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1)
基督山伯爵走进巴蒂斯坦称作蓝色客厅的隔壁房间;里面已经有一个年轻人等在那儿,他的举止洒脱而随便,衣着相当雅致。半小时前,一辆出租轻便马车刚把他送到伯爵府邸的门前;巴蒂斯坦毫不费事就认出了他,这正是那位金头发、黑眼睛的高个子年轻人,他那棕黄的髯须、红润的脸色、白皙的皮肤,他的主人事先已经对他描述过了。
伯爵走进客厅时,年轻人很随便地躺在长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用一根镶着金色球饰的白藤手杖轻轻地敲着自己的皮靴。
看见伯爵,他倏地站起身来。
“阁下就是基督山伯爵?”他问。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说,“我想,我是有幸在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先生说话吧?”
“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年轻人重复一遍,同时极其潇洒地躬身施礼。
“想必您是收到了一封信,让您来我这儿的吧?”基督山说。
“我没跟您提起这事儿,是因为我觉得那上面的署名挺怪的。”
“水手辛巴德,是不是?”
“就是。可我除了《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水手辛巴德,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辛巴德……”
“哦!他是那位辛巴德的后代,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他非常有钱,是个怪诞得有点疯癫的英国人,真名叫威尔莫勋爵。”
“噢!这下子我全明白了,”安德烈亚说,“真是太好了。这位英国人就是我在……噢,对!……伯爵先生,我悉听您的吩咐。”
“倘若我刚才有幸听到的这些都是实情,”伯爵微笑着说,“我希望您能赏脸把您的身世和您的家庭情况讲给我听听。”
“遵命,伯爵先生,”年轻人口若悬河地往下说,这足以说明他有非常健全的记忆力,“我,正如您说的,是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的儿子,先祖卡瓦尔坎蒂的名字曾载入佛罗伦萨的贵胄名册。家父每年还有五十万年金,所以我家仍很富有,但家门不幸,屡遭厄运,我才五六岁时就被一个见利忘义的家庭教师拐骗;所以我已有十五年没能见到生身父亲了。等我到了懂事年龄,可以自由作主以后,我就四处找他,可是毫无结果。后来,您的朋友辛巴德就给我来了这封信,告诉我家父在巴黎,要我面见您了解详情。”
“说真的,先生,您告诉我的这些事都非常有趣,”伯爵边说边带着一种阴郁的满意神情,注视着年轻人神色自若的脸,这是一张堪与邪恶天使比美的小白脸,“您听从我朋友辛巴德的劝告,对他的嘱咐完全照办,做得很对,因为您的父亲确实就在这儿,而且正在找您。”
伯爵自从进了客厅,眼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年轻人;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目光的镇定和声音的沉着;不过,当小安德烈亚听到您的父亲确实就在这儿,而且正在找您这么句再自然不过的话时,却不由得吓了一跳,喊出声来: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在这儿?”
“一点不错,”基督山回答说,“令尊大人,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
惊恐的表情陡地从年轻人的眉宇间消失了。
“噢!对,可不是,”他说,“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那么,伯爵先生,您是说我那亲爱的父亲,他就在这儿?”
“是这样,先生。我还要告诉您,我刚才还和他在一起,他告诉我的那个多年前失散的亲爱的儿子的故事,让我听得非常感动;说真的,他的这种痛苦,这种担惊受怕,这种企望,简直就是一首感人肺腑的诗。后来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拐骗他儿子的歹徒提出可以把儿子交还给他,或者让他知道儿子的下落,条件是交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赎金。爱子心切的父亲没有半点迟疑;这笔款子被送到了皮埃蒙的边境线上,同时还带去了一张办妥去意大利签证的护照。我想,您当时是在法国南方吧?”
“是的,先生,”安德烈亚局促不安地回答说,“对,我当时是在法国南方。”
“好像是有辆马车在尼斯等您?”
