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游黄山日记[1]
徽州府
本篇导读
明万历丙辰四十四年（一六一六），正月二十六，刚过完年，三十岁的徐霞客和亲戚，带上仆人，游白岳山、黄山、武夷山、九曲溪等地。刚从白岳山下来，他就赶到了安徽黄山。黄山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徐霞客赞其“薄海内外之名山，无如徽之黄山”，后人将这句话演化为“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徐霞客两进黄山，这是第一次进山的日记。
二月初二到十一日，初春，徐霞客在黄山待了十天。他从汤口进黄山北上，沐浴于祥符寺边温泉汤池，随后逛了寺旁的莲花庵和白龙潭。大雪封山，不得出山门一步。后冒雪攀鸟道进慈光寺，然后走大路返回宿祥符寺。次日过天都峰天门坎、莲花峰莲花沟，登黄山次高峰光明顶。前海探游完，翻越平天矼到后海。
平天矼后是狮子林，偶遇山僧，给霞客煮黄粱饭，还指明山里气候和可观处。徐霞客在山僧指导下，探游接引崖和石笋矼，宿于寺庙。次日踏雪览狮子峰、扰龙松、青龙潭诸胜，宿松谷庵。次日因雾雨弥山，揽石笋奥境未果，宿炼丹台佛庵。后由僧带路游“达摩面壁”、“秃颅朝天”，随后几日过飞来峰、百步云梯诸胜，原路回慈光寺，继续泡温泉。
徐霞客在黄山找到的寺庙、山景，他都一笔笔记了下来。不过年关刚过，大雪封山，他没能上天都、莲花峰。他凿冰为蹬、踏雪觅径，在大雪里的黄山游走，也因雪多了一些奇遇。
黄山素以怪石、奇峰、温泉和云海闻名于世，这次游山，诸山胜景自不用说，徐霞客比较推崇云海和怪松，也在汤口温泉泡了两次。
白岳—南溪桥大溪、别溪—猪坑—虎岭—古楼坳—高桥
初二日 自白岳下山[2]，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桥。渡大溪，循别溪，依山北行十里，两山峭逼如门，溪为之束。越而下，平畴颇广[3]。
二十里，为猪坑。由小路登虎岭，路甚峻。十里，至岭。五里，越其麓。北望黄山诸峰，片片可掇[4]。
又三里，为古楼坳。溪甚阔，水涨无梁，木片弥布一溪，涉之甚难。
二里，宿高桥。
注释
[1]黄山：位于安徽黄山市（古徽州府）最南部，花岗岩群峰，呈青黑色，古称“黟山”。传说黄帝在此炼丹，后唐玄宗改为“黄山”。经亿万年地壳运动、冰川和风化，形成今日山高谷深、怪石嶙峋的峰林群，主峰莲花峰高一千八百六十四米，被近八十座千米高峰包围，组合成气势恢宏的群山图。其有四绝：奇松、怪石、云海、温泉。
黄山云雾多、湿度大、降水多，怪石和奇松浮现在云海里，其壮丽景色为世人所喜爱。黄山前山雄伟，后山秀丽，云海飘渺，自古画家爱黄山，有“黄山画派”，影响至今。黄山由中心向四周沟谷排列，形成众多山谷、溪河，为长江和钱塘江的分水岭。因山体垂直落差大，形成很多瀑布，给黄山增添了动感。
[2]白岳：即齐云山，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凿于唐，古与武当、峨眉、龙虎山齐名，供奉真武大帝，以全真教为主，同时为江南正一教重地。黄山支脉，丹霞地貌，位于今黄山市休宁县，主景为三十六奇峰、七十二怪崖，大量洞穴、溪泉、桥堂等。徐霞客曾两次游白岳。
[3]平畴：平原田地。
[4]掇（duō）：拾取。
译文
初二日 从白岳山下山，走了十里，顺山脚西行，抵达南溪桥。渡过大溪，顺着别溪，沿着山脚北行十里，有两座山陡削相夹如门，溪水被它约束着。越过两山往下，田畴宽广平坦。
二十里后，就是猪坑。从小路登虎岭，路很险峻。十里，到达虎岭。走了五里，越过虎岭的山脚。北望黄山的各座山峰，小如片片山石，似乎可以拾取。
又走了三里，就是古楼坳。溪很宽，溪水暴涨却没有桥梁，木片遍布溪水，很难渡过。
二里后，在高桥歇宿。
双岭—江村—汤口—祥符寺汤池—白龙潭、丹井药臼—庵—（祥符）寺
初三日 随樵者行，久之，越岭二重。下而复上，又越一重。两岭俱峻，曰双岭。共十五里，过江村。
二十里，抵汤口[5]，香溪、温泉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渐上，雪且没趾。
