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护林员的女人(6)
老者言辞犀利,气势旺盛,逼得李慧珍连连后退,李慧珍把目光抛向其他人,用求助的口气说,大家给评评理,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围观众人看看李慧珍,又看看老者,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木着脸不吭声。李慧珍抓住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她一边抖着她的胳膊一边说,这位大姐给评评理,是我说得对还是这位大爷说得对?中年妇女说,松手,谁对谁不对关我屁事!李慧珍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说,都像你们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林子就真保不住了。中年妇女说,松手,不松手我不客气了!李慧珍还是不松手,中年妇女突然提高声音,嚷道,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害死两个男人的不要脸的破货。李慧珍觉得心头被锐器猛扎了一下,手上本能地加了力气,中年妇女胳膊疼痛难忍,“嗷”的一声与李慧珍扭打到一起。
雨后的夕阳显得格外新鲜,从窗户这个角度望,薛利弓看见院子里的那棵老杨树的树枝长出了一圈毛茸茸的光边,看上去像戴了一顶亮晶晶的帽子。这令他不禁想起锦湖的林子。砍掉那片林子似乎已成定局,人们议论纷纷,总是在闲聊中有意无意地传说着事情的进展。
每每聊到锦湖的林子,薛利弓就会想到那个叫李慧珍的女人,而每每想到李慧珍,他就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梦幻感,如果说十年前对她是一种纯粹的同情,这十年下来,其中的成分就复杂多了。这一晚本来没轮到他值班,但轮到值班的那个警察家里有事,求他替班,他是个好说话的人,替班这种事做得数不过来。
外边响起一阵吵闹声时,薛利弓刚好走出屋子,他在走廊里看见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就知道所长小乔还没有回家。小乔是他带过的徒弟,刚刚升任所长,可能还沉浸在升职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他循着吵闹声走过去,看见李慧珍正和一个中年妇女推推搡搡闯进来,她俩的身后跟着四五个劝架的人。薛利弓的心头一紧,问怎么了。她俩身后的人说,打架了,怎么拉也拉不开,只好上派出所来了。
薛利弓让这些人随着他进了办公室,小乔闻声而出,也尾随着进来,尽管他内心并不在意这件看起来鸡毛蒜皮的事,但赶上了,躲开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薛利弓让这些人坐下,分别讲一讲情况。中年妇女率先开口说,李慧珍散发传单,带头和政府对着干,她和广大群众眼睛雪亮,出头制止李慧珍的行为,没想到李慧珍居然出手打人。李慧珍说,我为啥打你,我怎么不打别人?中年妇女说,你看我好欺负呗!
薛利弓问另外几个人,她说的话属实吗?那几个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薛利弓说,你们这是啥意思?其中一个人说,她说的也属实也不属实,属实的是这一位确实发了传单,确实是先动了手,不属实的是这一位没说她出口伤人。薛利弓点点头,觉得这个人说话还是客观的,要是这个中年妇女不出口伤人,他所熟悉的李慧珍是绝不会动手打人的。
你究竟说了什么伤人的话?薛利弓问。
我就说了一个事实,我认识她,我知道她年轻时有两个男孩因她淹死了。中年妇女说。
别说了。薛利弓打断了中年妇女的话,他看了一眼脸憋得通红的李慧珍,知道中年妇女的话确实伤到了她,在她的内心深处,这块伤疤也许永远都是粉嫩的。
小乔说,我听明白了,虽然“二人打架,莫怪一人”,但就这件事来说,我觉得不对的是这位大姐。小乔所指的大姐显然是李慧珍,他走近李慧珍,冷下脸说,先把发传单的事撂下,就说动手打人吧,不管她说了什么刺激你的话,打人嘛……话没讲完,薛利弓一把把他拉到一边,然后站到他的前边,瞪起眼珠冲着那个中年妇女说,就说你们打架这件事,就是你不对在先,她跟你有啥仇啊,你干吗非要出口伤人?中年妇女被薛利弓的气势给镇住了,她支支吾吾,一时竟讲不出理来。
