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拼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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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楼道里1

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就这样以一种笨拙而舒缓的方式开始。这里是一个不属于任何个人而属于大家的中性场所,人们每日在这儿擦肩而过,却相互视而不见。在这儿,全楼房客冷漠而有规律的生活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每个套间笨重的房门后面所发生的事情,人们通常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鳞半爪、片言只语、零星碎片,而那些发生在人们称为“公共场所”的无名争端、奇闻异事,那些低沉的窃窃私语则会消失在陈旧的红色羊毛地毯中,全楼最起码的一点点共同生活总是局限在楼道中。同一座楼里的住户,分别生活在各楼层大体相似的空间里,彼此只有一墙之隔,可谓近在咫尺。他们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进行着同样的活动:拧水龙头,拉抽水马桶水箱,开灯,摆桌子。每层楼各家各户的生活同时重复地进行着,每幢楼乃至每条街上的居民也莫不如此。他们躲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希望什么也不要从那儿泄露出去,如果泄露那么一丁点儿,例如打发孩子出去买面包,牵着狗进进出出,那也是从楼梯那里进行。一切出去的从楼梯而过,一切进来的也从楼梯而过,比如信件、请帖、搬运工、搬来或搬走的家具、急症请来的医生、远游归来的房客。正因为如此,楼道便成了一个无特征的、冷冰冰的,几乎是含有敌意的场所。在老式房子里,有一种石砌楼梯,配以铸铁扶栏,楼道里装有壁雕、壁灯,楼层之间有时还摆上一条长凳,供老年人上楼时稍做休憩之用。在新式公寓里,有四壁涂满下流漫画的电梯,还有又粗糙又肮脏的水泥“安全”楼梯,走在上面噔噔响。在本书的这幢公寓大楼里,有一部旧电梯,总是出故障,几乎不能运行,而楼梯也十分破旧肮脏,而且一层比一层差,随着各层住户的身份不同而变化:一至四层铺着双层地毯,往上就是单层,最后两层楼则空空如也,什么也不铺。

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十一号一座公寓楼的四层楼与五层楼中间。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正在上楼。她穿着一件人造革长风衣,头上戴着一顶甜面包形的红灰色格子毡帽,就像淘气的小妖精戴的那一种。她右肩挎着一个深褐色帆布大旅行包,也就是俗称“在城里过夜的人”装梳洗用品的那种包。一块细麻布小手帕系在旅行包背带的金属环上。包上印着循环往复的三种图案:一个带摆的大钟,一块中间切开的农家面包,一只类似没有把手的铜制容器。

她正看着左手拿的一幅平面图。这是一张普通的折痕极为明显的图纸,看得出一折为四的痕迹,用曲别针别在一本厚厚的用多种文字书写的簿册上。簿册内容是她将参观的这座公寓的共同所有者的规章条例。其实这张图纸上不只是一幅图,而是三幅。右上方第一幅图是这座楼的方位图:公寓大楼位于西蒙-克鲁贝利埃街的中部,而这条街则位于巴黎十七区蒙索平原,正好在梅德里克街、雅丹街、德夏泽勒街和莱昂·若斯特街组成的四边形的对角线上。左上方第二幅图是大楼的剖面图,简略地标出各套间的位置以及几家房客的姓名:门房诺谢尔太太;三楼右侧套间是德博蒙夫人;四楼左侧是巴特尔布思;五楼左侧是电视节目制作人雷米·罗尔沙斯;七楼左侧是丹特维尔大夫,右侧住着手工艺人加斯巴尔·温克勒——他已去世了,套间现在空着。下半部第三幅图正是温克勒生前住的那个套间的平面图:三个临街的房间,厨房和厕所朝向院子,还有一个没有窗户的杂物间。

这位女士右手拿着一大串钥匙,当然是她白天参观过的那些房间的钥匙。好几把钥匙上都拴着奇形怪状的钥匙链:一只小巧的玛丽·布里扎尔酒瓶,一个高尔夫球球座和一只胡蜂,一张六骨牌,一块八边形塑料筹码,里面镶着一朵晚香玉花。

加斯巴尔·温克勒去世已快两年了。他没有子女。谁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亲属。巴特尔布思委托一位公证人寻找有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的人。他只有一个妹妹,安娜·伏尔第芒太太,她于1942年就去世了。他的外甥格雷瓜尔·伏尔第芒于1944年在突破居斯塔夫防线时在加里格利亚诺河阵亡。公证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总算找到了温克勒的一位远房侄子——安托尼·拉莫。他在一家折叠沙发厂工作。继承遗产税加上办理继承遗产过户的手续费,数目高得吓人,以至于他不得不把继承来的一切都拍卖了。几个月前,家具已经散落在拍卖所,几个星期前,这个套间也卖给一家房产经营所了。

上楼的这位女士不是经营所主任,而是主任助理。她不主管业务,也不负责与顾客打交道,她只主管技术问题。从房地产经营的角度看,这桩买卖很合算,因为大楼所处地段适中,石库门面,尽管电梯陈旧,楼梯还算正常。现在,她正要亲临现场,周密观察,绘制一张更精确的平面图,比如用粗线标出隔墙,用带箭头的半圆形表示开门的方向。同时她还要做好整修工程的准备工作,创建出第一份具体的预算表:把厕所和杂物间之间的隔墙拆掉,修一间带小浴缸和厕所的盥洗室;更换厨房的瓷砖;安装暖气、热水两用的壁式城市煤气锅炉,取代老式的用煤锅炉;拆除三间房间里的席纹地板,铺上一层水泥,然后垫上牛毛毡毯,再铺上割绒地毯。

加斯巴尔·温克勒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近四十年,现在这三个小房间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东西了。他的几件家具,一张小工作台,一架机动镂锯,还有一些细巧的锉刀都不在了。靠窗放着他的床,床对面墙上原来挂着一幅他心爱的正方形油画,现在已经不见了。那幅画上画着一间候见室,室内有三个人:两个站着的,穿着礼服,脸色苍白,身材肥硕,各戴着一顶大礼帽,像是硬安在脑袋上一样;第三个人也穿着一身黑礼服,坐在门边,像是在等什么人,气定神闲,正把一副新手套戴在手上,指套紧裹着手指。

那位女士在上楼。用不了多久,这个旧套间就会变成一处漂亮的住所:双起居室加卧室,窗明几净,舒适安逸。加斯巴尔·温克勒已经去世,但他多年来耐心而周密策划的报复计划尚未全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