五里，抵祥符寺[6]。汤泉在隔溪，遂俱解衣赴汤池。池前临溪，后倚壁，三面石甃，上环石如桥。汤深三尺，时凝寒未解，而汤气郁然，水泡池底汩汩起，气本香冽[7]。黄贞父谓其不及盘山[8]，以汤口、焦村孔道，浴者太杂沓也[9]。
浴毕，返寺。
僧挥印引登莲花庵，蹑雪循涧以上[10]。涧水三转：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龙潭；再上而停涵石间者，曰丹井。井旁有石突起，曰“药臼”，曰“药铫”[11]。宛转随溪，群峰环耸，木石掩映。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炉及钟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为。
遂返寺宿。
注释
[5]汤口：今名同，在黄山南缘的公路边，是进入黄山的门户。有汤口温泉，又称飘雪温泉、汤泉、朱砂泉。
[6]祥符寺：后文又称汤寺。建于宋大中祥符六年（一〇一三）。遗址在今黄山管理处的礼堂附近。
[7]郁然：水汽旺盛的样子。冽：清。
[8]盘山：在今天津蓟县西北十二公里处，号称“京东第一名胜”。霞客亦曾亲至盘山，丁文江《徐霞客先生年谱》考证为崇祯二年（一六二九）。
[9]孔道：交通要道。沓（tà）：众多而杂乱。
[10]蹑：踩踏，登。循：沿着。
[11]臼（jiù）：中间下凹的舂米器具。铫（diào）：一种有柄的小型烧具，形状和现在的壶相似。
译文
初三日 随樵夫走了很久，翻过两重山。下了山再上另一山，又翻过一重山。两座山岭都很险峻，叫双岭。总共走了十五里，过了江村。
二十里，到达汤口，是香溪、温泉各条溪水的源头。折转入山，沿着溪水逐渐上山，雪没过了脚趾。
五里后，抵达祥符寺。温泉就在隔溪，于是都脱下衣服到温泉洗澡。温泉池前临溪水，后倚岩壁，三面用石头镶砌，上面环架的石块像桥一样。温泉水深三尺，当时冬寒还没消退，而温泉水气很旺盛，水泡从池底汩汩而起，气息清香。黄贞父说水质不如盘山的温泉好，因为汤口、焦村是交通要道，前来洗浴的人众多而杂乱。
洗完澡，返回祥符寺。
挥印和尚带我们上莲花庵，顺着山涧，踏雪上山。涧水转了三次弯：往下注入深潭中，那潭叫白龙潭；再上停歇在石头间的涵洞，洞名丹井。井旁有突起的石头，叫“药臼”，也叫“药铫”。随溪水宛转前行，群峰环绕，树林与山石相互掩映。在这样的景致里走了一里，看到一座庵，印我和尚外出，我们不能进入庵堂。只见庵堂中的香炉及钟鼓架，都是用天然的古树根雕凿而成。
于是返回祥符寺住宿。
初四日 兀坐听雪溜竟日[12]。
注释
[12]兀（wù）坐：呆坐。
译文
初四日 呆坐一天，听雪滑动。
（祥符寺）—汤池、鸟道—慈光寺—（祥符寺）
初五日 云气甚恶，余强卧至午起。挥印言慈光寺颇近，令其徒引。
过汤池，仰见一崖，中悬鸟道，两旁泉泻如练。余即从此攀跻上，泉光云气，撩绕衣裾。已转而右，则茅庵上下，磬韵香烟，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13]。寺旧名朱砂庵。比丘为余言：“山顶诸静室，径为雪封者两月。今早遣人送粮，山半，雪没腰而返。”[14]
余兴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卧。
注释
[13]慈光寺：旧名朱砂庵，明万历时敕封护国慈光寺，曾极盛一时。新中国建立后建为宾馆，称慈光阁。
[14]比丘：俗称和尚。静室：指佛徒居住修持的屋舍。
译文
初五日 雾气令人厌烦，我勉强睡到中午才起床。挥印和尚说慈光寺很近，叫他的徒弟带我们去游览。
经过温泉，仰见一座山崖，中间悬着艰险的小道，两旁倾泻的泉水就像雪白的绢匹。我就从这里攀登而上，泉水的光泽与云气，缭绕衣襟。后来转向右走，就听见茅草寺庵上下，磬钹的声音与袅袅的香烟，穿石而出，这就是慈光寺。以前叫作朱砂庵。和尚告诉我：“（通往）山顶的各处静室的道路被积雪封锁了两个月。今早派人送粮食，到了半山，因积雪厚没腰而返。”
我的游兴大受阻碍，就从大路走了二里下山，回去拉过棉被睡觉去了。
前海慈光寺、天都峰、莲花洞—平天矼光明顶—后海
初六日 天色甚朗。觅导者各携筇上山[15]，过慈光寺。
从左上，石峰环夹，其中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疏木茸茸中，仰见群峰盘结，天都独巍然上挺[16]。数里，级愈峻，雪愈深，其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
