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先知(4)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美就是揭开面纱露出神圣面容的生命。
你们就是生命,你们就是面纱。
美是揽镜自照的永恒。
你们就是永恒,你们就是镜子。
论宗教
一位年迈牧师说:请给我们谈谈宗教吧。
穆斯塔法说道:
今天我讲过别的什么吗?
宗教不就是一切功德和省悟么!
或许它既不是功德,也不是省悟,而是一种惊异与感叹,
二者常常发自于手雕坚石或操作织机时的心灵之中。
谁能把自己的信念与工作分开,或者将自己的信仰与事业分开?谁能把自己的时间摊展在自己的面前,说:“这些属于上帝,这些属于我,这些属于我的灵魂,这些属于我的肉体”?
你的所有光阴,都是在空中扇动着的翅膀,不时地从自我飞到自我。
把德行穿在身上,当作华丽衣饰显摆的人,最好一直赤身裸体。
风与太阳不会使他的皮肤裂口。
以伦理界定行为的人,是把善鸣之鸟关在笼子里。
最自由的歌声,不是从铁丝网和铁栅栏里发出来的。
视礼拜为可开可关窗子的人,他尚未深入到自己的灵魂堂奥,因为灵魂的窗子是从黎明开启到黎明的。
你每天的生活,就是你的神殿和宗教。
无论你什么时候进神殿都要把一切带齐:
带上犁耙、熔炉、木槌和琵琶,
带上为你日常需要或娱乐所准备的东西。
因为你在梦中遨游时,你既不能飞翔在你的最高成就上,也不能下降到你的失败之下。
你要让所有的人跟着你去。
因为在你的慕恋中,你不能飞翔在他们的希冀之上,也不能将自己降到他们的失望之下。
假若你想了解上帝,那就不要使自己仅仅成为解谜的人。
而要看看你的周围,就会发现上帝正在逗你的孩子们玩儿。
你要望望天空,与闪电一起伸展双臂,在雨水中降下。
你将看见上帝在花丛中微笑,在树林间挥动双手。
论死亡
美特拉开口道:现在请给我们谈谈死亡吧。
穆斯塔法说:
你想晓知死亡的秘密吗?
如果不在生命中探寻死亡,你又怎能找到它呢?
黑夜里能够看见,而在白天盲目的猫头鹰,它是不能揭示光明秘密的。
你如果真想揭开死亡的秘密,那就要对生命的肉体敞开你的心扉。
因为生与死是一体的,正像江河与大海是一体一样。
在你的希冀与愿望的深处,隐伏着你对幽冥的无声理解。
你的心梦想着春天,就像藏在雪下的种子所做的梦。
相信梦吧,梦中隐藏着永生之门。
你对死亡的恐惧,只不过是牧人的颤抖:因为他站在国王面前,国王拍他的肩膀示宠。
牧人因肩上留有国王宠爱的印记而颤抖,心中岂不充满欣悦之情吗?
但,你没发现他更加重视那种颤抖吗?
死亡不就是赤身裸体站在风口上,消融在烈日之下吗?
断气不就是呼吸从无休止的潮汐中解脱出来继之升腾,不受任何限制地追寻上帝去吗?
只有你们饱饮静默河水时,你们才能真正引吭高歌。
只有你们到达山顶之时,你们才能开始登高,
只有大地包容你们的肢体之时,你们才能真正手舞足蹈。
道别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女语言家美特拉说:为今天祝福,为这个地方祝福,为你那给我们谈话的灵魂祝福。
穆斯塔法说:谈话的是我吗?我不也是一位听众吗?
