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护林员的女人(2)
三
深秋树木开始落叶,有风刮过,枯黄的叶子便“稀里哗啦”下雨般落下来,就是没风的天气,黄透的叶子也会自然落下,只是速度缓慢,人站在树下能清晰地看见它们落下的轨迹。没几天工夫,林间的地上便铺了一层厚厚的树叶,人踩上去软软的,走起来哗哗地响,如蹚水一般。
老穆在林间走,见怪不怪地看着一片片叶子降落的轨迹。叶子落地了,空中的轨迹依然还存在着,有的如实线,有的如虚线,老穆的眼前虚虚实实,走得近乎梦幻。突然,脚下的蹚水声中挤出一声猫叫,声音稚嫩,似有似无,老穆低下头,费了一番工夫才在枯黄的叶子中发现了一只同样枯黄的小猫。小猫的整个身体都埋在叶子里,如果不是细看,很容易把它也看成一片枯黄的叶子。
老穆猫腰把小猫抱起来,它冲着老穆喵喵地叫。小猫十分孱弱,看样子下生不过一个月,它的鼻子凉凉的,身上却是热乎乎的。老穆用手摩挲着它的身子,一下一下,在他的抚摸中小猫安静下来。他抱着它转回身,向自家的园子走去。
此时已是傍晚,老穆看见房顶的烟囱上炊烟袅袅,他的心跳加快了,本很平常的心境被一只小猫搅得欢快起来。林间偶尔会发现野猫的影子,老穆见它们和见枯叶没什么区别,但不知为什么,这只小猫却令他生起一种怜爱之情。走进园子时十岁的穆晶晶正在枣树下玩耍,老穆把小猫递给她,她抱着小猫激动得浑身都颤抖了,她几乎立刻就爱上了这只小猫,她和刚才的老穆一样摩挲着小猫的皮毛,嘴里和小猫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穆晶晶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大而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脸庞瘦小。平时老穆不怎么跟她讲话,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跟她母亲也不怎么讲话,他的情绪更多的是用行动表现。比如他对李慧珍的好,他就是用干活儿来表现的,他会一把夺过李慧珍手里的斧子,一下紧似一下地劈木柴,他还会夺过李慧珍手里的碗,抢着到水池边刷碗。夜里,他偶尔会强硬地扳过李慧珍的身子,不管前后地凶捣一阵。他对穆晶晶的好也是如此,他不怎么上街,只要上街去,回来时手里总会提一两样女儿爱吃的东西。
穆晶晶给小猫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叫穆莹莹,晶晶莹莹,她和小猫就这样成了姐妹。小猫太小,先是喂它牛奶,后来是虾皮拌饭,小猫茁壮成长,聪明得果真如穆晶晶的妹妹。老穆养了一条土狗,穆莹莹在和土狗的争宠中占尽先机,有一次,土狗和穆莹莹玩耍时动作重了些,穆莹莹便找到穆晶晶,冲着她无辜地哀嚎,穆晶晶没有对土狗客气,拿起一根棒子把它狠狠教训了一顿。
穆晶晶带着穆莹莹在林间玩耍时撞上了两个盗树贼,这俩家伙正拿着钢锯吱吱嘎嘎地锯一棵一搂粗的大树,不远处停放着一辆马车,显然是拉树用的。穆晶晶见状赶紧躲开,赶紧去告诉老穆。老穆一听有盗树贼,眼睛立马瞪了起来,他提了猎枪就走,距盗树贼约有十米远时,他冲着那个方向放了一枪,把两个盗树贼吓得一激灵,都住了手。
老穆步步逼近,两个家伙居然没有逃,他们一个拿着棒子,一个拿着斧头,都瞪圆了眼睛盯着老穆。老穆更火了,冲着他们吼道,放下家伙,跟我去派出所!一个贼笑了说,少装凶,还认识我吧?老穆定睛一看,才认出这家伙是泼皮赵大壮。
老穆说,你小子还不学好,当了贼!
赵大壮说,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偷点儿树换钱花,你总不能像护着女人一样跟我较真儿吧?
老穆说,我是护林员,树对我来说,和女人也差不多。
赵大壮说,那你想怎么着?