薛利弓觉得自己过于情绪化了,当他看见小乔正张着大嘴茫然地看他,他的脸上就掠过一丝神秘的羞怯。
十一
几天以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傍晚去锦湖散步的人们发现在林子旁长出了一棵人树,这个人被埋得齐腰深,她把双手树枝一样举起来,真的很像一棵新生的小树。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遇见有人靠近,她就对人家说,你再添一锹土吧,多一锹土,我就能快一些长成一棵树。人们见状都惊骇地躲开了。
这个人就是李慧珍,她自己刨的坑,自己填的土,自己把自己种成了一棵树。有一群年轻人见了,都惊呼,这是行为艺术,这女的一定是个艺术家!李慧珍说,你们再添些土吧。他们就真的一人又添了几锹土。等薛利弓和几名警察接到报警赶到时,李慧珍已经昏死过去。
一年后的一个早晨,李慧珍走出家门时照例朝锦湖那边望一望,眼里浮现出一派树木的葱绿,她揉揉眼睛,知道自己这是幻觉,林子已经被一大片半成品的高楼取代了,这些楼的颜色都是与葱绿不搭边的水泥灰。耀眼的阳光落在楼顶上,怎么看水泥灰都是葱绿的。
然后,她奔广东街去上班,自从被薛利弓救下,从树又变回人,她已经渐渐适应了锦湖没有林子的日子。她的脚下吧嗒吧嗒响,声音也好像不是从自己脚下发出的,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什么地方。她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林子,而是更多地集中到另一件事情上。
这个事情与穆晶晶有关,十八岁的穆晶晶长得越来越像自己十八岁的样子,如果单单只是长相相似她也不会在意,令她隐隐感到不安的是穆晶晶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态度,这令她无法不想到牛铁和马钢。两个俊朗男孩的五官时隐时现,她知道自己更重要的使命已经不是保护林子,而是不让自己的故事在穆晶晶身上重演。
广东街上没几个行人,繁华的商业街还在慵懒地睡觉,一些店铺开门了,一些店铺还没有开门。李慧珍打开自己店铺的门,一股新衣服上散发出的染料味直刺鼻孔,她打了个喷嚏。不知为什么她总是怀念广东街的草创时代,露天的摊床似乎比现在的门市房舒服得多。
她搬了个板凳放在门前,坐下,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是老薛吧,有件事不知跟你讲合适不合适。李慧珍说。
有啥合适不合适的,谁跟谁呀?薛利弓在电话那头说。
是晶晶的事,昨晚她在卫生间洗澡,我顺手翻看了一下她的手机,这一翻不打紧,我发现她跟好几个男生关系暧昧。李慧珍说。
你不要用老眼光看现在年轻人的事。薛利弓说。
问题是,我怕她出了我年轻时出的事。李慧珍说。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继续留意观察,如果真的要出事,告诉我,咱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薛利弓说。
李慧珍点点头,她相信薛利弓,遇上事情能找的人也只有薛利弓了。
事情出在这一年仲夏,两个男孩子同时喜欢上了穆晶晶,要命的是穆晶晶和当年的李慧珍一样,同时喜欢上了这两个男孩。三个人商定,在某一天晚上去锦湖公园里解决问题。李慧珍是从穆晶晶的QQ上查看到这个情况的,她看了看表,此时离约定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
李慧珍赶紧打电话给薛利弓,薛利弓叫她别着急,然后骑着一辆警用摩托车来接她。摩托车载着二人驶过那片越来越高的新楼群时,他有意回头看了一眼李慧珍,李慧珍表情紧张,显然想的只有穆晶晶的事,他回过头,手上一用劲,摩托车便箭一样蹿了过去。
二人赶到锦湖边上时,果然看见穆晶晶和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微风轻轻吹过来,裹着一股孜然的味道,三个人席地而坐,正在吃烧烤、喝啤酒,他们嘻嘻哈哈,三张年轻的脸都漾着湖水一样的光亮,丝毫看不出要出事的样子。
李慧珍说,怎么会是这样?
薛利弓说,我也看不明白。
李慧珍说,他们这是在解决问题吗?
薛利弓说,可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