余独前，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冈，则莲花、云门诸峰，争奇竞秀，若为天都拥卫者。由此而入，绝巘危崖[17]，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盘根虬干[18]，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松石交映间，冉冉僧一群从天而下[19]，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诸庵[20]，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莲花洞可行耳。”已而从天都峰侧攀而上，透峰罅而下，东转即莲花洞路也。
余急于光明顶、石笋矼之胜[21]，遂循莲花峰而北。上下数次，至天门。两壁夹立，中阔摩肩，高数十丈，仰面而度，阴森悚骨。其内积雪更深，凿冰上跻，过此得平顶，即所谓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矼之兀突独耸者，为光明顶。由矼而下，即所谓后海也。
盖平天矼阳为前海，阴为后海，乃极高处，四面皆峻坞，此独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莲花二峰最峻，其阳属徽之歙，其阴属宁之太平[22]。
注释
[15]筇（qiónɡ）：竹名，可以为杖，故杖也称作筇。
[16]群峰盘结：黄山有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黄山也称七十二峰。天都：天都峰，海拔一千八百一十米，黄山第三高峰，三大主峰中最险峻者。
[17]巘（yǎn）：大小成两截的山。
[18]鬣（liè）：指松针。虬（qiú）：为传说中的一种龙，常用来比喻树木枝干盘曲的怪状。
[19]冉冉（rǎn）：慢慢地。
[20]前海：黄山多云海，故又称“黄海”，按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天五海。平天矼，则是前海和后海分界，也是新安江水系与长江水系的分水岭。
[21]光明顶：在平天矼东端，日照久，故名。黄山第二高峰，高一千八百四十米，观黄山日出最佳处之一。矼（ɡānɡ）：又作“杠”，即石桥。石笋矼：石柱林立如竹笋，故名，为黄山石笋代表。
[22]宁：宁国府，即今安徽宣城县。太平：即今黄山市黄山区仙源镇。
译文
初六日 天气很晴朗。找了向导，各自拿着筇竹上山，经过慈光寺。
从左面上登，石峰环绕相夹，其间的石级被积雪填平，看上去就像白玉一般。稀疏的树木披满茸茸的雪花，从中仰视黄山，群峰盘根错节，唯独天都峰巍然向上挺立。走了数里，石级越来越险峻，积雪也越来越深，阴暗处的积雪已冻结成冰，坚硬溜滑，不易立足。
我独自向前，以竹杖凿冰，挖了一个孔安放前脚，再挖一个孔，以移动后脚。随行的人都沿用这方法通过此处。往上走到平冈，看见莲花、云门等山峰，争奇竞秀，就像天都峰的护卫者。从这里进去，悬崖峭壁上，都是怪异的松树悬空盘结，高的不过一丈，矮的只有几寸，平顶上的松树针短叶，盘根错节而枝干如虬，越老越粗短，越小越怪异，不料这奇山中还有这种奇异的品种呵！
松石交错之间，一群和尚仿佛慢慢地从天而降，都合起掌说：“被雪阻隔在山中已经三个月，现在因为找食物勉强走到这里。你们为什么可以上山来？”又说：“我们前海各庵的僧人，都已下山，后海的山路尚未通行，只有莲花洞的路可以走了。”后来我们就从天都峰的侧面攀援而上，从山峰的缝隙下山，向东转就是通往莲花洞的路了。
我急着游览光明顶、石笋矼的胜景，于是顺着莲花峰向北走。屡次上下，才到天门。两面崖壁夹立，中间的宽度只能擦肩而行，高数十丈，仰面打量，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里面的积雪更深，凿冰开路向上攀登，过了这里就到平顶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前海了。从这里再上一峰，就到平天矼。平天矼上兀立独耸的地方，就是光明顶。从平天矼向下，就是所谓的后海了。
