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歌者不苦
安定门内的重庆饭馆“巴国老爹”,丁丁网站的整个营销团队在这里为老何送行。曾经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没有觉得他有多特别,然而在突然得知自己被解聘的那一刻,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份职业经理人特有的镇定与从容,真的很让人尊重。
老何第一次主动举起酒杯,笑着对大家说:“虽然以前我对大家非常严苛,但是我很清楚,无论是专业素质还是业务能力,大家都很出色,在你们的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我敬大家。”
一饮而尽。
整个晚上,气氛都有些凝重。谁说拿着高薪的职业经理人不怕失业,越是高薪,风险越大,年初因为又续签了两年的合同,所以老何刚刚买了房子,并把在沈阳的妻子、儿子接了过来,如今一个大浪打来,忽然被告知失业了,虽然公司给了他两个月的赔偿金,然而这跟他所面临的压力和窘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饭局结束以后,董琦和许卓然相伴边走边聊,想着这几天公司的人事变动,心里就一阵阵发寒,许卓然悠悠地说:“小迪走了、王亮走了、老何走了,下一个会是谁?董琦,你怎么想的?”
董琦稍加停顿,看着桥下混浊的河水,若有所思地说:“我也会走,这种政策挣不着钱,瞎耗什么?不过我不能像王亮和老何那样被动,说走就走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这话里似乎另有深意,许卓然停下步子,对上董琦的目光:“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该给我的,一分不少,我都要拿到。”董琦很是肯定地说。
许卓然看着董琦,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自己有些陌生,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隐隐有些摸不着头绪。
董琦又恢复了往日轻松的神态,拍了一下有些发呆的卓然:“行了,别费脑子了,反正你也想不明白。”
夜色中,星光点点,衬着各自无尽的心事。
许卓然突然想起白天接到的那个电话,元亨珠宝公司的潘总,初看到这个陌生的号码,她还有几分犹豫,电话接通以后,第一句,是一个低沉的略带调侃语调的声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许卓然心中一动,这是自己在MSN上刚刚更换的签名,因为公司最近的氛围多少有些伤感和压抑,所以这是自己有感而发的一种宣泄。
此时被一个陌生人提及,思绪恰有一时的停滞。
但是很快,对方就切入正题:“我是潘浩儒,我想跟你约个时间,再聊聊。”
许卓然有些意外,本来以为自己的冲动和直爽不会给这位老板留下什么好印象,至于面试结束时说的什么留着位子的话,她也以为是对方礼貌的应酬,没想到还真有了下文。
许卓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拒绝还是应该接受,就在思忖的瞬间,潘浩儒又说了一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才能做到歌者不苦、知音不稀。”
看似有些玩笑,其实这话背后的意思是虚位以待和诚心相邀,心中的好感一时大增,许卓然说:“好的,您什么时间方便?”
“周六下午,地点我发你手机吧。”
“好的。”许卓然应着,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触。
对于跳槽,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年轻而有能力的人不安于现状的一种表现,通过每一次更换公司,职位高了,收入多了,然而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这其中又包含着一种怎样的无奈。对于一个全新的环境,面对一个揣摩不清的老板和一群亦敌亦友的新同事,在三个月乃至更长的一段时间里,要如履薄冰、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谁又愿意老是接受这样动荡的生活呢。
地点约在安定门桥西青年湖公园里的胜蓝轩茶艺苑。许卓然走进公园大门,拐过一个弯,就看到在水那边的“胜蓝轩”,它三面环水,旁有垂柳相伴,远远看去,就像是长在水边一样,与水和垂柳融为一体。
许卓然心想,起名“胜蓝轩”,应该是茶香之透,甚于湖水之蓝的意思,约在这个地方,对于潘浩儒的品位心中暗暗称赞。
进入室内,满眼望去,窗、纱、棱、案、桌、椅均是明清两朝的式样,看做工,不是一般茶艺馆里粗糙的仿制品,都是有些年代和历史痕迹的。
一个穿着蓝色印花布旗袍的服务员前来指引,带着她穿过通幽的曲径,一扇古色古香的木门,推开之后的情景让许卓然有些想笑,潘浩儒已经到了,白色立领的衬衫、悠闲的长裤,不似在办公室里那样沉闷和严肃。然而在许卓然进来的那一刻,潘浩儒正对着花梨圆桌上放着的那台白色苹果笔记本电脑认真地看着。这样一个雅致之所让许卓然仿佛置身古代,然而就是这台时尚的笔记本电脑,却又让人觉得与环境那么格格不入。
“来了,很准时。”潘浩儒笑着说,“喝点什么?”
