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创世记(4)
“美国大使跟我说,你们手下那个人……”布兰豪格朝莫勒和安妮望去,“在收费亭遭到枪击的美国特勤局探员已经脱离险境,目前状况稳定。他的脊椎受伤,有内出血现象,但防弹背心救了他一命。很抱歉我们先前无法查明这个消息,因为我们必须把有关这次事件的信息交流量降到最低,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而且最重要的细节只会透露给少数相关人士知道。”
“他现在人在哪里?”莫勒问道。
“莫勒队长,严格说起来,你并不需要知道。”
布兰豪格看着莫勒,只见莫勒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瞬间,会议室内弥漫着一股沉重的静默。每当有人被提醒在工作权限范围内无须知道更多信息,情况总会有些尴尬。布兰豪格微微一笑,张开双手,表示遗憾,仿佛在说:我很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事情就是这样。莫勒点了点头,垂眼望着桌子。
“好吧,”布兰豪格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手术结束后,他就被飞机送去德国的军医院了。”
“这样啊,”莫勒挠挠颈背,“呃……”
布兰豪格等待莫勒往下说。
“把这个消息告诉哈利,应该没关系吧?我是说那个特勤局探员正在康复的消息。这样对他来说会……呃……轻松一点。”
布兰豪格看着莫勒,他有点难以明白犯罪特警队的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倒可以。”
“您和大使先生达成了哪些共识?”问话的是萝凯。
“我等一下会说。”布兰豪格柔声道。这正是他接下来要说的重点,但他不喜欢被这样打断。“我想先称赞莫勒和奥斯陆警方对现场的快速评估,如果报告无误,那个受伤探员在短短十二分钟内就受到了专业的医疗看护。”
“是哈利和他的同事爱伦·盖登开车送那个探员到阿克尔医院的。”安妮说道。
“反应迅速,可圈可点。”布兰豪格说,“美国大使对这点也赞誉有加。”
莫勒和警察总长安妮对望一眼。
“此外,大使先生和美国特勤局方面讨论过,毫无疑问,美方会展开调查,这是必须的。”
“当然。”梅里克附和说。
“我们也同意这次的错误必须归咎于美方,那名探员不应该出现在收费亭里。也就是说,美方可以派探员前往收费亭,但必须知会现场的挪威联络官。此外,派守该地区的挪威警员应该——抱歉,是‘可以’——通知联络官,但他只是确认进入该地区的美方探员的身份。现行命令是特勤局探员可以进出所有安保区域,因此那名警员认为没有必要通报。现在来回头检讨,我们也许可以说当时他应该通报。”
布兰豪格望向安妮,安妮并未表示反对。
“好消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但我召开这次会议并不是为了讨论我们在最好的情况下该怎么做,那只不过是比什么都不做稍微好一点而已。我个人认为我们根本就不必打这种如意算盘,如果我们以为这次的枪击事件不会泄露出去,那就太过天真了。”
布兰豪格上下交叠双掌,仿佛要将这几句话归结为适当的重点。
“除了密勤局、外交部和协调小组的二十多人知道内情之外,还有大约十五名警员目睹了收费亭的枪击经过。我并不想说这些人员的坏话。整体来说,我确信他们会依照惯例,遵守保密原则。然而他们只是普通的警察,对于这类情况下必须遵守的保密程度没有任何经验。况且国立医院、航空公司、经营收费亭的费里内公司和广场饭店的员工,多多少少都有可能对这起事件起疑。没有人可以保证附近建筑物内没有人拿望远镜跟随车队。只要有相关人员透露一句话,那么整件事就会……”布兰豪格鼓胀双颊,做出爆破的嘴形。
会议桌上一片寂静,直到莫勒清了清喉咙。
“这件事如果被揭发,为什么……呃……会是危险的?”
布兰豪格点点头,表示这并不是他听过的最愚蠢的问题,却立刻让莫勒意识到这正是布兰豪格听过的最愚蠢的问题。
“美国不只是挪威的盟友而已。”布兰豪格嘴角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微笑,说话语调像是在向一个外国人解说挪威有国王,首都是奥斯陆。
“挪威在一九二〇年是欧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如果没有美国的援助,挪威现在可能依然是欧洲最贫穷的国家,别听那些政客胡扯。移民、马歇尔计划[9]、猫王和石油开发金援案,让挪威成为世界上可能是最亲美的国家。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努力了很多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如果被那些政客知道今天在座的某个人必须为美国总统的生命受到威胁而负责的话……”
布兰豪格让他尚未说完的话在空中回荡,目光在桌上四人身上扫了一圈。
“幸运的是,”布兰豪格说,“美方宁愿承认他们的一个特勤局探员犯了错,也不愿意承认他们和最亲近的盟友在最根本的层面合作不良。”
“这表示,”萝凯说,目光并未离开她眼前的便笺簿,“挪威这边不需要代罪羔羊。”然后抬起双眼,直视布兰豪格。“相反,我们需要一个挪威英雄,是不是?”
