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夜谭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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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苏仲芬

苏仲芬

从前有一个姓苏的书生,他的名为桂,字仲芬。他乡学上完后进入了京城,在王御史家中当教书先生。王御史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他考虑到自己的房子有些狭窄又靠近集市,实在不利于孩子们读书学习,就想另外再买几间房子,叫孩子们去那里读书学习。恰好,王家邻近有梁家花园,这个院子虽然是在城的边上,但院子却是很安静的。况且这一座空宅离王家仅一条胡同。王御史喜欢距离近,又看中了它的幽静安然,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下了这座宅子,然后派人修缮。这座宅子虽然很多年没有人居住,但是院子并不十分破旧。所以仆人只是铲掉了院中杂草、扫除了垃圾,又重新粉刷墙壁、糊好窗户,虽然又花了数十两银子,但是,房子却焕然一新了。一切修缮好了,王御史就让苏仲芬带一个仆人和一个书童搬了进去,而王家的孩子早晨来读书,晚上再走回家去,就这样每天跟着苏仲芬念书,由于两栋房子离得很近,他们两下里都是很方便。后来,有人路过,见苏仲芬在院中读书,就私下悄悄告诉他:“先生,你胆子可真大,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大一座院子卖得又不贵,却这么多年无人问津吗?传说这是座凶宅,一到半夜就会传出怪声,先生可要小心点。”苏仲芬听了微微一笑,却不以为然,说道:“我这个人不信妖怪,妖怪就无法兴妖作怪,不要多讲了,扰乱人心。”

谁知苏仲芬在这里住了不久,奇怪的事就逐渐发生了。

一天傍晚,有个仆人从市场里打酒回来,他见到一个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噙满了泪水,从厨房中走出来,仆人好奇想跟上去看个究竟,但是那个老太太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还有一天,仆人看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身着一件白衣,头戴着一顶软沿白毡帽,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背着手赏月,嘴里好像还念着诗句。这位老人身高不足三尺,深情悠然。仆人以为有外人闯进院内,就大声吆喝了一句:“什么人胆敢私自闯入我们王府?”闻声,那老头立刻不见了。书童偶尔也会说起他碰到过此类怪事。唯独苏仲芬从来没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认为那是下人们大惊小怪,还责怪仆人和书童以后少吃酒,连做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楚,两人受到了他的责怪自是不敢多言。

过了不久,就到了会考的日子,苏仲芬带着仆人到国子监去应考。因为考期需要三四天,于是他留下书童一人看宅子。当时正是七月,天气炎热,暑气正盛。到了晚上,书童为了乘凉,就架起一扇门板当床,对着窗口睡觉。那天半夜时,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蒙眬间好像听见院子里有女人说笑的声音。书童一下子被惊醒了,睡意全无。于是坐起来,仔细地听,果然是年轻女子的笑声,这笑声如果是白天听到,书童一定想一睹她的芳容;可是深更半夜,四下无人时,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不由得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像个刺猬似的缩进被窝里,一面强迫自己快快睡着,一面却竖着一只耳朵留意倾听外边有什么动静。虽然隔着门板和墙,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偶然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话传入他的耳中。

一个女子说:“买的酒我可热好了。我没想到今天晚上还要伺候你这个丫头了,就为你说了句想喝酒,我还叫老爷子深夜跑一趟给买回来。刚才我跟十一妹解手时,她咧着嘴喘着粗气,屁股撅得比头还高。我问她怎么了,才知道她到市场去买鸡蛋,叫杀回家的恶狗追上咬了一口,才弄得这副狼狈相。十一妹她倒不生气,反而一个劲儿地傻笑,可是我们旁边看的人真是又生气又怜惜。我们家的阿连看见她那个难受样都火了,非要去同丫头评评理,我劝了半天,他才安静了下来……”接着又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又有一个女子边骂边笑着说:“小娼妇不要太轻狂了,明天王家那二位翰林要是来了,你要是还敢这样唧唧呱呱,说天谈地,我就凑钱给你……”不知为何,她们后边的说话声音愈来愈小,最后细得像小燕子叫一般,模模糊糊听不清楚,直到天亮时四周才静下来。书童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浑身乱抖,全身淌汗,一夜未曾合眼。直到日上三竿,才胆战心惊地出了屋子,到外面一看,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其他任何一人。