大概平天矼的南面是前海，北面是后海，它是最高的地方，四周都是险峻的山坳，唯独这里有如平地。前海的前面，数天都、莲花两座山峰最险峻，其南面是徽州的歙县，北面是宁国府的太平县。
赏析与点评
山脚雪已厚，千米高山上雪更厚，还积雪成冰。路绝，徐霞客凿冰窟窿当阶梯，一步步往上爬，涉险成功。途中碰见群僧下山，他们是在山上寺里被困了三个月，下山找食物。雪已够厚了，再往上爬简直是生存大冒险。一路艰险，大雪漫漫里碰见黄山四绝之一的黄山松，精神又为之一振。
除偶遇美景，他登黄山更关心黄山地貌。在黄山最高区域，他发觉此处山峰有些特别：峰顶有一块平地，而平地四周都是悬崖深谷。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去推论，只描述出黄山怪石的一个种类。
现代地质学家研究出来这种地貌是千万年前地壳运动，平地抬升成了高山，经风吹雨淋，就成了山顶有平地、四周围峡谷的山峰，这也是黄山奇特峰群形成的原因之一。
平天矼—（智空）庵—光明顶顶前石、怪松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顶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23]，遂入矼后一庵。
庵僧俱踞石向阳。主僧曰智空，见客色饥，先以粥饷。且曰：“新日太皎，恐非老晴。”因指一僧谓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顶而后中食，则今日犹可抵石笋矼，宿是师处矣。”
余如言登顶，则天都、莲花并肩其前，翠微、三海门环绕于后，下瞰绝壁峭岫[24]，罗列坞中，即丞相原也。顶前一石，伏而复起，势若中断，独悬坞中，上有怪松盘盖。余侧身攀踞其上，而浔阳踞大顶相对[25]，各夸胜绝。
注释
[23]枵（xiāo）：空虚，空腹。
[24]峭岫：陡峭的峰峦。
[25]浔阳：徐霞客之叔翁。
译文
我到了平天矼，想朝光明顶攀登而上。走了三十里路，肚子很饿，于是到平天矼后面的庵里。
庵里的和尚都朝南方盘坐石上。主持和尚法名智空，看见我神色饥饿，先用粥糜款待。还说：“初升的太阳太明亮，恐怕晴天不能持久。”因此指着一位和尚对我说：“如果您还有余力，可以先登光明顶然后再吃中饭，那今天还可以抵达石笋矼，歇息在这位禅师的处所。”
我照他说的登上光明顶，只见天都、莲花两峰在前方并肩而立，翠微、三海门环绕在后面，向下鸟瞰，陡峭的峰峦，罗列在山坳中，那就是丞相原了。光明顶前的一块石头，低伏后又突起，山势如同中断一样，孤独地悬在山坳中，石上被怪异的松树覆盖着。我侧身攀登到巨石上盘坐，浔阳叔则盘坐在光明顶上与我相对，互夸景致的绝美。
（智空）庵—狮子林（霞光）庵—接引崖—石笋矼
下入庵，黄粱已熟。
饭后，北向过一岭，踯躅菁莽中，入一庵，曰狮子林[26]，即智空所指宿处。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
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胜。”从之。
俯窥其阴，则乱峰列岫，争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断，架木连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谓接引崖也[27]。度崖，穿石罅而上，乱石危缀间，构木为室，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窥更雄胜耳。
下崖，循而东，里许，为石笋矼。矼脊斜亘，两夹悬坞中，乱峰森罗，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窥者。矼侧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正与接引崖对瞰，峰回岫转，顿改前观。
注释
[26]菁莽：菁，盛开的花。莽，丛生的草地。狮子林：黄山北部有狮子峰，形如卧地的雄狮，狮首有丹霞峰，腰有清凉台，尾有曙光亭。狮子张口处有寺庙称狮子林，后毁，原址在今北海宾馆处。
