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号手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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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善人简·康提

在15世纪克拉科夫的黄金时代,最引人注目的显贵之一就是这位学者兼神父简·康提。他在克拉科夫大学接受了晚期经院哲学的教育,这种教育以“七艺”为主,最重要的课程是语法。不过他一生广泛结交,是个全面发展的人。他喜爱无功利目的的学习,但也尊重各种规则并把它们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学老楼(现在早就毁于火灾了)一层的格子间里,对旧有的课题提出新的看法,跟大学里的博士、硕士在欧洲市政厅的大教堂里进行讨论,组织编写他那个时代的知识编年史。

他的生活是圣洁的,当时有很多人去他的格子间拜会他,今天他的陵墓成为古老大学图书馆的圣地。农民们尤其热爱他,这有点奇怪,因为一般情况下农民对于大学里讲授的高深知识都有点敬而远之,不好意思去咨询大学学者的意见。不过农民们都乐于征求简·康提的意见,他们来找他询问这个季节是否可以种植谷物和蔬菜,问他关于土地纠纷的问题,请教他关于道德和宗教上的一切难题,并且心悦诚服地接受他的最终裁决,几乎将他提出来的规则视为天条。因此,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他的威名无处不在。他憎恨人类一切残忍的行为:虐待人、虐待无助的犬马或者小孩。当他看见外表老实、衣着得体的一对夫妇和孩子,被数百人骚扰,就不顾自己的安危,冒着被到处乱飞的石头砸到的危险,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

“愿主赐平安于你,”当人群散开后,他对潘·安德烈说,“也赐平安与你,我的女儿。”他把自己的手放到女人头上。“是什么导致了这场灾祸?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是的,更糟的是我们还无家可归。”潘·安德烈说。

“你们大老远的,是从哪里赶来?”

“乌克兰。”

简·康提友好地耸了耸肩,“哦,哦,那你们在城里没有朋友吗?”

“没有。我来这里投奔的朋友已经去世了。我的房子被鞑靼人烧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还被人追赶,那个人一直跟着我,此前曾经被我们甩掉。”说到这里,他用脚碰了碰南瓜。

“为什么你被指控使用魔法?”

潘·安德烈笑了:“这个是诡计,他想要掠夺我,就在广场上鼓动对我的敌对情绪,想迫使我就范。我觉得他在这里煽动是非之前,已经从边境上跟踪我们很长一段路了,我认为他肯定有后台老板。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我的——您是神父吗?”

“人们都这么称呼我。但我只是上帝的仆人。”

“我的神父,请听我说!我不会干任何坏事。在这个纷乱复杂的社会中,我只是个无助的人。我只想今晚给我的妻子和儿子找一个住的地方。”

“那么跟我来吧,”这位学者兼牧师说:“我至少可以让你住在我的陋室中。哦——你们可以骑马去,把马车放在圣安大街那边的小巷子里。”

潘·安德烈已经开始要调整马具了,约瑟夫在旁边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爸爸,我知道一个我们能住下的地方。”

爸爸吃惊地看着儿子。“你?”他问道,“你怎么能找到住的地方?”

“有一位学者和他的侄女住在那里,他们带我去看了他们的房子,他们楼下可以住。”

简·康提插话说:“无论如何都先来我家吧,我们可以在那里从长计议。如果这个男孩真的找到一处住的地方,看上去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在我家里总比在广场上更适合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大群建筑物中最大的那栋楼下,这群建筑构成了克拉科夫大学。约瑟夫在路上注意到,他们在街上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向简·康提脱帽行礼,一次还有一整队骑兵向他行拔刀礼。但是简·康提对这些礼节毫不在意,一心关注的是眼下的问题,他下了马车,带着一家三口进了一层他的格子间,他还沉浸在思考中。

一进房子,潘·安德烈没有考虑约瑟夫的建议,而是恳求单独跟简·康提谈话。简·康提的格子间外面的走廊里,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准备了一些食物给男孩和他的妈妈吃。潘·安德烈开始跟简·康提小声谈话。

约瑟夫和他妈妈吃东西的声音盖住了潘·安德烈和简·康提的谈话声。约瑟夫只隐约听到一句,神父问潘·安德烈:“那么,它就是你从乌克兰带来的南瓜吗?”