第二天,书童逢人便讲这件事。王家的孩子都是年轻人,好奇心重,听到书童说的这件事之后,也想去一探究竟,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们对王御史撒谎说:“父亲,苏先生进城去了,学馆中就剩一个书童,先生离开前曾嘱咐我们哥俩到他那里去住,以防着出点什么意外的事,好有个照应。所以,我们两个人来请示父亲,允许我们去那边住几天。”王御史听他们说得合情合理,又看到他们长大懂事,很是欣慰,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王家两个孩子离开了家,高兴得跳了起来,连忙收拾好行李就去了那座宅院。这哥俩住进来后,十分高兴,没有父亲的管教,自以为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几天,于是两个人打来几两酒喝了起来,一直喝到半夜,两人才躺下睡觉,可是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晚上会发生什么,于是睁着眼一直躺到天亮,可是却没听到一点动静。第二宿也是如此。过了两天,苏仲芬考完试回来了,王家哥俩便搬走了,回了家,他们觉得那个小书童一定是晚上做梦了,分不清梦和现实,才说那样的话来哄骗他们。

过了两天,苏仲芬夜里醒来,他隔着窗纱恍恍惚惚间,好像看见了院子里有个人在溜达。他以为是仆人或者书童没有睡觉,在院子里溜达,便也没在意。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那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慢慢踱到台阶前,在月光下,苏仲芬看到他头上似乎戴着假发,不像一般男子那样,好像还有发簪,并插着花。苏仲芬好生奇怪,像蜜蜂一般贴到窗上偷偷向外看,这才看清那人是一个少女,穿着轻纱衣服,脚上是一双厚底鞋,婀娜多姿,令人销魂。少女侧身回头一望,那神态嫣然,笑容极美,令人陶醉,他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不像人间的女子,而是像九天下凡的仙女。苏仲芬不禁眼花缭乱,心旌摇动,意往神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少女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看她,她回过头,瞥了窗户一眼,笑着说:“哪里来的书呆子,刚刚才丢了草料盘子就来到这里窥视人家的小姐呀?”

苏仲芬听她这样一说,应声答道:“蝴蝶若是没有花香勾引,怎么能张狂放浪呢?听说你屡次打扰我的仆人和书童,今天既然叫我碰上了,何不到我这小屋里来,展示一下姑娘的花容玉貌?我这书呆子就是死了也不枉啊!”

少女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笑嘻嘻地挪着小步,一步一步地进了屋子。走进屋内,苏仲芬才看清楚了少女的样子。她面若桃花,目光如流水一般,清澈透亮,眼光里透着一股机灵。看着她娇媚可爱的样子,苏仲芬想:故事中的美女西施和南威也不过像她这样吧?如此美女真是世间罕见。苏仲芬礼貌地请她坐下。少女也毫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床边上。苏仲芬给她倒了一碗凉水,又切开一个瓜请她吃。

苏仲芬偷偷打量着少女,只见她穿着藕荷色的纱衫,好像薄雾笼罩着的一朵鲜花,白嫩的肌肉在薄薄的衣衫里隐隐约约可以见到,苏仲芬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她穿着一条碧绿的纱裙,就像夏天里的荷叶。而裙子之下,似乎是一个白白的、细细的物件。他觉得奇怪,挑灯一看,原来少女是光脚拖着一双红色的鞋。苏仲芬不由得春心荡漾,便说些挑逗的话给她听:“我听人说过,古代有个赤脚丫头,喜欢光脚,不喜欢穿鞋袜,难道姑娘你也是和她一类的人物吗?”

少女启齿一笑,犹如天空中的繁星一般耀眼夺目,她说道:“我就是这样的,我的脚白如霜雪,不穿鸦头袜子,更是好看。古代美女没缠足时,她们的脚都不如我的好看,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苏仲芬轻佻地抓住她的一只脚,少女并没有反抗,于是他的胆子更大了,抓起那只脚仔细地瞧,这个脚背和小腿丰满漂亮,脚底很平,脚趾紧紧拢在一起,脚大不过六寸,还会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闻到这股味道,苏仲芬的心不由得激烈地跳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突然扑上去把少女搂住。少女也不拒绝,半推半就的,两个人就亲热起来,一夜难舍难分。直到鸡叫时,少女才起身离去。

自此以后,每当夜幕降临,少女都会来陪他。有一天苏仲芬问她:“姑娘,我们相识已久,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姑娘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少女想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本来姓花,老家是在甘肃,自我爷爷就已经搬家到了北京,后来已有两代了。先生房后的梁家花园就是我们的故居。先生搬来之后,小女就很仰慕先生的才华和为人,又觉得和先生很有缘分,所以常常在夜半时分,偷偷上门来看看先生。先生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因为害怕而不再见我呢?”

苏仲芬笑着说道:“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姑娘时,就知道姑娘并非凡人,不过圣人说过对待任何人都要像对待亲兄弟一般。因此,万物同时生长而互不相害。我早就深明此理。敢问姑娘,你是狐狸精还是鬼呢?请不要糊弄我,如实回答。”

少女笑着说:“人家怎么会是那些,我可是仙女啊,怎么会是狐鬼呢?”

苏仲芬摇头表示不信,对她说:“不对。我听仙书上说,仙人是不吃东西的,看你吃喝同凡人一样,而且不戒酒和荤腥,仙女是这个样子吗?”