布兰豪格凝视萝凯,目光中混杂了吃惊与好奇。他吃惊的是萝凯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而他好奇,是因为他觉得萝凯绝对是个值得认识的女子。
“没错。当挪威警探开枪射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消息走漏那天,我们就必须从我们的立场把事情交代清楚。”布兰豪格说,“我们的说法必须是挪威方面并未犯下任何错误,我们派守在现场的联络官完全根据命令行事,犯错的是美国特勤局探员。这个说法我们跟美方都可以接受。挑战则在于让媒体相信,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英雄。”警察总长安妮接着说。
“抱歉,”莫勒说,“这里是不是只有我没抓到重点?”他又补上几声干笑,更显尴尬。
“面对美国总统可能受到生命威胁的紧急状况,这位挪威警探表现得沉着镇定。”布兰豪格说,“当时这位挪威警探不得不假设收费亭里的人是暗杀者,而且上级曾为这种特定状况做出明确指示。如果收费亭里的人真的是暗杀者,他已经救了美国总统一命,虽然后来发现收费亭里的人不是暗杀者,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没错,”安妮说,“在这种情况下,命令优先于个人判断。”
梅里克未发一语,只点头表示赞同。
“很好。”布兰豪格说,“莫勒,你刚刚说的‘重点’,就是说服媒体、我们的长官和本案每一个相关人员:我们的联络官做出了最正确的动作,我们对此没有丝毫怀疑。‘重点’就是我们必须表现得像是他所有的行为和意图都英勇无比。”
布兰豪格看得出莫勒十分惊愕。
“如果我们不奖励这位警探,就等于承认他开枪射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判断是错误的,连带的也就表示美国总统来访时我们安排的安保事宜有疏漏。”
在座四人皆点头表示同意。
“因此……”布兰豪格说,他喜欢“因此”这个词,这个词穿有盔甲,几乎所向无敌,因为它动用了逻辑的威力——因为这样,所以如此。
“因此,我们颁发奖章给他?”萝凯又说。
布兰豪格感觉到一阵恼怒的刺痛。萝凯说“奖章”的语气,仿佛是他们正在编写一出喜剧的脚本,剧中所有引人发笑的元素都是出于热情,也就是说,布兰豪格的颁奖典礼压根就是一出闹剧。
“不是,”布兰豪格缓缓说道,语带强调之意,“不是颁发奖章。奖章和荣誉没有分量,也不具有我们想营造的可信度。”他靠上椅背,双手交叠在脑后。“我们要让这家伙升职,把他擢升为警监。”
接下来是长长的静默。
“警监?”莫勒不可置信地看着布兰豪格,“他开枪射击特勤局探员,还升他做警监?”
“听起来可能有点可怕,不过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
“这……”莫勒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多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保持缄默。
“他不必执行一般警监必须执行的任务。”布兰豪格听见警察总长安妮如此说道。安妮的话语有些犹疑,仿佛正拿一根棉线穿过针孔。
“关于这点,我们也稍微想过,安妮。”布兰豪格以温柔的语气强调安妮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安妮的一条眉毛微微抽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反对布兰豪格直呼她的名字。布兰豪格继续说:“问题在于这个爱扣扳机的联络官的所有同事,会不会认为擢升他当警监的这个动作过于明显,而觉得这个头衔只是个装饰品,这样我们就做得不太成功。也就是说,最后我们只会落得白费功夫。如果他们怀疑这是个掩饰的手段,就会谣言四起,大家会觉得我们是故意隐藏我们、你们和这个警探捅的娄子。换句话说,我们必须给他一个职务,让大家觉得合理,却又无法仔细查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再说得明白一点,我们擢升他,同时又把他调去执行一个只能让外人雾里看花的任务。”
“一个雾里看花的任务。一个闲缺。”萝凯讽刺地微微一笑,“听起来你是想把他送到我们这里。”
“梅里克,你说呢?”布兰豪格问。
梅里克搔搔耳背,轻轻地笑了几声。
“可以,”梅里克说,“我想我们随时都可以替一个警监挪出个位子。”