潘·安德烈肯定是点了点头,他没有用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都用双手抱着这个宝贵的南瓜。约瑟夫没有听到后面的谈话,因为这个时候他开始跟他妈妈讲述今天上午的经历。

听着约瑟夫的故事,他妈妈停止了吃东西,盯着他看。“呀,这真是件奇妙的事情。等你爸爸在隔壁谈完话,我们就直接去租了那间你说的房间。她的父母都死于瘟疫?肯定是上帝把她派来帮助我们的。”

在隔壁的格子间里,简·康提听完了潘·安德烈的讲述,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在得到回答后,两人又小声快速地交谈起来。

最后,简·康提在他的眼睛上抹了一把,像是在深思熟虑。他说:“在我看来,你们可以这样办。你认为你在这个城市里有敌人,因此你们必须躲到他们找不到你们的地方。我建议你们隐瞒真实姓名,为了获得最终的正义,这样做是无可厚非的。为了眼前的生计,你们可以卖掉马车和马匹,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叫人帮你们在瓦维尔下面平地上的马市把它们卖掉。现在还留着它们只能是累赘,而且卖掉之后你们可以有一笔不错的收入,用来食宿开销。”

“这笔钱总会花完的,”潘·安德烈说,“我必须找一份工作。”

“我也考虑到这一点了,”简·康提说,“我知道有份工作可能适合你现在的情况,尽管是份卑微的工作。”

“我不会嫌弃任何工作,只要它能养活我的妻子和孩子。”

“那太好了,”学者高声说,“我猜想你以前是猎人,对吧?”

“是的,怎么了?”潘·安德烈疑惑地回答。

“那你会吹喇叭吧?”

“我会。我可以说,吹喇叭对于东部长途跋涉的猎人来说,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太棒了!……还有一件事,你刚才跟我说的消息,应该单独汇报给国王听。你保卫的财产应该交给他,它应该成为国家的公共财富。我不知道它到底已经带来了多少伤害,我只希望不要再发生更多的伤害。你能把它交给我妥善保管吗?可以吗?”

“但愿我可以。但我已经向我的父亲发过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必须妥善保管,直到把它交给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波兰的国王。”

“愿上帝保佑你!你在这里休息休息,等人把你们的马卖掉。听听你儿子的故事,我们再商量明天的安排。”

他叫约瑟夫和他妈妈也进了格子间。“是这样啊,”他从约瑟夫妈妈的嘴里听完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这样的安排是最完美不过了。我知道你说的地方,我也认识学者克罗茨,一个充满求知欲的人,性格有点古怪,但是诚实、真诚,向往光明。我想一般人都会怕他,那条街的许多居民世代都是巫师或类似巫师的人,所以很少会有人去造访那栋房子。我知道许多关于克罗茨的传闻都是不真实的。但是你们现在居住到那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你们受到打扰的可能性很小。”

约瑟夫的妈妈非常感动,差点跪下去请求神父的祝福,神父没有让她跪下。

“不,我的女儿,”他说道,“是我需要你的祝福,你善良的心中具备坚毅和勇气。”

不过她还是吻了神父的手,约瑟夫也紧跟着吻了一下神父的手,潘·安德烈急忙转过身去,唯恐被他们看到自己掉下眼泪,慈悲是最能触动人心的力量,是人类情感的源泉。这也打动了这位学者兼神父的心,他高尚的情操和精神世界,让他区别于一般人。

大学的一位校工被派去卖马车和那两匹马,约瑟夫一家坐着等他卖完回来。

在他们等候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简·康提马上去开门,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她不是来乞讨的,而是来寻求建议。她来自黑庄,胳膊、腿和脖子,周身疼痛,非常严重。

简·康提轻声问她:“你睡在哪里?”她答道:“在地板上,尊敬的先生。实在是周身疼痛得太厉害了,我再也受不了了。这一定是魔鬼来我身体里捣乱了,我求您把它赶走。”

“你家的大门是石头做的吗?”

“是的。”

“它总是湿的吗?”

“除了在春季,它都不是湿的,尊敬的先生。”

“石头下面的土潮湿吗?”

