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溺水的人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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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的街道是依山而建的。穿过商业广场,我沿着蜿蜒在古色古香鳞次栉比的楼房夹缝中的街巷,信步徜徉,顺坡而上。
昨天晚上,我下榻在了特茹河对岸卡利亚什的一家宾馆,今天起了个大早,乘上渡轮,横渡过如湖面般宽阔的特茹河。等到我将手提箱寄存到投币保管箱里,开始爬坡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同船而来的那帮乘客已经一哄而散各奔东西,钻进了各自上班的办公楼里。他们都是在这一带上班的职员。
飞来里斯本之前,我还去了一趟意大利的贝尔加莫。那是一座乡间小城。因为从旧金山到里斯本没有直航,不得不经停意大利。我到此一游的另一个原因是,久闻这里的多尼采蒂剧场和那部著名的歌剧《爱情灵药》。
《爱情灵药》是一部颂扬真爱的爱情喜剧,但我无心在作曲家葛塔诺·多尼采蒂的老家欣赏剧中的那首著名的咏叹调《偷洒一滴泪》。这是我一向的怪癖,不想在那个地方亲耳聆听那首咏叹调是如何荡气回肠的,也不想体验那种难以名状的情到深处油然而生的沉思遐想。
实际感觉比预想要好得多:从乡间小火车站到多尼采蒂剧场的田间土路上,散落着的山毛榉的枯叶,还有透过路两旁树荫缝隙洒下的阳光。这一切都令我耳目一新。爬到半坡,便可以遥遥望见贝尔加莫郊外的村落,那景色美不胜收,宛若一幅优美的宗教油画。
我停下了脚步,一面呼吸着植物发散出的芬芳,一面欣赏着优美的景色,觉得那一大片灰黑色石砌老屋中央屹立着的教堂尖顶,俨然象征着一位卓越的葡萄牙女性。我细细地揣摩着这位女性一生的命运。我似乎觉得,这位天才女性的悲剧就是从这个村落开始的。如今,这一切在我这次意大利之行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事情的起源是从结识南希·弗娅教授开始的。她是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血流控制内科学的教授。我的另一位朋友是应用生物学教授,他告诉我,有位女士和你志趣相投而且经历奇特,你可能会感兴趣,她以前与众不同,是个有着万分之一的特殊体质的人。
于是,我们在旧金山的文华东方酒店见了面,三人共进了晚餐,相谈甚欢。席间,她向我讲述了阿蒂娜·希尔娅——一位天才游泳运动员的悲剧:她是原葡萄牙队的奥运游泳选手,在一九七二年的慕尼黑奥运会上一举成名,为葡萄牙夺得了四枚奥运金牌。
尽管我不是体坛作家,但对阿蒂娜·希尔娅的名字还是有些印象的。那时候,她名噪一时。在那一届慕尼黑奥运会上,阿蒂娜·希尔娅和马克·丝碧茨双双崭露头角,她们创造的奇迹,让人们至今记忆犹新。
葡萄牙选手希尔娅和美国选手丝碧茨被舆论誉为“泳坛超人、空前绝后”,媒体采访甚至追踪到了其游泳池外的私生活。尤其是阿蒂娜,因为天生丽质,被追捧为“美人鱼”,一时间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坊间传闻,她后来还涉足影视界,在法国和意大利影坛崭露头角。
阿蒂娜因此心浮气躁,极尽奢华,在国内屡遭非议。大概是由于太过聪明,正值事业巅峰的她,突然精神失常,一下子从事业的顶峰销声匿迹了!我是姑妄听之,对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向弗娅教授刨根问底,只得到一通悲叹唏嘘,弄得我也怅然若失。
就连一直从事医学研究的弗娅教授也惆怅不已。尽管现在医学发展日新月异,依然无法包医百病,医生面对很多病症依然束手无策,以致屡屡出现误诊或治疗事故。更何况那已经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了。
尽管身处遥远的异国且非亲非故,2000年,弗娅教授还是毅然去了一趟里斯本,见到了阿蒂娜的前夫。见面无果而终,他们彼此都感到了绝望和无奈。而且,这位有着医学工作者那种强烈责任感的女教授,从此背负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同身受,也想为此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我不禁向往起贝尔加莫和里斯本,并陷入了深深的乡愁之中。
以前听人说,里斯本城共有七座山。这次来亲临目睹才知道,其实这里主要是由东西两座山构成。我现在就是在西边这座山的斜坡上,气喘吁吁地爬着。
里斯本是一座古城,现在城内到处可以见到十八世纪风格的建筑。公元前一千二百年时,这里是腓尼亚人所建立的部落群,大概因为这里阳光充足,山丘都面向大西洋,从山上的任何地方都能看见海,常使人引发思古之幽情。时至今日,山顶上仍保留着圣乔治城堡的原貌。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罗马占领并统治了该城。到了中世纪,这里经过一次次改朝换代,里斯本的城池也随之一扩再扩。
