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影(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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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男女关系(1)

我和杜小蕊、吴志文有着令人难以相信的男女关系,我们的关系始于20世纪70年代初,谁都知道,那是个对男女关系极度敏感和夸张的时代,我们之间的男女关系几乎影响了我们三个人一生。后来我给妻子讲那段故事时,妻子总是怀疑它的真实性,我一笑置之,不想过多解释,讲出来,有种释放的痛快已经足够了。

杜小蕊,女。吴志文,男。当时他俩和我一样都刚刚二十出头,刚刚进入那家特大型工厂当工人。我和吴志文跟杜小蕊的父亲老杜师傅学徒,我和吴志文因此与杜小蕊也就成了熟人,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所在的那家工厂坐落在一个叫章党的地方,虽然只是个镇子,但那里却有五家职工近万的大型企业。章党距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些工厂的大部分职工都住在城里,每天上班就是坐火车跑通勤。我和吴志文、杜小蕊都是那支通勤队伍中的人。

我和吴志文是在老杜师傅的家里认识杜小蕊的。杜小蕊长得相当标致,看杜小蕊的时候我们的身心很容易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最先喜欢上杜小蕊的是吴志文,见了杜小蕊,吴志文的眼神是躲闪的,但躲闪中又有捕捉,然后面色潮红,额头会很快挂上一层细细的汗珠。起初我对杜小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觉得她不过是个不难看的女孩子罢了,我一点儿都没想过会与她发生什么男女关系。事情发生变化是在跟老杜师傅学淬火之后。淬火,也叫蘸火,是金属工件热处理的一种方法。老杜师傅教我和吴志文练淬火,通常不会占用工作时间,而是星期日叫我们到他家去,坐在他家的院子里练。老杜师傅把铁扁铲插进炉火里烧得通红,然后拔出来在我们眼前晃了晃。老杜师傅说,看见了吧,红透喽,插进水里。说罢,老杜师傅便把红透的扁铲往水盆里一插,水盆里便冒出一股热气来,再迅速把扁铲从水盆中抽出,然后用锤子打,无论怎么打砸,扁铲都安然无恙,坚硬得令人称奇。

我和吴志文照猫画虎地练,都是把扁铲烧得通红,然后拔出来迅速插入水盆中,再拔出来,可用锤子一砸,那扁铲就变形了,显然是没有达到想要得到的硬度。我和吴志文反复地练,招式和老杜师傅并无两样,却始终不得成功。怪了,我和吴志文都十分诧异,不服,请教老杜师傅,老杜师傅也一脸茫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在那个夏日的星期天,我和吴志文是较了劲的,都想最先练成,我俩一头大汗,显然都很着急。

我走出院子上厕所的时候,杜小蕊从身后撵上来,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把我看得有点儿发毛。

你们练功时我一直在边上瞧着,你们没练出门道,我可瞧出门道了。

你瞧出啥门道了?

你没看见我爸把扁铲从炉子里拔出来时总是在你们面前晃上几晃吗?我看问题就出在这晃几晃的时间差上,你和吴志文把扁铲从炉子里拔出来立马就插进水盆了,烧红的扁铲在空气里的时间就会比我爸的要少上几秒。

我立即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顺嘴问道,你咋不当着吴志文的面说?杜小蕊的脸“唰”一下红了,一扭头跑了回去。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也“唰”一下红了。

我上完厕所返回老杜家院子时,对杜小蕊已经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我当然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对暗中喜欢杜小蕊的吴志文便也另眼相待了。当时吴志文又一次淬火失败,他十分沮丧地丢掉扁铲,坐到一旁喘粗气。我平静地拾起扁铲,插入炉火中,待烧得通红了,拔出来,又平静地在眼前晃了晃,这才不紧不慢插入水盆中,“刺啦”一声响,一股热气升腾起来后,我又将扁铲从水盆中抽出来,放在垫板上用锤子砸,硬度居然与老杜师傅淬火的扁铲是一样的,我成功了。吴志文又试了几次,依然还是失败,我没有讲出个中奥妙,我觉得我这样做才能对得起偏待我的杜小蕊。

这以后,对杜小蕊,我和吴志文就形成了竞争的态势。我们的竞争不是比着向杜小蕊献殷勤,而是比进步,都争着当先进生产者。在那个时代,几乎每个人的想法都和我与吴志文差不多,认为当了先进生产者,在谈恋爱的问题上就已经占到了先机。每个班组只有两个先进生产者的指标,按惯例,一个归资深的老师傅,另一个则由年轻人竞争,我和吴志文竞争的就是这个指标。在铆工技术上,我淬火的水平略高于他,他打粉笔头的水平却略高于我,我电焊的水平略高于他,他火焊的水平又略高于我……技术上分不出高低,我们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品德修养上。怎么比拼修养,很简单,就是做好人好事,抢着打扫班组、车间里的卫生,抢着给每一位老师傅倒水、沏茶、热饭,抢着伺候班组里用来取暖的大铁炉子,劈柴添煤……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俩的竞争一直分不出胜负来。

