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厚墙(2)
他已经丢了一辆自行车了,一个月前。虽说那只不过是花五十块钱买到的二手车,他内心却无比心疼,乃至产生一个想法,知道这座城市最坏的坏蛋,莫过于偷车贼了。他新买的这辆自行车,仍旧是二手车,花了三十元。他靠它代步,每天往返郊外他暂住的简易工棚里,更靠它驮运那些砸墙工具,让它们尝试熟悉各种有待被摧毁的墙体。如今,他感觉心慌,并且伴着一种焦灼。
街边一爿商店里的老板,注意少年好久了,见他找来找去,喊住他:“喂,你是找你的车子吧?”
“是啊。”少年冲口答道,其实含着急不可待的问意。
“被城管人员拉走了,说是乱放车辆,总共十几台呢,装了半卡车。”那个老板临关门又说了一句:“天晚了,你明天去城管大队取吧。”
“在哪里呢?”
“益民街拐角。益民街你知道吧?”
少年一宿没睡好,他第二天早早赶到城管大队。一个穿制服的人领他来到后院,那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还有被没收的广告灯箱、钢筋,包括木头、圆桌、阳伞等。少年没心思留意这些了,他一眼看见了自己的自行车。凑近,扶好,才发现自行车的链盒被碰出好大一个瘪。他顾不得心疼,捅开车锁,刚要牵走,那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他。
“交罚款,二十块!”
“什么?”
“罚款,二十块!交了再取车子。”
少年兜里二十块钱还是有的,但他犹豫交还是不交。再买一辆二手自行车,也才不过三十块钱。少年最终还是交了,因为他觉得值。他眼下太需要它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他要骑上它赶快去砸墙。
这个时候,他隐约觉得,这座城市让他失去某种东西的,不光是偷车贼。
中午刚过,少年的妹妹来了。少年不知道妹妹怎么会找到这里。妹妹善良,含蓄,目光专注而聪颖,让人一打眼就看出是个学习好的高中生。少年有一些惶恐,他的工钱还没有挣到手呢,妹妹却找来了。
那时候,他的墙已经砸倒了两堵,正在往楼下清运垃圾。屋里砖砾遍地,尘土飞扬,他置身其中,像是孤独处在一片工地。他累极了,头发和脖颈上落满了厚厚的砖屑和灰尘。他想休息,然而双手只要不抡铁锤,往下背垃圾就是另一种休息了。他想拦住妹妹,害怕她进屋弄脏了衣服。
妹妹还是进来了。妹妹不知道他在这里干活,她是在街上那些工友那里打听到的。她跟少年说,这两天家里秋收,父亲瞒着他,正一个人在地里折腾呢。她怕父亲身体吃不消,想让哥哥回家帮一帮才好。
秋收是大事情。为什么秋收又叫抢收、又叫杀庄稼呢?就是很急迫的意思。秋收季节,庄稼晚收一天,粮食的最佳成熟度就有差别,影响质量,此外更担心天气有变。少年想,他当然要帮父亲的,不仅在体力上,也要在精神上帮助分享父亲一年当中收成的喜悦。以往,都是他和父亲一起劳作的。妹妹见他愣神的工夫,弯下腰去搬那些碎砖头,又直起身扯那条蛇皮袋子,把里面的垃圾蹾实,准备帮哥哥抬下楼。少年及时制止了她。妹妹不再坚持,她不知怎么突然眼圈有点儿红。少年说:“你走吧。”走到门口,少年又说:“你放心,明天我把钱送到学校。”妹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说:“哥,我不是为这来的。”
少年想了想,同样说:“你放心。”
妹妹走后,少年到电话亭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跟他说明意外出现的情况,想请一天假回去,看看能否在工期上顺延一天。房东问少年墙砸得怎么样了?少年说砸掉两堵。房东又问剩下的一堵今天能否砸完?少年说我今天想回去帮家里秋收。房东说那不行,当初定好了两天内必须砸完,已经过去一天了,你今天砸不完的话,那就不是耽误我的工期,而是耽误装修队的工期,那是绝对不行的。
少年不再坚持。他从房东的口气里听出一种岩石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缺少发言权。他唯一的发言权就是说一声“好”或是“明白”。他撂下了电话。
少年开始砸第三堵墙,那其实是最长的一堵墙,客厅与厨房的那堵。少年发了疯地砸墙,他像是一个躲雨的人,不断地要向墙体扑进,然而后者不允许他靠前。少年能够想象出他父亲正躬身在地里挥舞镰刀的情形,他父亲面色黧黑,腿筋虬结,挥汗如雨。少年一锤锤地夯打在墙上,他想,这就是帮父亲割地了,都是一下一下地,都是要弄倒什么,都是来自泥土,也都是粮食。更重要的,都在流汗。