[27]接引崖：应即今始信峰。
译文
下山入庵，饭已经熟了。
吃完饭向北走，经过一座山岭，在茂密的草莽中徘徊，走进一座庵庙，庵名狮子林，就是智空指点的歇宿之处。主持和尚法名霞光，已在庵前等着我了。
他指着庵庙北面的两座山峰说：“徐公可以先去参观这儿的胜景。”我听从了他的话。
俯身窥视山峰的北面，只见峰峦罗列杂乱，争奇似的并列着。顺着两峰西行，山崖忽然中断，架木桥连接两端，上面有一棵松树，可以攀引渡过，即是所谓的接引崖了。过了接引崖，穿石缝向上爬，乱石点缀其间非常危险，以木头建屋，也可立足其中，然而不如坐在石上往下窥探看到的景致更为壮丽。
下了接引崖，顺小路东行一里多，就是石笋矼。石笋矼的山脊倾斜交接，两壁相夹悬于山坳中，乱峰林立，西面就是在接引崖上见到的地方。石笋矼的侧面有一座山峰突起，上面很多奇石怪松。登上去俯瞰山谷，正好与接引崖对视，峰回山转，顿时改变了我之前的观感。
（狮子林）庵
下峰，则落照拥树，谓明晴可卜，踊跃归庵。
霞光设茶，引登前楼。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
译文
下山，只见余晖簇拥着树林，预兆着明天的晴朗，（大家）都跳跃欢呼着返回狮子林庵。
霞光主持沏好茶，带我登上前楼。远远看到西边一缕碧痕，我以为是山峰的影子。霞光说：“山影在夜晚看起来很近，这应当是云气。”我沉默无语，心知这是下雨的预兆。
接引崖扰龙松
初七日 四山雾合。少顷，庵之东北已开，西南腻甚[28]，若以庵为界者，即狮子峰亦在时出时没间。
晨餐后，由接引崖践雪下。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所谓“扰龙松”是也[29]。
注释
[28]腻：凝滞。
[29]蟠：环绕，盘曲。扰龙松：是一株长在石峰顶上的老松，有“帝松”、“黄山第一松”之称。此景今名“梦笔生花”。
译文
初七日 四周的山都被雾遮住了。一会儿，庵庙东北面的雾已经散开，西南方的雾还很浓腻，如果以庵庙为界，就连狮子峰也在雾中时隐时现。
早餐后，从接引崖踏雪而下。山坳的半腰有一座山峰突起，上面有棵松树破石而出，树干粗壮，却不到二尺高，斜着拖延出去，弯曲纠结，翠绿的树冠盘结三丈多长，树根穿裂石岩上下，长度几乎与山峰等高，这就是“扰龙松”了。
案山—石笋矼
攀玩移时[30]，望狮子峰已出，遂杖而西。
是峰在庵西南，为案山[31]。二里，蹑其巅，则三面拔立坞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笋、接引两坞迤至此[32]，环结又成一胜。登眺间，沈雾渐爽[33]，急由石笋矼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
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与身穿绕而过。俯窥辗顾[34]，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
注释
[30]移时：片刻。
[31]案山：划地分界的山峰。
[32]迤：有版本为迤逦（yǐ lǐ），曲折连绵。
[33]爽：开朗。
[34]辗顾：低头环顾。
译文
攀玩了一段时间，看着狮子峰显露，于是拄着手杖西行。
这座山峰在狮子林庵的西南方，是案山。走了二里，登上山顶，三面挺立在山坳中，山下峰峦杂列，从石笋矼、接引崖两个山坳曲折连绵到这儿，环曲盘结又成一处胜景。登高远眺时，浓雾渐渐退散，急忙从石笋矼的北面折转而下，正是昨天在峰顶看见的阴森小径。
群峰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的直有的歪，路过时擦身穿绕而过。低头辗转回顾，每一步都有新奇的景观，但是谷深雪厚，一步一惊心。
“天窗”—“僧坐石”—“天牌”—鲤鱼石、白龙池—松谷庵旧基—松谷庵—青龙潭—松谷庵
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35]，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状，则“僧坐石”也。