接下来,跨入了大航海时代,一批批的冒险家从这座面朝大西洋的港口扬帆起航,一路东去,驶向遥远的太平洋彼岸。这帮葡萄牙水手最初到达的是大清国,他们送去的是炮火和殖民文化。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代应该算是这个国家的全盛时期。十五世纪,开辟印度航线的瓦斯科·达·伽马受到了国王的表彰;十六世纪,麦哲伦横渡太平洋,证明了地球是一个圆形的球体。
在此之后,大批的财富沿着达·伽马航线和麦哲伦航线源源不断地从东方运抵里斯本,葡萄牙一下子繁荣起来。最初跨越大西洋的是意大利的热那亚人,而实际上开辟大航海时代的是葡萄牙人。当时的葡萄牙人主宰了全世界。
来自日本的亲善使节,沿着达·伽马开辟的印度航线在这里登上了里斯本这座港口城市的海岸。据说,在里斯本港到处都能见到画着记叙这些事的彩砖。
接下来的时代,葡萄牙被西班牙吞并了,葡萄牙就此灭亡。因为,邻国西班牙利用从东方掠夺来的财富,一跃成了军事大国。
那些石头铺成的小路,街角到处可见的石阶,皆如古董。一代又一代的市民,边修边用,给古老的石阶配上了崭新的栏杆。
胡同和石阶都很狭窄,山下那片据称是里斯本最古老的阿尔法玛街区的胡同更是窄得像迷宫里的回廊。细细的回廊夹在石头和砂浆垒成的墙壁之间,弯弯曲曲绵延着,一通闷头茫然穿行,搞不好又回到了原地。这样的街景在欧洲古城里,比比皆是,突尼斯和格拉纳达都与之大同小异。
胡同狭窄昏暗自不待言,迎面而来的是胖胖的家庭主妇,她们手提塑料袋购物归来,与我狭路相逢,无论如何也别想擦肩而过了。我只能临时躲进路边只有几厘米深的民宅门洞缩紧身子等着。那些已经习以为常的主妇们轻车熟路地从我的鼻尖前擦“尖”而过。这瞬间,她们还不忘跟我打个招呼,诙谐上几句。这些老街陋巷里久住的主妇们就是这么和蔼可亲又不拘小节。
然而,她们的日子看上去过得并不富裕,走在胡同里,常见到一些公用洗衣的地方。这里像庞贝古城的浴室或罗马的躺卧沙龙一样昏暗暗的。胖胖的主妇们聚集在一起,喋喋不休地喧闹着,洗着衣服。中央是一个用水泥筑成的大水槽,旁边是搓板一样的一道道凹槽,主妇们在上面用两手不停地搓洗满是肥皂泡的衣物。
一问才知道,她们家里都没有洗衣机。如今在阿尔法玛这一带很多家里都没有淋浴,即使有也大多老旧得无法使用了。
诸多贫陋皆因城市之古旧。世界上有许多旧城也建起了宽阔的道路。最为典型的是洛杉矶,那是一座汽车、公交和有轨电车发达的旧城。里斯本是腓尼亚人统治时代建起的城市,基本风貌保留至今。古时候的人们出门办事全靠两只脚,所以城市一般都是尽量建得又窄又小,所谓道路,不过是连接住宅间的走廊而已。
道路到了陡坡处,就变成了石阶。登上陡坡,豁然看见了电车。二十八路电车从我眼前慢慢驶过,这路电车是里斯本的主要干线。盯着看,电车毫不费力地爬上陡坡,俨然像缆车一样。其实在里斯本还真有正规的缆车。这里就是这样一座建在斜坡上的城市。
我沿着电车线路走了一段,发现里斯本的电车果然独具特色,车体紧贴着临街的房子行走,有时甚至感觉几乎贴到了墙面上,那些临街窗户和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从眼前一掠而过。
车站上竖着牌子,上写:每隔八分钟至十分钟一趟。可是,八分钟里竟过去了好多辆。接连有两三辆与我擦身而过,又依次钻进了幽暗的夹道中。这一切看得我目瞪口呆。
夹道内,除了电车还有自行车和行人。我正纳闷,电车为何行进得如此缓慢。原来车前有个人正双手抱着行李慢慢地走着,电车无法超越过去,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缓缓而行。跟在后面的电车一辆紧跟一辆,如影随形,越积越多,眼看着排成了长龙。
有时遇上路边停着的汽车,一下子挡住了路,好几辆电车都无法前行。焦急的鸣笛声响成一片,催促着,等待司机回来开走那辆堵路的汽车。
产业革命以来出现的文明利器横空出世,使得这座古城中乱象丛生。就像巴黎的电梯一样,在一座原有大楼的螺旋阶梯中央位置,硬生生地塞入一个小盒子。
尽管如此,里斯本的电车永远不能废止。因为道路紧贴着陡坡,对那些生活在这里的老人和那些肥胖的妇女们来说,电车和缆车是不可或缺的公共交通工具。
但是,每每驻足欣赏,都能真实地感受到这座山城之美。走累了,转身回望,便可望见大西洋,阳光穿过云层间隙洒落在碧波万顷的洋面上,这片大洋一直连接到遥远的东方,激起后生们对东方的向往和冒险的野心。
2
又爬了一大段坡,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座公寓——波尔多大街二〇〇六号。一座老旧临街的三层楼房。
我与阿蒂娜并非相识,随身也没有带介绍信之类。只是从弗娅教授那里听说,这里是她晚年在里斯本住过的地方。
不知道她的住所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五年前,阿蒂娜在这里用手枪饮弹自尽,长期看护她的女儿亚美莉也在其后第二个月悬梁自尽了。
我试图走到近前看个究竟,但见阿蒂娜的公寓前堆满了看上去像装着水泥或灰泥之类东西的袋子。从微微敞开的大门里可以看到,里面堆着的预制件和砖瓦,一捆捆的四方木横躺在地,一阵阵施工噪音不断从头顶传来。
我叫住了从我身边走过的一位大婶问道:
“对不起,请问这是阿蒂娜·希尔娅女士住过的公寓吗?”