“正是这样,先生;我坐着这辆马车,先从尼斯到热那亚,再从热那亚到都灵,然后从都灵到尚贝里,又从尚贝里到蓬德博瓦赞,最后从蓬德博瓦赞到巴黎。”
“妙极了!他一直盼着能在路上遇见您呢,因为他走的也是这条道;现在我明白您为什么选这条路线啦。”
“不过,”安德烈亚说,“即使我亲爱的父亲在路上遇见我,恐怕也认不出我了;咱俩失散多年,我的模样有了些改变。”
“哦!父子天性嘛,”基督山说。
“噢!对,说得对,”年轻人接茬说,“我没想到父子天性这话儿。”
“现在,”基督山说,“卡瓦尔坎蒂侯爵只有一件事还放心不下,那就是不知道您跟他分离的这些日子里,您的情况究竟如何,不知道那些歹徒怎样对待您,有没有对您的身分表示应有的尊重,还有,不知道您在遭受了他们施加于您的精神上的折磨——那要比肉体上的折磨可怕一百倍——以后,那些得天独厚的禀赋是否受到某种损伤,您是否还相信自己能够不失尊严地重新在社交界取得并保持您应有的地位。”
“先生,”年轻人听得目瞪口呆,嗫嚅着说,“我希望不至于有什么谣传……”
“我么!我是从我的朋友慈善家威尔莫那里第一次听说您的。我只知道他跟您相遇时您的境况不怎么好,但详情我一无所知,也没有问过他: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您的不幸引起了他的关注,这就是说您确有值得别人关注的地方。他对我说,他要让您得到您在社交界没能得到的地位,他要找到您的父亲,而且相信一定能找到;他去找了,而且看来真的找到了,因为您父亲现在就在这儿;最后,我这位朋友昨天通知我说您就要到了,并且还给了我一些有关您的财产的指示;整个事情就是这样。我知道我这位朋友威尔莫是个怪人,但同时我也知道他为人极其可靠,而且富有得像座金矿,再怎么别出心裁也决不至于弄得倾家荡产,所以我答应对他的指示照办不误。现在,先生,我想提个问题,请您务必不要介意:既然我不得不在某种意义上充当您的保护人的角色,我自然就很想知道,您所遭受的那些不幸,那些不由您的意愿所决定,而且丝毫不会降低我对您的敬意的不幸,是不是使您变得对社交场有了几分陌生之感,而以您的财产和门第,您在社交场上的言谈举止都应该是非常得体才行的。”
“先生,”年轻人回答说,在伯爵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他渐渐地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态,“关于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把我从父亲身边拐走的那些歹徒,想必当初就存心要像他们后来所做的那样,狠狠地敲我父亲一笔赎金,所以他们打的算盘是,要想从我身上多榨些钱,必须让我保持个人的身价,而且有可能的话,还要让这身价再提高些;所以我受到了相当好的教育,那些拐骗小孩的人贩子对待我,有点像小亚细亚的奴隶主对待奴隶的情形,那些奴隶主把奴隶培养成语法教师、医生和哲学家,为的就是把他们在罗马市场上卖个更好的价钱。”
基督山满意地笑了笑;看样子他还没有料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能有这等的机敏。
“况且,”年轻人接着说,“要是在我身上有某些教养不足或礼仪不周的缺点,我想,考虑到那些伴我度过孩提时代、后来又随我进入青年时代的不幸,人家想必也会加以宽容,原谅那些缺点的。”
“好吧,”基督山显得很随便地说,“一切悉听尊便,子爵,因为您有权决定自己如何行事,这是您的事情;不过说真的,要换了我,我就会对这段坎坷的经历守口如瓶。您的身世就是部传奇故事,而社交场上的人们,虽说都爱看那些用两张黄纸封面装订的传奇故事,但说来也奇怪,对于那些在他们眼里像是用两片能说会道的嘴皮子装订起来的传奇故事,他们却反而有种戒心,哪怕您说得天花乱坠,往上面贴金,人家也还是不信。我冒昧地提醒您注意这种很尴尬的局面,子爵先生;一旦您把您那委婉动人的身世讲给某人听,顷刻之间就会传得满城风雨,而且完全走了样。您就只得装出一副安东尼[1]的模样,可是安东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说不定您会在引起人们的好奇心这一点上取得成功,然而您并不一定会喜欢成为人人瞩目的对象和品头论足的目标吧。这也许会使您感到厌烦的。”
“我想您说得很对,伯爵先生,”年轻人说,在基督山目光的逼视下,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变得苍白起来,“这种情况是非常麻烦的。”
“哦!也无须把情况看得过于严重,”基督山说,“因为,一个人在想避免犯某种错误的时候,往往又会干出别的荒唐事情来。对您来说,最可取的是一个简单的行动计划;既然这个计划是符合您的利益的,像您这样一位聪明人采用这个计划就更容易了:您得手头有一批证据,有一些受人尊敬的朋友,您得靠这些来澄清您过去的生活可能留下的所有疑点。”
安德烈亚显然乱了方寸。
“我本来是可以为您作保,当您的担保人的,”基督山说,“不过我这个人的伦理准则是,哪怕对最好的朋友也抱怀疑的态度,而且但求人家对我也抱同样的态度;所以要是我为您作保,用演戏的行话来说,就是串行了,弄不好就会让人喝倒彩,我可不想那样。”
“可是,伯爵先生,”安德烈亚壮着胆子说,“看在威尔莫勋爵介绍我来见您的份上……”
“哦,那当然,”基督山说,“不过威尔莫勋爵还曾经告诉过我,亲爱的安德烈亚先生,您的青年时代也并非风平浪静的。哦!”伯爵瞧见安德烈亚做了个动作,就接着往下说,“您无须对我作任何解释;再说,我之所以请您父亲卡瓦尔坎蒂侯爵先生从卢卡赶来,也正是为了让您不必再有求于任何别人。您待会儿就会见到他;他的态度略微有点古板,有点拘谨,不过这是穿制服的缘故。只要想到他在奥地利军队中服役已达十八年之久,那就一切都可以原谅了;一般说来,我们对奥地利人是不十分苛求的。总之,我向您保证,他是一位各方面都不会令您失望的父亲。”
“啊,先生,听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离开他这么久,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还有,您知道,一宗很大的家产也能使许多事情迎刃而解的。”
“这么说来家父确实是很有钱啰,先生?”
“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年金有五十万利弗尔。”
“那么,”年轻人急不可耐地发问,“我的境况会……很惬意啰?”
“惬意之极,我亲爱的先生;您住在巴黎期间,他每年给您五万利弗尔。”
“照这样,我就长住巴黎了。”
“哎!情况多变,谁能打包票呢,我亲爱的先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德烈亚叹了口气。
“不过,”他说,“如果我在巴黎,呃……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情况,非让我离开这儿不可的话,那么您刚才所说的这笔钱,我肯定能拿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