布兰豪格欠身鞠躬:“这样你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只要能力所及,我们都应该互相帮助。”
“太好了。”布兰豪格微笑着说,同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表示会议到此结束。椅子的推移声纷纷响起。
15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圣赫根区。
普林斯透过扬声器纵声狂欢,仿佛时间定格在一九九九年[10]。
爱伦望着汤姆·瓦勒。汤姆正把一卷录音带推入音响,调高音量,使低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大到震动整个仪表盘。普林斯的尖锐假声穿透爱伦的耳膜。
“很时尚吧?”汤姆大声喊道,盖过音乐声。爱伦不想冒犯他,只是摇头。她倒不是有什么偏见,认为汤姆容易被冒犯,而是她决定尽量不去惹汤姆不高兴,心中只希望汤姆和她的搭档关系早点结束。他们的主管莫勒言之凿凿地说,两人的搭档只是暂时的。每个人都知道,到了春天汤姆就会晋升为警监。
“同性恋黑人,”汤姆叫道,“太强了。”
爱伦并不接话。外头下着滂沱大雨,雨刷虽全速扫动,雨水仍附着在风挡玻璃上,宛如一层柔软的滤镜,让伍立弗路上的建筑物看起来像是软软的玩具屋,如同波浪般扭动着。今早莫勒派他们去找哈利。他们已经去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处按过门铃,确认他不在家。要不然就是哈利不开门,再不然就是哈利无法开门。爱伦害怕最坏的事已然发生。她看见人行道上的行人个个都行色匆匆。行人的身形看起来同样扭曲诡异,犹如游乐园哈哈镜中的影像。
“这里左转,然后在施罗德酒吧门口停车。”爱伦说,“我进去找就好,你在车上等我。”
“好啊,”汤姆说,“酒鬼最糟了。”
爱伦从车外瞥了汤姆一眼,但汤姆的表情并未泄露出他话中的“酒鬼”指的是施罗德酒吧早上的客人,还是特别针对哈利。汤姆把车开到施罗德酒吧外的公交车站停下。爱伦一下车就看见对街开了一家布兰里咖啡馆。也许这家咖啡馆已经开很久了,只是她没发现而已。只见咖啡馆落地窗前一排高脚凳上坐着许多穿翻领毛衣的年轻人,有的在读外文报纸,有的凝望窗外大雨,双手捧着白色大咖啡杯,也许正在想自己是否选对了大学专业?是否选对了设计师沙发?是否选对了伴侣?是否选对了橄榄球俱乐部?是否选对了这个欧洲城镇?
爱伦走进施罗德酒吧的门廊,差点撞上一个身穿冰岛毛衣的男子,他的手有如煎锅那么大,黝黑而肮脏。男子和爱伦擦身而过,汗水混合腐坏酒精的甜味钻入她的鼻孔。酒吧里弥漫着客人稀少的清晨氛围,放眼望去只有四张桌子有人。爱伦很久以前来过施罗德酒吧,她一眼就看出这里丝毫没变。只见墙上挂着几幅数世纪前的奥斯陆大图片,墙壁漆的是褐色,中央是人造玻璃天花板,有一点英国酒吧的感觉。只有一点点,真要说起来的话,只有那么一点点。店内的塑料桌椅让整间酒吧看起来更像是摩尔海岸沿岸渡轮上的可抽烟雅座酒吧。酒吧后方有一名身穿围裙的女服务生,倚着柜台抽着烟,悄悄地留意爱伦。哈利就坐在角落的窗户旁,垂头望着桌面,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半。
“嘿。”爱伦说,在哈利对面坐了下来。
哈利抬起头来,点了点头,仿佛一直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她。然后他的头又垂了下去。
“我们一直在找你,也去你家按过门铃。”
“我在家吗?”他语调平缓,脸上毫无笑容。
“我不知道。你在家吗,哈利?”她朝那杯啤酒比了比。
哈利耸耸肩。
“他会活下来的。”爱伦说。
“我听说了。莫勒在我的电话上留言了。”他的措辞十分清楚,令人意外,“莫勒没说他伤得有多重。人的背后不是有很多神经什么的吗?”
哈利把头歪向一边,爱伦没有回话。
“搞不好他只是瘫痪而已?”哈利说。那杯啤酒见了底,他伸出手指轻叩酒杯,“Skål(干杯)!”
“你的病假到明天就用完了。”爱伦说,“明天我们要看见你来上班。”
哈利抬起头来:“我在请病假?”
爱伦将一个小塑料活页夹推过桌面,可以看见活页夹里是一张粉红色纸张的背面。
“我跟莫勒和奥纳医生谈过了。这张病假单给你。莫勒说在勤务中发生枪击意外事件后,请几天假恢复是正常的。你明天回来上班。”
哈利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匀的色彩,也许是为了保持隐秘,好让路人无法看见里面。这和布兰里咖啡馆正好相反,爱伦心想。
“怎么样?你会来上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