少年全身心地砸了半小时才突然弄明白,这堵墙为什么比前两堵还更难砸,它不仅更长,而且更厚。它是很厚的一堵墙。一般的墙,都是单砖砌就,十二公分,而这一堵是双砖,二十四公分。它需要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
少年突然感觉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他很委屈,但是无话可说。少年走到楼下,再次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少年说,能不能加一点钱吧,哪怕加五十元,这堵墙与其他墙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它太厚了。
房东听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少年的意思。房东在电话里问:“你是想要五百块钱吧?但问题是,当初如果同样五百块钱,我又何必雇你?”
少年这一回慢慢把电话放下。他的举动其实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先把听筒降到半空,停了一停,然后把剩下的高度压掉。
少年继续砸墙。有一刻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砸什么。他的腰是酸软酸软的,而腿是铁沉铁沉的,肩胛骨像是被井绳穿住,两只手掌早已磨出血泡。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呢?他又想,那么多的农民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呢?这不是属于他们的地方啊!他记得小时候隐约听父亲说过,三十年前,有无数的城里青年,纷纷涌到农村去,占有了大片土地,连他们家里都接纳过。这些叫作知识青年的人,既愿意来,又不愿意来,他们是盲目和被迫的。多么奇怪啊!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无数的乡下青年,又纷纷挤向城市,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踯躅过他们的身影。这些叫作打工者的年轻人,也是既愿意来,又不愿意来,他们也是盲目和被迫的。这前后两种事物有什么相同的命运吗?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下来。没有灯,少年借着窗外街道上的灯光在砸墙。他必须在今晚砸完,明晨天一亮就交工了。楼下的街道上传来很强的音乐声音,不知是哪一家夜店里传出的,在招徕顾客。少年的铁锤附和着音乐的声音在砸,仿佛给它增加伴奏。他想,妹妹天一亮就可以见到钱了啊,他会见到妹妹惊喜而局促的笑容。她不用再为学费、习题试卷费和体检费发愁了,她走进自己熟悉的教室,再也不会像走进陌生人的私宅一样感到不安了。她的学习成绩会越来越好……
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少年还在砸。他不知道街上的音乐早已停了,起码三个小时以前,他不觉得。他面前的那堵厚墙只剩下一半,他知道只要把它砸完,墙那边的曙光就会升起来。就在他专注和忘我地渴望曙光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的闪电:
“你到底要砸到什么时候?”
少年回头,借着街上和走廊交混的灯光,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妇女,体态臃肿,烫着螺纹一样的卷发,正怒目而视。
“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咹?这都几点了?”中年妇女好像穿着两套睡衣,她一捋腕子,露出一只夜光手表晃给少年。
几点了?少年一时发蒙。如果面前这位庞然大物不是主动亮开了手表,少年甚至好笑她问人时间怎么还用如此大的口气。但是马上,他明白了。
“这都快半夜了,你还让不让人家睡觉?咹?”