“有可能是湿的,”她说,“有时候井水用不完,水会漫出来,因为那里是个泉眼。有时候有人打水不小心,也会把水溅出来,水就流到石头下面。”

“注意听我说的话,你就能解决周身疼痛的问题。拿石头在水井和你的住房之间建一堵矮墙,这是用来防水的,并且挖一条沟把水从你的房子里排走。经常晾晒你的被褥,让它们保持干燥,每周换一下你睡觉地方垫着的树枝。如果你按照上面的要求都做到了,你的病痛就会消失。”

那个女人吻了简·康提的手,然后离开了。

接着又来了一位农民,抱怨地里钻出来的蠕虫吃了他庄稼的幼芽。

“只要您做一下祷告,神父,”农民恳求道,“虫害就会被根除的。”

“只有你才能防止虫害,”简·康提说,“在你的庄稼地里撒上炉灰。如果这也杀不死蠕虫的话,你就一清早去浇地,这样蠕虫就会漂到水面上,你就可以杀死它们了。”

随后,简·康提开始俯身在高脚桌上写作。字写在一卷羊皮纸上,这卷羊皮纸非常长,末端几乎垂到地上。他的笔是用橡木做的,插在橡木中间的笔芯是鸽子羽毛。

约瑟夫蜷曲在窗户下面的一张长椅上,闭上了眼睛。这是怎样的一天呀!将来又会如何呢?

约瑟夫的思绪一开始比较迟缓,不久就开始想入非非了。他仿佛看见自己穿着铠甲,手持长矛和盾牌,跟一个身材魁梧、眉毛很黑的鞑靼人在作战,但这个鞑靼人的头却是一个黄色大南瓜。那个鞑靼人突然摘掉了自己的脑袋,拿在怀里,顺着陡峭的台阶朝一个屋子爬去。那个屋子像是挂在星星下面,出现了闪电和神奇的彩色光芒。此后鞑靼人又突然现身了,这次他长了一个狗头,南瓜就像风中的一团羽毛一样飘在他身后。简·康提的笔迹越来越模糊,这个奇妙的世界也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约瑟夫睡熟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格子间的另一头点着一支蜡烛,烛光下他能够看见他爸爸、简·康提,还有他妈妈,正在桌子前面忙活儿。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是的,就是这个神秘的南瓜,爸爸正在用一把很大的刀来切南瓜。这是一个奇怪的南瓜,皮非常硬而且脆,刀在上面就像是在切或者刮一块木板。约瑟夫被吸引住了,屏住呼吸观察整个过程。坚硬的外壳一点一点地掉到地上,像是用刀切下来的碎皮。

“我想,”爸爸说,“我手里拿的东西就是引起我们在乌克兰家园被毁的原因,那个追捕我们的鞑靼人很清楚南瓜皮里装了什么东西。肯定有人告诉他,我有这东西,而且我的家庭财产情况他也十分了解,情况一旦对应上,他看见马车上有蹦跳的男孩和南瓜,立刻就认出是我们了。”

“但是,”简·康提说,“在一年里的这个季节出现南瓜,确实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联想。这是一个过季的南瓜,在盛夏时节,全波兰都很难见到一个南瓜。”

“的确如此,”潘·安德烈回答说,“我必须冒这个险。很久之前,我就担心宗教上的指控,害怕我的敌人会知道我有这东西,并从我手中把它夺走,我想用外壳来伪装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然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无论冬夏,不总是会有一个现成的南瓜壳唾手可得,那么我就不得不做很多实验,直到我可以很好地长期保存一个南瓜壳。”

正在这时,最后一层南瓜壳被切掉了。屋子里像是突然点亮了一千支蜡烛,彩虹仿佛落在了墙壁上——南瓜壳剥落的地方像是出现了天空中的太阳,向四周射出强光。闪烁、跳动的光斑把昏暗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然后屋子又再度只剩下昏暗的烛光,当约瑟夫冲到桌子跟前急着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爸爸把南瓜壳里的东西塞进了简·康提准备好的一个袋子中。

“爸爸,”约瑟夫叫道:“那是什么?你从南瓜里拿出来什么东西会发光?”

爸爸亲切的语气中透着坚定。“约瑟夫,到时候会让你知道的。现在不告诉你是对你好,如果你知道我们要担负这么大的责任,怕你太担心了。你如果只是好奇,那么你放心好了,你不用知道这些,因为如果知道了,只会带来痛苦。如果你确实感兴趣,那么我老实告诉你,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既然这个秘密给我带来了太多的负担,我不忍心也让你这么年轻就承担这一切。”

他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变了话题。

“我们现在就去你找的住处。你睡觉的时候,尊敬的神父和我已经见过了你的朋友。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们要去那里住,至少目前是这样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