许卓然坐在他的对面,微微点头示意:“随意吧,我对茶没什么研究。”
潘浩儒点了洞庭碧螺春和几样茶点,很快茶具都摆上了,潘浩儒说了句:“我们自己来。”示意服务员下去,然后熟练地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最后把一杯茶放在许卓然的面前。许卓然知道这是敬茶,虽然自己不能时常在这样高档的茶馆里消费,但是作为一名职场女性,必要的知识和礼节自己还是做足了功课的,于是她手执茶杯,轻轻闻香,这是客人品茶的第一道程序,所谓闻香就是在品茶之前,需要先观其色,闻其香,方可品其味,然后就是品茶,“品”字三个口,一杯茶须分三口品尝,且在品茶之前,目光须注视泡茶师一至两秒,稍带微笑,以示感谢。
当许卓然微笑着注视潘浩儒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滑稽,所以本应浅笑的她,笑得有些诡异、又有些嫣然。
“平时喜欢喝茶吗?”潘浩儒看了一眼许卓然,然后有些随意地打开了旁边的一面窗子,他望着窗外的垂柳和平静的湖面,心境自然就变得很清静。
“喝点吧,不过我喝茶是属于牛饮的,没什么技术含量。”许卓然丝毫没有夸张,很写实的话一下子把潘浩儒逗乐了。
“喝茶的艺术在于清、静、活、闲,人的心境通过这种领悟的过程,会变得空灵而飘逸。工夫茶讲究的就是一个火候,当茶喝到恰到好处时,自然也就会体味出其真谛。在这儿开茶社的人,真是‘慧心独具’。”许卓然品着杯里的碧螺春,悠悠地说。
潘浩儒忽然有些滞住了,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孩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往往流露出来的却是蕴有深意的人生感悟,只是这一切于她的年纪是那么不相符,难道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吗?
他有意想考考她,于是说道:“茶道中的‘清、静、闲’都好理解,至于这个‘活’字,你怎么看?”
掉书袋吗?许卓然暗想,撞到我的枪口上来了:“书中记载,苏东坡汲江水煎茶,注重活水、活火。这个活字,就是饮茶之道中的关键。生活要活,要有生气,不是那种马不停蹄式的疲累。人要时常有生气,就需要回气。因此暂时放下手里的事,一啜余香,这就是活。”
许卓然看了一眼潘浩儒,镇定如常的表情中难掩的是一丝惊讶,许卓然有些小得意,又继续卖弄:“茶道代表着一种文人雅士的生活习惯与悠闲自在的生活状态,又吸收了儒、佛、道三家的思想精华,在茶中体味苦寂的同时,最能修身养性。”
潘浩儒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孩,真的有些摸不透了,看着一个小鸟依人的模样,然而所表现出来的职业素质和文化修为却是那么与众不同,这番话即便是刻意背诵准备的,而那份怡然的神态又怎么能装得出来。
许卓然手执茶壶,为潘浩儒面前的杯子里添了茶水:“胜蓝轩真是远离尘嚣的好地方。选择碧螺春,在这个季节不仅清热解暑,而且,沏好的碧螺春与窗外的湖水相对,更显清透。潘总也是有心人。”
潘浩儒笑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在她的面前有些难以隐藏,整个人都变得透彻了。“你看的真清楚,常在茶馆喝茶吧?”
