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朋友
巴金
这一次的旅行使我更明了一个名词的意义,这名词就是朋友。
七八天以前我曾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说:“在朋友们的面前我只感到惭愧。他们待我太好了,我简直没有方法可以报答他们。”这并不是谦逊的客气话,这是真的事实。说过这些话,我第二天,就离开了那朋友,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再见。但是他所给我的那一点温暖至今还使我的心在颤动。
我的生命大概不会是久长的吧。然而在那短促的过去的回顾中却有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一点光彩,这明灯就是友情。我应该感谢它,因为靠了它我才能够活到现在;而且把家庭所给我的阴影扫除掉的也正是它。
世间有不少的人为了家庭弃绝朋友,至少也会得在家庭和朋友之间划一个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过许多倍。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曾亲眼看见,一些人结了婚过后就离开朋友离开事业,使得一个粗暴的年青朋友竟然发生一个奇怪的思想,说要杀掉一个友人之妻以警诫其余的女人。当他对我们发表这样的主张时,大家都非笑他。但是我后来知道一件事实:这朋友因为这个缘故便逃避了两个女性的追逐。
朋友是暂时的,家庭是永久的:在好些人的行动里我发现了这个信条。这个信条在我实在是不能够了解的。对于我,要是没有朋友,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的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也会讨一个老婆,生几个小孩,整日价做着发财的梦……
然而朋友们把我救了。他们给了我家庭所不能够给的东西。他们的友爱,他们的帮助,他们的鼓励,几次把我从深渊的沿边挽救回来。他们对于我常常显露了大量的慷慨。
我的生活曾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爱、多量的眼泪都分给了我,这些东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这些不要报答的慷慨的施与,使我的生活里也有了温暖,有了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他们。也并不曾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也没有做过一件报答的行为。但是朋友们却不把自私的形容词加到我的身上。对于我,他们太大量了。
这一次我走了许多新的地方,看见许多的朋友。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着看,忙着听,忙着说,忙着走。但是我不曾感受到一点困难,朋友给我预备好了一切,使我不曾缺乏什么。我每走到一个新地方,我就像回到了我的在上海的被日军毁掉了的旧居。而那许多真挚的笑脸却是在上海所不常看见的。
每一个朋友,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样困苦简单,也要慷慨地分一些东西给我,虽然明明知道我不能够给他一点报答。有些朋友,甚至他们的名字我以前还不知道,他们却也关心到我的健康,处处打听我的病况,直到他们看见了我被日光晒黑了的脸和手膀,他们才放心微笑了。这种情形确实值得人流泪啊。
有人相信我不写文章就不能够生活。两个月以前一个同情我的上海朋友寄稿到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说了许多关于我的生活的话。他也说我一天不写文章第二天就没有饭吃。这是不确实的。这次旅行就给我证明出来,即使我不写一个字,朋友们也不肯让我冻馁。世间还有许多大量的人,他们并不把自己个人和家庭看得异常重要,超过了一切的。靠了他们我才能够生活到现在,而且靠了他们我还要生活下去。
朋友们给我的东西是太多了。我将怎样报答他们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
我近来在居友的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话:“消费乃是生命的条件……世间有一种不能与生存分开的大量,要是没有了它,我们就会死,就会内部地干枯起来。我们必须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之花。”
在我的眼前开放着这么多的人生的花朵。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开花?难道我已经是“内部地干枯”了么?
一个朋友说过:“我若是灯,我就要用我的光明来照彻黑暗。”
我不配做一盏明灯,那么让我来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里受到的热放散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来给这人间添一些温暖。
作者的文章充满着热情,许多的少年人青年人都喜欢读它。所谓热情,缘于天性和环境。具有热情的天性,又遇到不受阻遇甚至足以助长的环境,胸中的热情就像火一样炽盛起来了。但是热情的人表现在外面的,如态度、说话、作文等等,未必个个一样,大概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胸中虽然怀着热情,可是表现在外面的依然很冷静,即使激昂到极点,态度还是那么从容,说话还是那么平淡。另一派却不然,表现在外面的同内面一样的热烈,无论一个态度或是一句说话,都毫不隐藏地显示出他胸中所怀的一腔热情。作者近于后一派,表现在外面的他的文章尽让热情奔放,内面感得怎样,笔下就怎样抒写,不很顾到节制和含蓄。所以他的文章读下去很是爽利,好像听一个绝无城府的人滔滔汩汩吐露他的心胸。
文章必须从真实生活里产生出来。把真实生活里所不曾经验过的事勉强拉到笔底下来,那是必然失败的勾当。人固然不必为着写文章而留心自己的生活。但是做了人就得担负人的责任,就得留心自己的生活。有了充实的生活才有好文章。——以上这些话差不多是谈文艺的人的老调,然而中间确实含有颠扑不破的道理。如果把这一篇《朋友》作为例子来看,这个道理将更觉得明白。
《朋友说》《交友的益处》这一类题目,不是从前的以及现在的初学作文的学生常常遇到的吗?他们对于朋友知道得不多,只从“修身”或“公民”的教科书里得到一些概念,于是交换知识哩,帮忙工作哩,规劝过失哩,写上纸面的无非这一套。借此练习练习造句和成篇,当然算不得坏事,但是绝不能说作者写了一篇像样的文章。这一篇的题目也是《朋友》,然而写来和初学作文的学生全然不同。这篇文章叫人家受到深切的感动。不但受到感动,还能影响到行为,使人家更珍重起朋友所给予的友情来。为什么呢?因为这篇文章是从作者的真实生活里产生出来的。作者跑到这里,跑到那里,和许多朋友交接,彼此相见以心:好像全是这篇文章的预备工夫。换一句说,没有他的交游就不会有这篇文章。像这种并非勉强拉到笔底下来的材料,里头交织着作者的思想和情绪,写成文章,自然成为出色的一篇,受读者的欣赏了。
这篇文章说了许多的话,其实只表明一句:“他们待我太好了,我简直没有方法可以报答他们。”为要叙述“他们”怎样“待我太好”,所以用“明灯”来比喻“他们”的友情,用“把我从深渊的沿边挽救回来”来形容“他们”的施与。比喻和形容还嫌不够,所以更举出一些“待我太好”的事实来。第一,“朋友给我预备好了一切,使我不曾缺乏什么”。第二,甚至以前不曾闻名的朋友“也关心到我的健康”。第三,“这次旅行给我证明出来,即使我不写一个字,朋友也不肯让我冻馁”。这些事实根源于“不能与生存分开的大量”,是“人生之花”开放着的表现。作者给“这么多的人生的花朵”环绕着,自然要感激惭愧,引起“我将怎样报答他们”的心情了。
然而引起这种心情只是作者方面的事。在许多朋友方面,岂有为望报答才做种种施与的道理?这一点作者体贴得很明白,所以说了“大量的慷慨”,又说“慷慨的施与”,说了“明明知道我不能够给他一点报答”,又说“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
作者没有方法可以报答,那么就此不想报答了吗?不。作者愿意做一块木柴,“把我从太阳里受到的热放散出来,……给这人间添一些温暖”,这就是他的报答。这样的报答跟你来我往的寻常报答不同,报答的对象并不限于“待我太好”的朋友,而是广大得多的“人间”。这种想头,可以说是从受了友情的培养而滋长起来的一种崇高的道德感发生出来的。
就文章说,如果到“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为止,不再写下去,也未尝不可以。然而比较现在的样子就觉意味短少得多。对于这一点,读者不妨仔细辨一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