,往食料架那儿一瞧,哦,谢天谢地!美狄亚还在嚼着草料。我奔过去拿起副鞍子,亲手给它安在背上,然后又给它配上辔头,美狄亚非常温顺地听我摆布。随后,我把四千五百法郎往目瞪口呆的老板手里一塞,就打道回府,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就骑着马在香榭丽舍大街遛了一夜。嘿!我瞧见伯爵的窗口还亮着灯光,我还仿佛瞥见了他在窗帘后面的身影。现在,瓦朗蒂娜,我敢发誓说,伯爵是知道我很想得到这匹马,才故意输钱让我赢的。”

“我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说,“您真是太爱幻想了……敢情您是不会爱我爱得很久的……一个成天生活在诗里头的男人,是会觉得像我俩这样平淡的爱情过于乏味的……哎呀,我的天主!他们在喊我了……听见了吗?”

“哦!瓦朗蒂娜,”马克西米利安说,“把您的小手指头……从这个小眼儿里伸出来,让我亲一亲吧。”

“马克西米利安,我们不是说好,咱俩彼此就只是两个声音、两个影子的吗!”

“那就随便您吧,瓦朗蒂娜。”

“要是我照您说的做了,您会很快活吗?”

“哦!会的。”

瓦朗蒂娜踏上一条长凳,不是把小手指从洞眼里,而是把整只手从铁门上方伸了过来。

马克西米利安惊叫一声,也纵身跳上墙角的石块,捧住这只可爱的小手,把火热的嘴唇紧贴在上面;可是这只小手很快就从他手掌中间抽了回去,年轻人听见了瓦朗蒂娜匆匆逃去的脚步声,没准她是让自己刚刚体验到的情感给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