“你说什么?阿蒂娜·希尔娅?”
被问到的大婶一脸惶惑,看来阿蒂娜已经被里斯本的居民遗忘了。
“就是原来那位奥运会游泳冠军……五年前饮弹自尽的那位……”
经我这一提示,大婶一下子叫了起来:“噢,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女疯子吧!”大婶的这番回答,对一个知情者来说,应该算是失态了,“是的,是的,是这里。”
“怎么,里面好像正在施工?”我继续问道。
“是的。政府收购了这所房子,现在正在修缮。大概楼里的淋浴和厕所都该更换了。太旧了,没法用了。就连我都想把家里的那些厕所的水管和淋浴换掉,老长时间了,一直就不好用。”
我没时间听她絮絮叨叨,谢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楼上的施工声戛然而止。
我推开微微敞着的两扇门,进了里面的走廊,迎面遇上一伙顺着楼梯蜂拥而下的装修工人。
“对不起,我是阿蒂娜的粉丝。想到二楼看看,行吗?”我操着半生不熟的葡萄牙语问道。
一位工头模样的中年男人诙谐地答道:“当然可以!保罗在上面,你有什么话,尽管对他说。可千万别碰那些湿墙面哟。”
我频频点头,举起一只手向他们打招呼,慢慢地攀上了楼。果然,楼上的墙面因为施工一片斑驳,一个青年工人坐在地板一块干净的地方,正在啃面包。
“底下的工头允许我上来的,我是阿蒂娜的粉丝,想参观一下这些房间,可以吗?”我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当然可以。”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我便在室内一间一间地打量起来。青年坐着的那个房间挺宽敞,看起来像是客厅,其余两个房间都小一些,像是卧室,附属在旁。有个小房间,像是厕所或淋浴间,但是没有浴室用具。
小屋里有个小窗,两扇窗户的窗棂被漆成了绿色。透过窗户玻璃,能看到一片片红瓦白墙屋顶,再往前极目远眺,尽头是波光粼粼的大西洋。
我绕过那个青年来到内院,从这里看到的景致更是别有洞天。一望无际的大西洋连通着遥远的远东彼岸,干燥清爽的海风从大西洋沿坡而上徐徐吹来,令人心旷神怡。屋子采光很好,客厅里没有挂窗帘,大半间屋子都洒满了阳光。
盖世无双的游泳天才阿蒂娜·希尔娅在事业处于巅峰之时,突然精神失常,销声匿迹。这就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就在这个房间里,她终日坐着轮椅,度过了近三十年,最后用手枪了断了自己的生命。她曾经是那样阳光健康活力四射,而那三十年里就如同植物一样,不言不语,没有意识,没有判断力,一天天,一年年,整日里默默地、静静地、呆呆地凝望着远处的大海,如同一具活僵尸……
但她并不是单纯的感情丧失。她虽然丧失了情感,毫无判断能力,但也偶发暴戾恣睢,冷不丁地冲着女儿破口大骂,像是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事情。
她那极端自我的性格,从前就已暴露无遗,每当她谈话或发言时总是不苟言笑,她原本想使自己和蔼近人的初衷早已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愤愤不平。昔日的美貌早已荡然无存,靓丽的双眸也变得黯然无神,皮肤粗糙无光,使人一看见就会联想起老橘子皮。丈夫离去了,亲朋好友也不上门了,没有人与她交流。照顾她的只有她的女儿——那个她入院时还不满周岁的亲生女儿。
在这个世界上,阿蒂娜唯一能向其流露出真情的人是她的教练丈夫布鲁诺·亚莱,而且只有在她听到那首《偷洒一滴泪》时才会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