这种竞争在当时的工厂里十分普遍,因为都全力以赴,分出胜负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为了一决雌雄,往往要伤透脑筋,想一些常规之外的招数。有一次一个废弃的仓库起火,一个姓赵的青工奋不顾身跳进火海灭火,火灭了,这个青工的身上烧伤面积也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四十。后来调查火灾原因,才查出放火者居然就是这个姓赵的青工。

东北的早春是个让人极不舒服的季节,气温依然低得让人缩手缩脚,空气似乎比冬季还干燥,裹着沙土的北风一路吹来,人便有了被风干的感觉,嘴唇开裂,鼻子容易出血,手一触碰金属物件能“啪啪”地打出火星儿来。

春天还是个令人躁动的季节,身体干燥,心里也焦躁得虎视眈眈。我的虎视眈眈具体落实到人头上,那便是冲着杜小蕊的。有的时候,也不是单单冲着杜小蕊,是冲着所有年轻的我看着顺眼的女性的,杜小蕊不过是被我硬性规定的这些女性的代表而已,想杜小蕊,便是想所有的年轻顺眼的女性了。

与男女关系有关的,是那个春天我正在偷偷通读的一本名为《卫生知识》的小册子,这种小册子小三十六开,装帧极为简陋,是我从新华书店顶层最不显眼的角落里买来的。张嘴说出要买它,仿佛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出了一身透汗,还红了脸,我把它揣进怀里后便鬼鬼祟祟地离开书店,表情有些猥琐。

《卫生知识》是那个年代的畅销书,年轻人偷偷地买,偷偷地读,都宁肯自己花钱买,都羞于传阅。说通读有点儿夸张,我通读的不过是这本《卫生知识》里的最后两个章节,一章是人的生殖器结构,一章是性生活卫生,我想了解的,我感兴趣的,我特别想解惑的,大都在这两章里。读过后该释然的释然了,不该紧张的却紧张得不行了。比如有关手淫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国的卫生知识类书籍里的性观念是偏向于中医理论的,中医的观点是一滴精相当于十滴血,精液宝贵得不得了,把手淫视为恶习,这种恶习的后遗症又严重得不得了。若干年后,西医的手淫无害论,精液的营养成分并不比唾液更具价值的说法令我无限感慨,无限惆怅。

在我通读《卫生知识》的热情最高的那段日子,发生了一个几乎影响了我一生的事件。事件始于一次义务劳动。那个时代义务劳动是一件崇高的事情,年轻人对义务劳动都充满了激情。这种义务劳动有的时候形式是大于内容的,劳动的项目不过是平整一块百十平方米的场地,却呼啦啦来了上千号人,大家一人弄一锹土,任务也就完成了。当然也有内容远远大于形式的,比如那个事件发生的那次义务劳动,参加者不过百人,要修的路面却足有十公里。活动是由厂团委组织的,参加者都是团员青年中的骨干,参加这样的活动是一种荣誉,我和杜小蕊、吴志文都参加了,我们的心情自然也就都十分地好。

一个星期天显然是无法完成任务的,领头的厂团委书记罗大姐与厂子做了沟通,今天干不完,明天继续干,义务劳动居然可以占用工作时间。那个星期天我们干到很晚才收工,错过了末班车,不能回家了,大家就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就寝。空间并不算很宽敞的库房要容下百十来号人,密度那是要多高有多高了,地面铺上一层干草,然后便是不分男女一个挨一个地躺下,身体挤着身体,倒也起到了取暖的作用。因为是男女混居,有人提出了问题说,这样睡觉是不是有点儿不雅呀?这个问题当即遭到罗大姐的反驳,罗大姐说,都是革命青年,思想干吗那么复杂呀?男女混居怎么了?这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嘛,我倒要看看,我们究竟有没有经不住考验的人。罗大姐在我们这些青年当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她发话了,我们不敢不听,也都觉得没理由不听。

我们都是和衣而卧,我的左手边是一个男青年,右手边就是令我暗中激动不已的杜小蕊,杜小蕊的另一边则是吴志文。初春的东北,这种没有取暖设施的库房里夜间是要多冷有多冷的,但我却出了一身透汗。我想像我这样出了一身汗的人绝不在少数,只要他或她身边躺着的是活生生的异性,他或她就没有理由不出汗。罗大姐所说的考验,我们都觉得用词十分准确。