下五里，径稍夷[36]，循涧而行。忽前涧乱石纵横，路为之塞。越石久之，一阙新崩，片片欲堕，始得路。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牌”，亦谓“仙人榜”。
又前，鲤鱼石；又前，白龙池。
共十五里，一茅出涧边，为松谷庵旧基。再五里，循溪东西行，又过五水，则松谷庵矣[37]。再循溪下，溪边香气袭人，则一梅亭亭正发，山寒稽雪[38]，至是始芳。抵青龙潭，一泓深碧，更会两溪，比白龙潭势既雄壮，而大石磊落，奔流乱注，远近群峰环拱，亦佳境也[39]。
还餐松谷，往宿旧庵。
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询之，须下岭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县共三十五里云。
注释
[35]窦（dòu）：通水的孔穴。
[36]夷：平坦。
[37]松谷庵：在黄山北部叠障峰下。原名松古草堂，后建为禅林。
[38]稽（jī）：留止。
[39]“抵青龙潭”句：黄山北部松谷溪中有五个龙潭，即青龙、乌龙、黄龙、白龙、油龙。五潭颜色各异，深浅不同。松谷庵就在附近。
译文
走了五里，左边山峰腋部有一个透光的孔穴，叫“天窗”。又前行，山边有一块突起的石头，一副面壁的样子，这就是“僧坐石”了。
往下走了五里，道路稍见平坦，顺着山涧前行。忽见前面山涧的石头凌乱纵横，堵塞了道路。越过乱石走了很久，见到一块岩石刚崩开缺口，石片摇摇欲坠，才找到路。仰望峰顶，有一块黄色的方形痕迹，中间的绿色字清晰可辨，这叫“天牌”，也叫“仙人榜”。
又前行，到鲤鱼石；再往前，是白龙池。
总共走了十五里，溪边出现了一间茅庐，这是松谷庵的旧址。再走五里，顺着溪边向东西方走，又过了五条溪，就到达松谷庵了。再顺着溪边往下走，溪边香气袭人，是一棵挺拔的梅树正在开花，山谷严寒到处积雪，到这里（鲜花）才吐蕊芬芳。到达青龙潭，这是一汪深绿的潭水，还汇合了两条溪水，比白龙潭的气势更雄壮，而且岩石高大雄壮，奔流狂乱地注入潭中，远近的群峰环形拱卫着，也是一处胜景。
回到松谷庵就餐，住在松谷庵的旧址。
我初到松谷庵时，以为已经抵达了平地，到这里问了人，说是还要往下走过二重山，二十里（山路）后才能到平地，到太平县共三十五里，云云。
注释
[40]奥境：幽深之境。
[41]炼丹台：黄山最高观景台，位于黄山炼丹峰，海拔一千八百米。传为黄帝炼丹处，故名。
译文
初八日 准备去找石笋矼的幽深之境，不料竟然被天公夺去了乐趣，浓雾弥漫（山野）。抵达狮子林时，风更大，雾也更加浓厚。
我急想赶往炼丹台，于是转向西南方。走了三里，因浓雾迷路，偶然看见一座庵堂，就进庵暂避。大雨下了起来，只能住在这里。
赏析与点评
黄山四绝，有一绝是云海。黄山多雾，云气盘旋在山腰，形成云海奇景，如同蓬莱仙境，为历代画家和现代摄影爱好者所追逐。徐霞客这次在黄山十天，大雪又大雾，他给我们描述了云海的奇特，不过他的爬山登顶任务也因大雾有所不便。
如“泉光云气，撩绕衣裙”、“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四山雾合”、“竟为天夺，浓雾迷漫”、“为雾所迷”等等。黄山雾让徐霞客喜忧参半，他除了赞许，也有黄山山中生活的实录，显得更亲切。
庵—翠微、丹台—庵
初九日 逾午少霁。
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带峰岫[42]，不减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诸名。
余拉浔阳蹈乱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诸峦，南向即丹台诸坞，大抵可与狮峰竞驾，未得比肩石笋也。
雨踵至，急返庵。
注释
[42]西南一带峰岫：此处应指黄山西海群峰（西海大峡谷），是黄山景区中最深邃、秀丽的区域之一，其中丹霞峰前有“达摩面壁”。
译文
初九日 午后，天色稍晴。
庵里的慈明和尚，非常赞赏西南一带的峰峦，认为不逊色于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等名胜。
我拉着浔阳叔踏过乱流来到山谷，北面就是翠微峰等各峰峦，南面就是炼丹台等山坳，景致大致与狮子峰并驾齐驱，不能与石笋矼媲美。
