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棒棰岛·“金苹果”文艺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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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乐人生(1)

走出颁奖大厅,午后的阳光热烈而醇厚。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陌生的组合词:午后青春。古人言:人过四十天过午。可我总觉得,对于四十七岁的我而言,前面还会有一段更美好的青春岁月在等着我。我会努力前行,去拥抱那段注定会更加精彩的午后青春。

午后青春

往事,从记忆之外说起

因为喜获“金苹果”奖,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回忆人生的机会。一般情况下,这种回忆都发生在你已有资格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全面总结的时刻。对我而言,显然资历尚浅,人生还有太多的未知。好在,这种回忆据说主要是为了给关注和热爱文学艺术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人们,做一个参考和借鉴,有些励志的性质。既然如此,就欣然领命了。

泡上一杯淡茶,开始回忆。四十七年的人生过往,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从何说起呢?还是从最遥远处一段记忆之外的往事说起吧。

1971年春节,在辽宁海城的一个村子里,几十位村民把一间农舍塞得满满当当。屋子里容不下这么多人,一些人就站在门外面窗前头,袖着手踮着脚抻着脖子往屋里看,看不见的,就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屋子里的大炕上,站着一个三岁大小的小男孩。小男孩身上套着一件大人穿的棉坎肩,神气十足地连说带唱带比画,表演的正是当年最火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打虎上山”的一段唱。小男孩唱罢,掌声四起,甚至还有人大声叫好,要求再来一段。不想小男孩竟然架子不小,死活不给面子,甩了棉坎肩,就要下炕。男孩的爷爷赶紧抱起他,本应该抱到院子里,可男孩的爷爷怕外面冷,冻坏了宝贝孙子,从灶台上拽过一个小盆,放到地上。小男孩也是憋得久了,对着小盆撒了好长的一泡尿。

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议论纷纷。有人说:“你看人家这孩子怎么长的,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简直跟个小洋人儿似的!”

还有人说:“这孩子,简直就是个神童啊。将来准得有大出息!”

那个被村民们惊为“神童”的男孩就是我。当然,这件事和这番场景,都是后来由家里的一干大人们讲述给我的,而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查无存档。第一个跟我说起这件往事的人,应该是我的母亲,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很淡然,只是有些好奇地反问了一句:“真的吗?”

后来长大一些了,又从家里的亲戚朋友嘴里听过类似的说法,似乎那段表演唱是我那个时候的“保留节目”,不只在海城表演过,还在其他地点和其他时间“演出”过。不过,后来我却对这些说法产生了怀疑,因为有一次我在无意当中,在电视里看到了由童祥苓主演的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其中“打虎上山”一段戏,不但唱词又急又长,而且唱念做打、高踢腿、旋风脚,样样齐全。一个三岁大的小屁孩怎么可能表演得了呢?再有人提起此事的时候,我就用这话反驳他们。不想,长辈们告诉我说,当时我的确无法完成那些高难度的武生动作,因为我根本都没看过那部电影,甚至也没有大人专门教过我,我只是跟着收音机听得次数多了,模仿唱词唱腔。至于动作嘛,也只是撩撩衣襟,一只手掐掐腰,另一只手比画比画,做做样子。不过,当时我虽然咿咿呀呀,人小气短,但的确能够把大段的唱词唱腔模仿下来,而且绝不荒腔走板,不会丢词忘词,令许多大人自愧不如。

我依然将信将疑。即使真如大人们所说,那也称得上“神奇”了。当时我还没上过幼儿园,也没背过什么古诗词,别说识字了,连拼音都没学过一个,根本不可能了解和理解唱词的内容和意义,完全靠记忆,死记硬背,就能模仿那样大段的唱词还有那曲里拐弯哼哼呀呀的唱腔,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更令我自己无法想象。

直到一年多以前,我已经四十六岁了,才逐渐相信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大伯家的堂兄到大连来办理退休手续(他一直在大连工作,后来才回了老家海城),我开车陪着他跑了跑程序。哥儿俩闲聊的时候,他又提起了这段往事。他比我大十四岁,当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当我依例表示怀疑的时候,他就笑了,说:“这有什么可怀疑的?虽然没有录音录像,但是村子里好多人都看见了,轰动得很呢。前几年我回村子里一趟,还有人提起这件事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从三岁之后,我再没有回过海城。既然几十年之后依然还有人提起这事,我也只能相信,它的确发生过,而且令人印象深刻。但在我现在看来,其实那个“传说”到了如今,也只能说明两件事,其一,我的记忆能力不错;其二,我五音俱全,唱歌唱戏还算好听。对这两件事,我尚能认领,而对当年人们有关“将来有大出息”的预测,我则深感惭愧。