少女笑他说:“人家都说冥顽固执的是书呆子,今天我算信了!先生你既然根据书上的东西来盘问我,我就用书上的东西来回答你。我看你读过不少书,可你单单没看过记载神仙的那些书。龙的肝、麒麟的肉,只有神仙能吃;玉造的酒、金造的水,只有神仙能喝。其他像千年的桃子、万年的藕、百石的烈酒、凤凰的骨髓以及交梨、火枣、橘子汁、云霞杯一类的东西,散见在各种书上,数不胜数。仙人怎么有不吃不喝的呢?蚕吃而不喝,一过春天就僵了;蝉只喝不吃,秋末便干了;蜉蝣不吃不喝,早晨生下来,晚上就死了。说它们是神仙,可以么?”

苏仲芬听了,无言以对,只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说:“你这张利嘴,强词夺理,我不再同你辩论了。既然你自称是仙女,我听说仙人能知道未来的事,你看我今年科考能榜上有名吗?”

少女掐指一算,摇头说道:“先生虽然一直在苦读圣贤之书,但无奈先生你才疏而气高,又喜欢同轻薄的朋友说说笑笑,这对你很不利。常言道:隐恶扬善是现成的功德。先生为何舍不得伶牙利齿,也必定以不善言谈为可耻,如果先生只顾逞那尖嘴巧舌一时之快,恐怕滑稽的名声一出去,吉祥也就跟着减损了。这是君子的言谈与命运一致的道理。今年的考试,你是没有希望了。先生如果从今改过自新,当官尚能有望;否则,只能在饿死的人堆里看见你喽。”

苏仲芬一听,面如死灰,心也凉透了。他不禁对少女肃然起敬,连连行礼,说道:“姑娘所说的话,说中了我的要害,我一定把它作为座右铭。”少女听罢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自此以后,足有好几个月没有来。苏仲芬十分想念她,常常到后院花园中寻找,但是除了盛开的鲜花,却是什么也没有。

等到发榜时,果然不出少女所料,苏仲芬名落孙山。他情绪低落,借酒消愁,一直喝到半夜。在他半睡半醒之际,他听到了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抬头看到少女来了。苏仲芬一见她,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少女没说什么,只是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安慰了他一番。从此之后,少女每夜都会来陪他读书,有了少女的鼓励,他也更加奋发图强了。

有一天,苏仲芬的一位同乡约他去陶然亭。吃饭时,他们行起酒令来,苏仲芬酒足饭饱,就开始忘乎所以了,把佛经中涉及因果的话作了酒令。傍黑回到住处时,少女已经等在屋里了。一见苏仲芬,她便板着脸训斥道:“先生又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你怎么可以故意糟蹋圣人的话?你可知道,你这次犯下了多么大的罪过!你真像吹得鼓溜溜的猪尿泡,一点骨力也没有。圣人说过,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垒也。先生这样不谨言慎行,我还跟你干什么呢?”说罢,气呼呼地出房去了。苏仲芬听了她的话,惭愧得无地自容,立刻跪在地上扯住少女的衣后襟,求她不要走。少女心意已决,并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苏仲芬仍不松手,少女扯掉衣服走了,他仍不死心,紧紧跟随其后,可是到了后园中,少女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来。

这件事开始苏仲芬还能守口如瓶,可是时间长了,他就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学生。学生们都很好奇,就向他讨要那件衣裳看看。只见他拿出的那件衣服,薄得像蝉的翅膀,大约重三两,看了之后学生们大为吃惊。

数年以后,王家的两个兄弟同时进了翰林院。这也验证了少女有关王家两兄弟“两位翰林”的说法是正确的。苏仲芬也果然像少女所说的那样,连连科举,但是却屡战屡败,一次也不中。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了,他的生活只能勉强度日。又过了一年,他竟然因为生病没钱医治,贫病交加死在京城寓所,他在京中的朋友,把他葬在乱坟岗上。

李高鱼和苏仲芬是自幼的朋友,因此他熟知此事。这个故事就是他讲给我听的。我还寻问他少女的衣裳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回答说这件衣服已经叫王御史带回江南去了。

闲斋评论道:看到苏仲芬的遭遇,有人说是遇到了鬼,我认为他遇到的少女是狐狸。恩茂先说无论是狐还是鬼,仲芬是个穿儒生衣服、戴儒生帽子、为人师表的人,这个女的算什么呢?

兰岩评论道:像苏仲芬这样的人,有一张轻薄的嘴,就连狐狸也看不起他,何况人呢?可是,像苏仲芬这样的人,听到对自己有意的劝解之言以后,却又不懂得检点自己的行为,冒犯神圣,这是自己找罪过呀!读书人能不以此为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