许卓然笑了,随后收敛了笑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是纪念周总理的,说的是总理晚上办公经常到深夜,然后警卫员就会为他沏上一杯绿茶,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充作夜宵,那是中国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当时我就想总理真令人尊敬。等到自己长大了,才忽然发现这社会果然都是物质的,一杯清茶、一本好书、片刻的安宁与小憩,都不是没有代价的,只是这代价多少有别罢了,所以对我而言,茶馆太奢侈了,我很少来。”
潘浩儒是双重性格的人,外表刚强有着男子汉的气概,在困难面前不低头,生意场上很多时候难免会虚以委蛇,但是在他刚毅的外表下面却藏着一颗柔软的心,而此时的许卓然就像是在不经意间轻轻拔动着他心底那根琴弦。他忽然觉得应该终止这种苗头,于是结束序曲,切入正题:“我仔细看了你的简历,通过上次的沟通我对你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还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你以前的工作经历。”
许卓然爽快地点点头:“可以。”
“你今年才23岁,但是已经有了5年的工作经历,那么你刚步入社会就获得了北京最大的眼镜连锁公司市场部经理的职位,我很惊讶。”潘浩儒直言不讳。
有人说过破译女人的内心世界不需要字典,全凭男人的一双慧眼,而此时,潘浩儒就希望自己能看穿面前这个女子。
许卓然的眼神很明媚,犹如窗外的景致:“不错,我当时的年纪和资历应聘那个职位,对于我自己而言是一种赌博,对于雇用我的老板来说也有风险。他是退役水球运动员,学力只相当于初中程度,以一百元和几副太阳镜起家,短短几年就拥有过亿的资产,也是非常之人,所以他有着过人的胆识和判断力。记得当时面试的时候抱了一叠我上学期间给广告公司兼职做的各种方案,他从中随意抽出了三本,从最微小的细节考问我,因为一切都是出自我自己的创意,所以我对答如流,他说能在学生期间就接了这么多市场方案,他相信我能够在他的平台上有更好的发展,就把这个工作机会给了我。”
对于自己第一个老板,许卓然一直心存感激,所以很自然地流露出这种情绪。打工打到这种程度,离开几年之后还这么有感情,这让潘浩儒觉得很难得,他点了点头,又问到:“既然老板如此看重你,而你的工作成绩也很出色,为什么在3年后离开了?”
对于每一次面试都会被问到的这个问题,许卓然显然已经习惯了,她极其坦白地说:“如果他一直是这个企业的老板,我会一直做下去。但是所有民营企业都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家族式管理所带来的弊病,面对妻子一家人的逼宫,他选择退让,带着妻子儿子移民加拿大了,出于对他的尊重,我不会留下来为那些狭隘的逼宫的人打工。”
一席话说得潘浩儒有些胸闷,“逼宫”,她用了这个词,还真精准,把企业内部旷日持久的内耗形象地比喻了。是呀,这是每一个民营企业所不能回避的问题,他的元亨珠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潘浩儒拿出自己那只形影相随的烟斗,装好烟丝,径自点燃,一时轻烟袅袅。
“你的学历?”也许是潜意识里他想找出许卓然的不足,他想让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优秀,因为她的神态太骄傲了。
许卓然明白他所指:“国贸和法学两个学位都是工作以后学的。”
“为什么当初没有直接升学?”潘浩儒一直是学校里的好孩子,学业优秀的他从国内到国外一直保持着骄人的成绩,所以对于员工的学历他一向是很在意的,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固执地认为,作为学生学习不好,那综合能力也好不到哪儿去。
许卓然轻轻咬着下唇,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终于一笑释然。
“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母亲把我和姐姐带大的,我们姐妹都坚持,母亲对我们的责任终止到十八岁,以后一切都靠自己,也许因此我们会多走一些弯路,但是我们甘之如饴。”
其实真实的情况哪有嘴上说的那般洒脱呢,年级第一的许卓然放弃正规大学,直接上了一所成人大学,让老师和同学大跌眼镜,而自己的决定在今天看来也不知算不算正确,因为它是每一次面试都会成为障碍的一个问题。
如果一切如她所说,那么坐在自己对面那个娇娇小小的她,真的是很令人敬佩和尊重,这是潘浩儒的第一反应。
潘浩儒递给许卓然两份文件:“是合同,我们先签一年,月薪8000,奖金另计,你看看,有什么意见可以再沟通。”
许卓然多少有些意外,她打开合同,草草一看,福利保障比较齐全,权利与义务也算得上对等,于是说:“没有问题。”
潘浩儒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你在民营企业和外企都做过,所以我就不多说了,元亨也是一家民营企业,虽然有一部分外资,也有几个股东,但是操作方式和管理还是比较落后的,很多中层干部都是跟着我打天下的老人,对于他们,可能在合作起来不是那么顺畅,但是对公司他们都是很有感情的,我希望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你能和大家相处好。”
许卓然点点头。
于是这样一次别具特色的面试结束了,许卓然先行告辞,而潘浩儒留在茶舍里陷入深深的思考中,不知道这一次的决定会给自己和元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