老穆说,简单得很,上派出所。
赵大壮冲着同伴挤了挤眼睛,二人放下手里的家伙,嘴上说我们跟你走,便朝着老穆走过去,走到足够近时,二人一起扑向了老穆。老穆手里的猎枪失去威力,只能徒手跟二人肉搏。老穆不是两个人的对手,很快便给打倒在地,脑袋屁股一起挨打。就在这时候,李慧珍出现了,她拾起地上的猎枪,冲着赵大壮就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虽没击中他,却把他吓得不轻,两个盗树贼放下手中的家伙,连马车都不要了,撒丫子就逃。李慧珍朝着他们逃走的方向又放了一枪,算是给他们送行了。
老穆从地上爬起来,抖掉身上的枯叶笑呵呵地看李慧珍,他没说什么,笑成了最好的感谢。当天夜里,老穆扳过李慧珍的身子,又狠狠地捣了一阵。
读小学三年级的穆晶晶和一个女同学吵了一架,原因是一个男同学本来和那个女同学关系不错,经常在一起玩耍,自从有一次跟穆晶晶去了锦湖,看了她的小猫穆莹莹,便不怎么搭理那个女同学了,他把更多的时间搭在了和穆晶晶套近乎上。只要下学早,这个男孩子便会纠缠穆晶晶去锦湖看她家的小猫,说是看她的小猫,其实她家园子里的果树对他更具吸引力。
这个女同学终于无法忍耐,在班级里和穆晶晶大吵了一架。穆晶晶嘴不饶人,那个女同学没得一点儿便宜,气没出来,便伙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去了锦湖,在穆晶晶家园子边诱捕了小猫穆莹莹。几个女孩子把穆莹莹当成了穆晶晶,一股脑儿把怨气撒在了穆莹莹身上,一阵拳脚相加,穆莹莹气绝身亡。
穆晶晶看了穆莹莹的尸体后哭得死去活来,任凭李慧珍怎么劝她还是哭。连一向不吭气的老穆都开了金口说,别哭了,等哪天我再抱一只回来。穆晶晶怒吼,再抱十只也不是穆莹莹了!土狗冲着穆莹莹的尸体幸灾乐祸地吠,被穆晶晶一脚踢跑了。
穆晶晶虽没亲眼见到穆莹莹是怎么死的,但她凭直觉认定凶手就是那个女同学。第二天上学,她是怀着复仇的心理去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挂被点燃的鞭炮,摆在眼前的只能是噼噼啪啪地炸。她冲着那个女同学一顿强攻,那个女同学的脸上便花儿朵朵了。
那个女同学的母亲和李慧珍一样,也是纸盒厂的职工,她是一个以不吃亏著称的泼辣女人,得知自己的闺女被李慧珍的闺女打了,她立马也成了一挂被点燃的鞭炮,冲着李慧珍就炸开了。她指着李慧珍的鼻子,当众大骂,只有脚踩两只船的破货才能生出这样的闺女。李慧珍脸憋得通红,一言不发。泼辣女人接着骂,你害死两条人命还不知足,还想让你闺女再害死两条人命啊!李慧珍的脸成了猪肝色,还是一言不发。泼辣女人手指几乎戳到了李慧珍的鼻尖,她还是接着骂,早晚你闺女和你一样,也会脚踩两只船,害死两个男人。李慧珍终于爆发,和泼辣女人扭打在一起。
脸上同样花儿朵朵的泼辣女人拉着女儿去了派出所,控告李慧珍和穆晶晶的暴行,接待这娘儿俩的是民警薛利弓。按照惯例,他把李慧珍母女也叫到了派出所,泼辣女人见了李慧珍又开口大骂,你个害死两个男人的破货!李慧珍不看那个女人也不看薛利弓,她只是低着头不吭声。虽然李慧珍母女的脸上都没有挂花,但不知为什么,薛利弓心里的天平悄悄倾斜在了这一边。他程序化地批评了李慧珍不该先动手打人,泼辣女人附和道,不光是动手打人,她还是个有背景的女人,二十年前,有两个男人就是因为她被淹死的。李慧珍眼里噙着泪,还是不吭声。薛利弓忍无可忍,扭过头对泼辣女人说,就事论事好不好?不要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这个女人瞪起眼睛说,什么就事论事?什么人身攻击?我说的都是事实。薛利弓说,我看见的事实就是,你对人家太过分了,这不是人身攻击是个啥?
李慧珍抬起头看了薛利弓一眼,她觉得这个男人面相和善,不像个有一身瘆人毛的警察。
四
李慧珍炖了一只鸡,不是野鸡也不是家里养的鸡,是在农贸市场买的。李慧珍中午时把鸡炖上,到夕阳红了时往锅里下了榛蘑,端上桌,鸡肉已经烂熟得脱骨,散着浓香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李慧珍还给老穆烫了酒,她甚至还陪着老穆喝了一盅。平时李慧珍滴酒不沾,这次主动喝了酒,老穆就觉得不寻常了。他嘴里嚼着鸡肉,眼睛定定地望过去,等待着李慧珍说话。
李慧珍说,跟你商量个事呗?
老穆把肉咽下,等待下文。
李慧珍说,这是件大事,听了你别合不拢嘴。
老穆还是定定地看她。
李慧珍说,我想辞掉纸盒厂的工作,去广东街卖服装。
老穆果然惊得合不拢嘴,还是定定地看她。
李慧珍说,我在纸盒厂挣死工资挣腻了,我想做买卖挣活钱。
老穆终于开口,挣死工资容易,挣活钱难。
李慧珍说,难能难到哪儿去,难道还能难过整天听别人讲闲话吗?
老穆愣了一下,恍然了。老穆其实是个聪明人,凡事一点就透,他几乎在瞬间就理解了李慧珍辞职的原因,他点点头说,辞就辞吧。李慧珍说,在广东街租摊床需要一笔钱呢,可咱家的钱不够。老穆问,缺多少钱?李慧珍说还差五千块。
接下来酒喝得就不畅快了,因为心里有事,五千块对他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到哪儿去凑足这五千块呢?