穆斯塔法走下神殿的台阶,所有的人跟随着他。之后,穆斯塔法登上船,站在甲板上,接着把脸转向众人,提高声音说道: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风将把我吹离你们。
我虽然没有风那么迅急,但我必走不可了。
我们这些流浪天涯的人,永远寻觅更加孤独的道路,既不在休歇一天的地方起程,朝阳也不会在我们眼见落日的地方升起。
即使大地沉睡之时,我们仍然在行走。
我们是坚韧植物的种子,心一旦成熟丰满,大风便带着我们飞扬,将我们播撒到四方。
我在你们中间度过的日子是短暂的,我对你们讲的就更短。
当我的声音在你们的耳朵里渐渐模糊,在你们的记忆中渐渐消失时,我定会再回到你们中间,
定会用感情更加丰富的心和更积极响应灵魂召唤的双唇对你们谈话。
是的,我将随涨潮而至,
即使死亡将我卷起,更大的沉静将我包围,我也要与你们的心灵对话。
我的努力决不会白白付出。
倘若我讲的话是真理,那么,这真理将以更加清晰的声音,用更加接近你们思想的语言揭示出来。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我将乘风而去,但不会坠入虚无深渊。
假如今天不能满足你们的需要和我的爱,那么,我们就另约一天。
人的需要是变化的,但他的爱是不变的,同样他使爱满足自己需要的愿望也是不变的。
那么,你们当知道,我将在更大的沉静中归返。
拂晓中消散的雾霭,只会在田野留下露珠,继之升腾,凝成云,化作雨而降下。
我也未尝不是雾霭。
我在静夜中行走在你们的街道上,我的心神拜访你们的房舍。
你们的心与我的心一起跳动,你们的呼吸轻拂我的面庞,我认识了你们所有人。
是的,我深解你们的欢乐和痛苦。你们熟睡中的梦,恰是我的梦。
我时常在你们当中,就像山间的湖泊。
我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你们心灵的高峰和斜坡,
映照着你们的思想和愿望的过往的行列。
你们的孩子们的欢笑,你们的青年们的向往,都会化为溪流、大河,淌入我的沉静之中。
当它流入我的湖中深处时,溪流和大河都会不住地歌唱。
汇入我的湖中的还有比笑更甜、比向往更美妙的东西。
那就是你们内心中的“无限”;
“无限”是巨人,而你们不过是细胞和组织而已。
是的,在这位巨人的歌喉里,你们的吟唱都是无声的搏动。
你们与巨人结合在一起,才能显露出你们的巨大。
我只有看到他时,才能看到你们,并爱你们。
爱若不超越这无边的空间,又能到达多远的地方呢?
什么幻想、什么希望、什么假想,能够展翅高飞呢?
在你们的心中,巨人就像开满苹果花的大栎树一样。
巨人用自己的力量将你们束缚在大地上,他的芳馨带着你们在天空翱翔,他的不停旋动使你们永远摆脱死亡。
有人说你们像一条锁链:你们像一条锁链,但你们是锁链中最脆弱的一环。
这话仅仅说对了一半,因为你们也是坚固的,就像锁链中最坚固的一环。
谁用你们最小的功绩衡量你们,就像用泡沫的脆弱衡量大海的威力。
谁用你们所遭受的失败评判你们,就像以季节的变化抱怨四季。
是的,你们就像大海一样,
虽然负重载之船等待着涨潮,以便靠岸,即使你们像大海,也无法使潮水早来。
因为你们也像四季,
虽然你们在冬天里拒绝了春天,
你们内心深处的春天,在微睡中微笑,你们的微笑对它毫无伤害。
你们不要以为我说的这些话是为了让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过奖我们了,他只看到我们的优点。”
我不过是用语言讲出了你们思想中所知道的事情。
有言知识不就是无言知识的影子吗?
你们的思想和我的言语,即使只是从封存的记忆中涌出来的波浪,但这种记忆却保存了我们昨天的记录。
保存了大地既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自己的往岁的记忆。
保存了混沌中太古的漫漫长夜的记忆。
智者曾到你们这里来过,将他们的智慧传给你们。我来这里,为了吸取你们的智慧。
看哪,我已发现了比智慧更加伟大的东西。
那便是你们内心里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灵。
但你们不注重这种精神的扩展,却哀悼你们岁月的凋逝。
那是生命,在向害怕坟墓的肉体的生命求助。
这里没有坟墓。
这些高山和平原不过是摇篮和垫脚石。
每当你们经过埋葬你们先人的墓地,只要你们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你们在与你们的子女一起,手拉着手跳舞。
是啊,你们总是那样的欢乐,而你们自己则全然不知。
其他人来到你们这里,以闪光的许诺换取你们的信仰,你们却报之以钱财、权力和荣光。
我给你们的比许诺还少,而你们待我却格外的慷慨。
你们给予我对生命最热烈的渴求。
无疑,将一切向往变成干渴之后,把生命全部化为甘泉,一个人所接受的礼物,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吗?
这其中包含着我的荣誉与报酬。
每当我去泉边饮水时,我总发现喷涌的泉水也是干渴的,我饮它的同时,它也饮我。
你们当中有的人认为我高傲和过分羞怯,致使我不肯接受礼物。
说真的,在接受酬劳时,我是自傲者,而对待赠礼却不是这样的。
当你们请我赴宴时,我已去采摘丘山上的桑葚去了;
你们邀请我入宿你们家时,我却睡在了宇宙的柱廊下。
虽然如此,你们不还是盛情关怀着我度过的日日夜夜,让我吃得饱、睡得香甜吗?
因此,我要深深祝福你们:
你们给出了许多,而你们都从不知道你们在给予。
是的,善行自我照镜之时,便变成了石头。
善事自赐芳名时,却引来了诅咒。
你们当中有人把我称为清高者,陶醉在自我孤独里。
你们说:“他与林木交谈,却不跟人说话。他独自坐在山巅,俯视我们的城市。”
是的,我确实曾攀登高山,独自远行。
我若不在高远之处,能看到你们吗?