少年的脸红了一下。他自己感觉的。原来这楼里已经有人住进来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干下去了,他要趁着夜色离开。他对他未完成的事业依依不舍。
“这农民到城里来就是不懂规矩,你知道深更半夜制造噪音影响人家睡觉是什么吗?是违法的!这叫侵犯别人的相邻权和休息权!你再不走,我马上打110!”
庞然大物扭屁股走了,少年默默收拾工具。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他不知道城里人为什么都这么凶,是因为他们吃荤多而吃素少吗?就像狼和羊、豹和牛的区别?
不过也还是有好人。少年想。那真是太少了。他到城里这么久的时间只遇到一个,那天清晨他在渠边洗脸,有一个晨练的男人悄悄塞到他车上十元钱。
他来自家楼房验收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残照着屋的一角。
他非常的不满意,乃至有一些愤怒。三堵墙已然砸完了,但工期正好拖迟了一天。他看到少年正在清运最后一袋垃圾,他的举动显得那么滞重和懒散。早晨他接到包工头的电话,得知他家的墙没有如期砸完,包工头果断地挂了电话。也就是说,包工头手里预约承揽的装修活太多,他只能排到后面去了。
也就是说,耽误了这一天,其实是耽误了几个月。
也就是说,耽误了几个月,其实是耽误了一年。几个月后轮到他,已经是冬天了。北方冬天不能装修,那他只能来年从头再干。
并且,因为这栋楼的供暖设施不能分阀控制,他即使不得住进楼房,也要支付长达一个冬天的取暖费。
更丧气的,他不能如期搬进楼房,一家人还要挤在租住的潮湿房屋内——啊,先不说他还要为此多付房租!
都是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多么狡猾而令人讨厌啊。他一眼就看透了这样的人。这个少年先是以降低工钱排挤别的同行,然后又要脚踩两只船,同时去应揽别的人家的活计,却巧言说什么想请假一天回去秋收,未获允许后又想胡搅蛮缠,半路提高工钱,仍未得逞后干脆消极怠工,使两天工期延迟成三天。啊,他简直太耍弄人了!
他觉得他已经在失去。但尚未付出。是的,失去并不意味着付出。他决定要压低工钱,以此惩罚少年。
“你耽误我许多事情,因为你没有按要求两天内完工。喏,我只能给你三百块钱。”
少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相信房东说的话。但是他看清了房东递来的钱。
“不,怎么能?”少年失口说道,“我都把墙砸完了啊,你看,我刚刚连垃圾也都清运好了。那么重的三堵墙,一共七层楼,我全给背到楼下了!”
“对,你说得对,你干得确实很好。不过你耽误了我的工期了。”
自行车。少年想说。他立刻觉得那不是一个合理的借口。其实,寻找和领取那辆自行车耽误他很多的时间。少年说:“其中有一堵墙实在太厚了啊,就是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我想那应该是一堵承重墙。它让我多花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可是我说了,叔,我不要加工钱了。”
真是笑话!他想。都什么时候了,少年还想着加工钱的事。他不容置疑地把三百元钱搡到少年面前:“你要不要?”
少年很怕他把钱收回去,真的害怕。少年只好两手接过钱,那钱竟比砖头还要坚砺,硌痛他的手掌。他吸了一下鼻子。
少年再一次想起妹妹。不用说,父亲的秋收肯定已经结束了,正如他的砸墙也已结束。但是尚未结束的,是妹妹的等待。他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妹妹欲哭而含笑的面庞。少年那一刻感觉世界缺少点儿什么,缺少什么呢?他说不好。一般来说,缺什么,就要努力充填什么的。
他想,也许,缺的是应该得到的一百五十元钱。
房东在查看厨房地下管线的时候,少年走了过去。夕阳最后一抹光线恰好收隐了,少年觉得所有的薄暮,都沉浸在他身后的锤子上。
就在少年向房东举起锤子的时候,房东把脸转了过来。那一刹那,少年终于记起一件事。
他记起这个陌生的面庞,他在哪里见过。
不过,这一切稍微有点儿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