如今,穿越剧流行。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回到从前的海城,亲眼看看那个演唱“打虎上山”的小男孩,该有多好。现在的孩子们,从小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有视频、照片做记录,貌似很幸福,可以在成年之后,随时回放自己的童年,但在我看来,他们也失去了人生很有意味的一些东西,比如,失去了想象的空间。因为视频和照片都太写实了,太不容置疑了,既没有了记忆的纵深,也没有了岁月的侵蚀。所有的往事都如同发生在一分钟之前,而一分钟之前的事情无需任何想象。

我一直有个心愿,想写一篇小说,叫作《我想抱抱小时候的我》。时空的穿越现在还只是幻想,但我的这个愿望却一定会实现。因为如今的我,是一名作家,人生最大的偏得,是手里多了一支笔,一支可以穿越时空描绘人心的笔。

我的“小黑”是个悲剧

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是从多大开始拥有记忆的。我的记忆基本上是从四岁以后,才拥有了一些虽然不够完整但已足够清晰的存档。

我有一个弟弟,比我小四岁。在弟弟出生不久,我们便跟着母亲走“五七道路”,下乡到了庄河横道河子大队横道河子小队。那个地方当时号称是庄河乃至于整个大连最穷困的地方之一,山多石头多,土层很薄,大部分土地只适合种植玉米,而且产量有限。据说当时的一个工分只值八分钱。我相信,那段岁月对于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离乡背井寄居在村民家中的母亲,和为了保留妻儿返城的希望而独自留守在大连的父亲来说,都是苦不堪言、不堪回首的。而对于年幼无知的我来说,则是乐趣大于苦难。

对于那段生活,我只保有一些记忆片段。比如说,村边有一条小河,在一个河湾处,有一棵倾斜的柳树,整个树冠都倒向小河,为河面撑起一大片阴凉。我时常会在阳光最炽热的午后,一个人跑到那里,在水里找一块平整的石头,把头枕在上面,伸开四肢躺在河水里,把身体交给河水,让自己变成一棵小小的水草,随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轻轻舞动。有时候,我会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只是细细地感觉河水对身体的抚摸和摆动;有时候,我会睁开眼睛,透过晃动的枝叶,看着天空,任自己的小脑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那种感觉是我至今也无法用语言进行描述的。而几年以后,在语文课堂上,当老师让我们“放飞思想”的时候,班里的同学们大都如坠迷雾,听不懂老师在说些什么。只有我心领神会,因为我马上就想到了,躺在小河里的情景和感受。

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一只叫“小黑”的母鸡。当时妈妈养了两只小鸡,一只是黑色的,一只是花的。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喜欢那只小黑鸡,而且只喜欢小黑鸡,不喜欢那只花鸡。我捉回来的蚂蚱、小鱼、青蛙什么的,从来只喂给小黑吃,小花鸡往前一凑,就会被我无情地赶开,惹得小黑一见到我,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咕咕地叫,而小花鸡只敢远远地看着,可怜巴巴地咕咕叫几声。但奇怪的是,小黑吃了我不少“加餐”,生蛋却少,远不及小花。

后来我们回城,就把两只母鸡也带了回来。因为家里没法养,就放到了姥爷姥姥家里。姥爷姥姥住在春柳河,当时那一带到处都是农田。姥爷姥姥家有一个小院子,养着五六只花母鸡。那些花母鸡个头胖大,个个都是产蛋的高手。我知道鸡们也是分团体的,不同的团体合到一起,即使全部都是母鸡,也一定是要分出“雌雄”的。小黑和小花初来乍到,个头又小,势单力薄,所以我曾经很担心它们受欺负。可没想到,接下来的情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个头瘦小的小黑仅靠“一鸡”之力,就降服了所有的胖大母鸡。不久之后,我去姥姥家里,亲眼看见,喂食的时候,是小黑自己大摇大摆地独自享用,其他母鸡只有躲在远处看着的份儿。小黑吃完了,让小花吃。等小花吃完了,那些胖大的花母鸡们才敢凑到食槽前。即便如此,只要小黑一不高兴,冲过去,所有的花母鸡们就会吓得四散逃开。我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偷乐,觉得小黑真是个厉害角色。