几天以后下了一场雪,老穆踏着雪在林子里走,雪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有点儿像他此时的心情。走着走着,“扑哧扑哧”的声音强壮起来,扭过头,这才看见李慧珍正一溜小跑赶过来。李慧珍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看上去十分扎眼。
老穆停住脚步,等李慧珍赶过来,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得动人。老穆盯着她,目光便是询问了。
李慧珍说,我有了一个凑钱的办法,所以才急着赶上你。
老穆努力睁大眼睛。
李慧珍接着说,有人要买树做房梁,咱这林子里到处都是树,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嘛!
老穆开口了,你的意思是要砍树卖?
不等李慧珍回答,老穆连连摇头说,这可不行,我是护林员,怎么能自己毁了林子?
李慧珍说,我不是让你毁林子,是让你砍树。
老穆说,这不一回事嘛!
李慧珍说,不是一回事,这林子有疏有密,有的两棵树挨得那么近,都抢土中的营养,这两棵树就谁也长不好,如果你砍掉一棵,没谁跟它争营养了,它是不是会长得更好?所以说,这砍树不是毁林子,是让林子长得更好呢!
老穆呼呼地喘粗气,气息扑在李慧珍的脸上,热乎乎的,让她本来很凉的脸更不舒服。李慧珍知道老穆生气了,老穆是不轻易生气的,要不是这件事冲了他的肺管子,他是绝不会这个样子的。但李慧珍拗不过自己,还是想劝一劝老穆,她说老穆你想开点儿,换个角度想想,事情就变个样了。老穆突然吼道,你还是护林员的女人吗?如果你还是护林员的女人,就别再提这件事了。老穆说罢,踏着雪,“扑哧扑哧”地走开了。
李慧珍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直到她想通了,觉得是自己过分了,再不能跟老穆提这件事了,才又迈动大腿,默默地回家。
第二天清晨,李慧珍推开房门时雪已经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锦湖林区,积雪泛着亮光,整个林子亮得几乎透明。李慧珍揉了揉眼睛,待适应了这强劲的光线,才看清老穆早就站在园子里了,他手里拎着那把猎枪,两只眼珠死死地盯着园外一望无际的林子。李慧珍看着他的侧身,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
李慧珍说,对不起老穆,我昨天不该说那种话。
老穆说,你说得可能有道理,砍掉一些树,林子会长得更壮。
李慧珍打了个激灵,问,你说啥?
老穆说,砍掉一些树,林子会长得更壮。
李慧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过去推了老穆一下,又问,你真是这么想的?看老穆真真切切地点点头,李慧珍才相信这是真的,她知道,她在广东街上的摊床有着落了。
李慧珍在广东街上的服装摊床开业那天又下雪了,雪花大如铜钱,飘飘悠悠地挂满空中,很快地上、屋顶和摊床的棚顶上边便积了厚厚一层雪。有人铺着笑脸冲李慧珍说,开业下铜钱雪吉利呀,挣的钱会像雪花一样落下来。李慧珍笑了,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兆头。
广东街原来叫柳树街,街的中央是几排排列并不规矩的老柳树,这些老柳树树身粗大斑驳,看上去最小的年龄也有几十岁,每当春夏季节,枝叶壮硕,翠绿的柳枝垂及地面,人走在其中十分惬意。这些柳树被当时的市政府下令砍掉了,路上铺了沥青,在街两边安放了两排角铁焊成的摊床,街的名字也顺应形势改成了广东街。
李慧珍的摊床靠街东侧的中央,位置不错,加上她上的服装又潮,开业第一天,便卖出了十多件衣服。李慧珍笑得合不拢嘴,她觉得这一天钱真的像铜钱雪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了。笑容还未退却,一张熟悉的脸便凑了过来,这张脸的头上、眉毛上都是雪花,冲她龇牙一笑,她的笑容即刻结冰了。
我们是有缘人呀,在这广东街上成了邻居。赵大壮说。
一种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李慧珍怎么也没想到赵大壮也来广东街做生意了,他的摊床与李慧珍的摊床隔了三家,只要有意探头瞧一瞧,谁都能瞧到谁。
在广东街上,我说了算,我以德报怨,有我罩着你,你的生意错不了。赵大壮又说。
用不着。李慧珍说。
别把话说得太满,人在江湖,谁用不着谁呀!赵大壮说。
就在这时候,李慧珍看见薛利弓走了过来,他的头上、眉毛上也挂着一层雪,他穿着警服,看起来蛮精神的。就在他快走到跟前时,李慧珍喊了一声,薛警官!薛利弓停住步子,伸出右手抹了一把眉毛上的雪,笑了笑说,你果然到这儿做买卖了。李慧珍点点头,这“果然”二字有些蹊跷,说明薛利弓在这之前已经知道她要到广东街来做买卖了。
薛警官,你来买衣服呀?李慧珍问。
不买不买,我只是随便走走。薛利弓说。
赵大壮见了薛利弓赶紧躲开了,李慧珍觉得这是薛利弓身上的警服起了作用,泼皮见警察心里发虚,当然会麻溜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