人若未曾尝过遥远之苦,又怎能感触相近之甘呢?
你们对我无声呼唤道:“异乡人啊,异乡人,绝顶的爱慕者啊,为什么甘心居于鹰隼作巢的山巅呢?
“为什么苛求不可获取之物呢?
“你希望什么暴风落入你的网中呢?
“你想在天空捕捉何种虚幻的飞鸟呢?
“来吧,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吧。
“下来吧,用我们的面包充饥,饮我们的美酿解渴吧!”
是的,他们独处之时,说出了这些话;
假若我让他们更孤寂一些,他们就会知道:我要探索的只是你们欢乐与痛苦的秘密。
我要猎取的只是你们行空的“大我”。
然而猎人也是猎物;
因为从我的弓弦上放出的许多箭,将要回射到我的胸膛。
同样,飞鸟本来也在地上爬行,
因我的羽翼在太阳下展开时,投下的影子是地上爬行的乌龟。
我是个信仰者,同时也是怀疑者。
我常把手指按在我的伤口上,以期对你们的信仰更强烈,对你们的认识更深刻。
基于这种信仰和认识,我要对你们说:
你们既非被封闭在自己的躯壳之内,也不是被禁锢在房舍、田野里。
你们的自我宿于高山,随风飘游。
你们不是在阳光下爬行取暖或在黑暗中挖洞求安的动物。
而是自由之物,是围绕大地、遨游以太的灵魂。
如果我的这些话含混不清,你们则不必苛求完全明白。
含糊与混沌乃万物开端,而不是终结。
但愿我成为你们记忆中的开端。
生命及类似的一切生物,均孕育于雾霭,而非孕育于水晶。
谁知道水晶不是凝固的雾霭?
当你们想起我时,但希你们记住我说的话;
在你们看来,你们那最软弱、最迷惘的,实际上是最强大、最坚定的。
难道不是你们的呼吸使你们的骨架挺立支撑吗?
难道消隐在你们所有人记忆中的那个梦,不是建造了你们的城池,并描绘了城市中的一切吗?
假若你们能够看到你们那紊乱的呼吸,你们便看不见别的一切了。
假若你们能听到那梦的低语,你们也便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了。
但是,你们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这倒对你们有好处。
蒙在你们眼睛上的纱,将被织纱的手揭去。
阻在你们听耳里的泥,将被和泥的手捅开。
你们定将看得见,也听得到。
你们既不会因曾盲目而叹息,也不会因曾耳聋而懊悔。
那时候,你们将知道万物的潜在的目的。
你们将像为光明祝福那样,为黑暗祝福。
穆斯塔法说完,环顾四周,但见船长在船上依舵而站,时而望望张起的风帆,时而放眼望望遥远的天际。
穆斯塔法说:
我的船长好有耐心啊,好有耐心。
风刮起来了,风帆不耐烦了;
就连船舵也在乞求导航;
然而我的船长却静静地等待我把话说完。
这些水手们都是我的伙伴。
他们听赏过更大海洋的歌声之后,耐心地听我讲。
他们现在不用等待多久了,
我已做好准备。
溪水已到大海,伟大母亲将再次把她的儿子抱在胸前。
别了,奥法里斯的居民们。
这一天过去了。
白日的帘幕在我们面前垂降下来,就像莲叶合拢在自己的明天之上。
我们将保存起在这里给予我们的一切。
如果这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只有再相聚一次,一起把手伸向赐予我们恩惠的人。
不要忘记,我将回到你们这里。
仅仅片刻,我的渴望将把泥土和泡沫集聚成新的躯体。
只一会儿,我乘风静息稍许,另一个女人就将怀上我。
我要同你们告别了,同与你们一起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我们相会仅仅在昨天的梦中。
你们曾在我的孤独里为我唱歌,而我用你们的向往在空中建了一座高塔。
现在睡眠已终结,梦境已经消逝,黎明也已过去。
我们头顶中天丽日,已经从微睡中来到白昼,不得不分别了。
如果天命注定我们要在记忆的薄幕中再次相会,交谈将重新把我们联系起来。
你们要为我唱一支更加深沉的歌。
如果天命注定我们在另一个梦中握手,我们将在空中另建一座高塔。
穆斯塔法边说边向水手们打了个手势,水手们立即起锚,解开缆绳,向着东方驶去。
人们异口同心地呐喊,喊声高飞云天,随风飞向大海,如同巨号鸣响。
只有美特拉默不作声,目送船远去,直至消隐在雾霭之中。
人们全都散去,美特拉独自站在海堤上,心中响起穆斯塔法的那句话:
“只一会儿,我乘风静息片刻,另一个女人就将怀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