可没想到,厉害的小黑很快就厄运临头了。姥爷要过生日了,我听见爸爸妈妈说,他们准备把小黑杀掉,做生日菜。我反对无果。去给姥爷过生日那天,我假装肚子疼,死活不肯去。爸爸妈妈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傍晚,他们回来了,还给我带了一些菜。我说肚子还疼,连看都没有看,因为我害怕,会在那只铝制的饭盒里,看见小黑的一只腿或者是一只翅膀。

接连好几天,我都高兴不起来。爸爸妈妈真以为我病了。他们大概想不到,刚刚六岁的我会为一只小鸡的死而纠结,或者内疚。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小黑是不是被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那样偏心,那样宠着它,也许它就不会那么厉害那么霸道,也不会因此而丢掉性命了。

长大以后,我再回想起这件事,会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确有些奇怪,因为我好像没发现身边周围那些五六岁大的孩子,有谁会为这种事情担忧纠结,甚至内疚自责。再后来,等我的年岁再长一些,我的看法又有了改变。也许,有那样心绪心结的孩子很多,只不过是被大人们无视了而已。作为一个为孩子写作的作家,我的使命之一,就是把那些本不该被大人们无视的、藏在孩子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写出来。

“干部生涯”和一场群架

回城之后,我先在家门口上了一年“抗大班”,然后入了青泥小学,成了一名小学生。

上小学期间,有两件事让我记忆深刻。

第一件,是有关我的“干部生涯”。我从一年级开始当班干部,先后当过学习委员、班长、中队长。不过说起我的“从政经历”,简直也是三起三落。我从三年级开始当班长,在其后短短的两年时间里,竟然被先后撤换了两次!被撤职的原因大体一样,因为我调皮捣蛋,不守纪律,不能以身作则;官复原职的理由也差不多,因为接替我的同学好像无法管好班级。

其中一次被撤职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老师们经常要参加各种政治学习,所以下午会不定期地安排一两节自习课。老师不在,自习课的纪律当然得交给我这个班长来监督。结果那天下午,全班同学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只有我和一个男生在教室最后排打闹。正闹得欢,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因为意想不到,直到老师走到我们面前,我掐着那个男生脖子的手都没来得及松开。

班主任被气坏了,命令我收拾好书包交给她。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但又不敢不从。果然,她接过我的书包,就直接从二楼的窗户扔了出去,扔到了操场上。幸亏我事先有所觉察,把书包带系得很牢靠,这才使坠楼的书包不至于被摔得四分五裂。那是记忆中,班主任对我下手最“狠”的一次。后来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师跟我提起这事,问我,知道那次我为什么那么生气吗?

我摇摇头,心里却想:谁知道你那天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拿我撒气!

老师说,你身为班长,不但没有管好班级的纪律,还带头打闹,这本身就够我气了。可你知道更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是你打闹的地方太危险!

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了解班主任的气打从哪里来。当时班级后墙上钉着一排钉子,用来挂大家装水杯的袋子,官称谓之“牙缸袋”。那些钉子的高度正好在我们的脑袋那么高。此前老师就叮嘱过,不准在教室后面打闹。而那天老师开会传达的内容之一,就是有一个外校的孩子在后排打闹的时候,把眼睛撞在了钉子上,情形很惨烈,后果很严重。班主任也正是因为听说了这个事故,放心不下,才偷偷跑回教室查看,结果就看见了她委以重任的班长在钉子上弄险。咳,也说不清我是倒霉还是走运,没碰到后墙的钉子上,却撞到了一颗更大的“钉子”上。

我看见书包被扔到了楼下,赶紧跑出去捡回来,生怕弄丢了课本或者是文具,回家再挨家长的一顿责罚。等我捡起书包,满脸大汗地跑回教室里的时候,我的班长职务已经被班主任宣布解除了。“仕途”艰险啊,起落只在你上下一层楼梯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