我想我是个能够经得住考验的人,我想大家也都是能够经得住考验的人。库房里没有照明灯,大家躺下后,用于照明的手电筒也相继熄灭了,库房里一团漆黑,说话声很快在漆黑中退潮。大家都太累了,按理说应该很快都进入梦乡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库房里静下来时,我听得清每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绝不是睡着了的那种呼吸,而是紧张的、压抑的、却又是夸张了的呼吸,这些呼吸声形成了一种如同阳光般的东西,把这些睡觉的人都照耀了,阴冷诡秘地消失了,温暖、干燥成了感觉中的主流。我有好一阵睡不着,一想身边躺着的是杜小蕊我的脑袋里就花花绿绿,有肌肤的颜色,有嘴唇的颜色,有眼睛的颜色……这些颜色点点滴滴,居然还掺杂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虽然香气很淡,但我依然能够辨别出它的出处,它的出处就是杜小蕊的呼吸。我不时深深地吸气,贪婪地想把这些气息毫不浪费地吞咽下去。我担心自己会有什么超常之举,但事实上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的躯体沉重得如同巨石,仅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将这块巨石移动起来的。

虽然不能移动,感觉的触须却异常敏感,我觉得空气里充满了蛛网一样的触须,别说是动作,即使心里的每一个波动,这些触须也会准确地传导给另一个人。对我来说,这另一个人就是杜小蕊。我想偷偷看一看她的脸,但库房里几乎没有光线,我的努力没有成功。

我是在后半夜的时候睡着的,也许是太累了,疲劳最终战胜了紧张与燥热,而事情就是在我睡着不久发生的。身边的尖叫像一声霹雳,一下子把我给震醒了,我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右手边的杜小蕊在黑暗中站了起来。库房里稀里哗啦一阵响,很多人打开了手电筒,无数个手电筒的光亮都集中到我们这一边,我和杜小蕊、吴志文被照得通体透亮,几乎成了电影院里的银幕。罗大姐顺着光亮走到杜小蕊身边,问,杜小蕊,你怎么了?杜小蕊吞吞吐吐,我、我的乳房被人摸了。杜小蕊的声音不大,但却比刚才的尖叫还有震撼力,大家都被镇住了,库房里静得出奇,连罗大姐一时都哑口无言。我瞪大眼睛,像所有人一样盯住杜小蕊,我看见她神色惊慌,衣服上边有两粒扣子是开着的,但她的外衣里面有棉袄,棉袄里面有毛衣,毛衣里面还有衬衣,衬衣里面还有背心,隔着这么多这么厚的衣服几乎看不清她乳房的轮廓,若是要摸到乳房,那难度就更大了。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采取高难度的手段去摸她的乳房呢?过了好一会儿,罗大姐才开始问话。

是隔着衣服摸的,还是摸到了肉?

摸到了肉。

可你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呢?

有一只手不知是从我的衣服上边还是衣服下边摸了进去……

别说了,杜小蕊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清楚,让这只见不得光亮的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罗大姐的话说得铿锵,大家被罗大姐的话所激励,竟然有很多人怒吼起来,对,一定要让这只肮脏的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想怒吼一声,以示对杜小蕊的支持,但是,我的嘴刚刚张开,就张着嘴愣在那里,因为我发现罗大姐正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我的心头一惊,瞬间觉得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罗大姐盯着我看了一阵,并没有说什么,就又把目光落在了杜小蕊右手边的吴志文的脸上。我发现吴志文的脸色刷白,像是浑身冷得不行,竟然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这只手会不会是吴志文的?这个念头一经出现,我即刻像挨了淋浴,浑身上下流淌的都是这个念头了。我对吴志文怒目而视,吴志文哆嗦着说,不是我,你们不要看我,不是我!罗大姐冷笑道,我们没说是你呀,你紧张什么?吴志文说,我没紧张。罗大姐说,你没紧张你的身子干吗要抖?吴志文说,我抖了吗?罗大姐说,你让大家看看,你是不是在抖。众人几乎齐声说,是呀,你在抖,你确实在抖。

第二天,罗大姐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盯着我的眼睛好一阵不说话,把我盯毛了,我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怀疑我呀?

有机会出手的人我们都会怀疑。

都谁有机会出手啊?

你和吴志文。

你怎么能这么讲?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只手关系到一个人的道德品质,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调查吧,反正这只手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