雨点接踵而至，急忙返回庵中。
飞来峰—（炼丹）台—天门—“海螺石”—大悲庵—悟空上人处
初十日 晨，雨如注，午少停。
策杖二里，过飞来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岭也。其阳坞中，峰壁森峭，正与丹台环绕。
二里，抵台。一峰西垂，顶颇平伏。三面壁翠合沓[43]，前一小峰起坞中，其外则翠微峰、三海门蹄股拱峙。登眺久之。
东南一里，绕出平天矼下。雨复大至，急下天门。两崖隘肩，崖额飞泉，俱从人顶泼下。
出天门，危崖悬叠，路缘崖半，比后海一带森峰峭壁，又转一境。“海螺石”即在崖旁，宛转酷肖，来时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颇稔其异[44]，询之始知。
已趋大悲庵，由其旁复趋一庵，宿悟空上人处。
注释
[43]合沓（tà）：重叠。
[44]稔（rěn）：本指庄稼熟，引申为熟悉。
译文
初十日 早上，大雨如注，午时雨势稍停。
拄手杖走了二里，经过飞来峰，这是平天矼西北面的山岭。其南面的山坞中，崖壁陡峭，正好与炼丹台相互环绕。
二里路后，抵达炼丹台。一座山峰向西垂伏，峰顶平坦。三面的树木与岩石纷乱重叠，前面一座小峰峦从山坳突起，外面的翠微峰、三海门像蹄与腿一般拱立着。登上峰顶眺望了很久。
往东南走了一里，从平天矼绕到山下。大雨又下了起来，急忙走下天门。两旁窄得仅有肩宽，崖顶的飞泉，都从人头上泼下来。
离开天门，危立的山崖悬空重叠，道路沿着山崖半腰延伸，比后海一带的峰峦峭壁，又换了一种景观。“海螺石”就在山崖旁，花纹盘曲酷似海螺。来时匆匆，不及细看，现在走在雨中，对它的奇妙有点眼熟，问了别人才知道的。
后来去大悲庵，从旁边再去另一庵，歇息在悟空上人的处所。
百步云梯—莲花峰—汤院—汤口—芳村—东潭
十一日 上百步云梯[45]。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倾侧㟏岈，兀兀欲动[46]。前下时以雪掩其险，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莲花峰道。又下转，由峰侧而入，即文殊院、莲花洞道也。
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汤院，复浴。由汤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东潭，溪涨不能渡而止。
黄山之流[47]，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48]；即南流如汤口，亦北转太平入江；惟汤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趋岩镇，至府西北与绩溪会[49]。
注释
[45]百步云梯：位于黄山西北麓峭崖上，石壁上有一百多级石蹬道。
[46]㟏岈（hán yà）：中间空而深阔。兀兀：高耸特出。
[47]黄山之流：松谷之水源自黄山往北流，即今凄溪河。焦村之水源自黄山往西流，再折北，即今秧溪河。汤口之流亦往北，即今麻河。汤口西之流明称新安江，今又称西溪。绩溪从绩溪县来，明代称为杨之水，即今练江。岩镇应即今岩寺，在歙县西境。黄山是长江和钱塘江的分水岭。
[48]太平：即今黄山市黄山区主体。
[49]府西北：指明徽州府西北，今属黄山市歙县。
译文
十一日 登上百步云梯。云梯的台阶直插云天，爬石阶时脚趾几乎碰到脸腮，而且石阶歪斜、中间空隙大、旁边就是高深的山谷，似乎在动。先前下山时因积雪掩盖了险要，现在才觉得毛骨悚然。爬完云梯，随即登上通往莲花峰的路。又向下转，由莲花峰的侧面前进，就是去文殊院、莲花洞的通道。
因为雨势不停，于是下山，去温泉院，再次沐浴。由汤口出来，走了二十里抵达芳村，十五里抵达东潭，因为溪水暴涨不能渡过而停。
黄山的溪流，如松谷溪、焦村溪，都流往北面的太平县；即便是南流的汤口溪，也都向北转流到太平县后，再流入长江；只有汤口西边有条溪流，到芳村聚成巨流，向南流去岩镇，再流到徽州府西北面与绩溪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