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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第十七

本篇导读

魏、晋人风流，品味也独特。王粲好驴鸣，吊丧者仿驴鸣送之（第一则）。王濛生前是神仙中人，雅好清谈，临终仍不舍麈尾，刘惔于是以犀柄麈尾作为他的陪葬（第十则）。奔丧者纵非至亲，亦往往“临尸恸哭”、“不胜其恸”、“恸绝”，以至“感动路人”。更有甚者，何充临庾亮之墓而谓“埋玉树”（第九则），戴逵经支道林之墓而叹“拱木已积”，感慨的是英才凋零，生命无常。子敬逝世，子猷掷琴而恸说：“人琴俱亡！”（第十六则）。魏晋风流，邈若山河。情之所钟，尽在此辈。

至于王戎经黄公酒垆而悲嵇康之夭、阮籍之亡，忆竹林悠游，叹“为时所羁绁”（第二则），实为虚伪第一。

王仲宣好驴鸣1。既葬，文帝临其丧2，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1 王仲宣：王粲（一七七至二一七），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属山东）人，先依刘表，未得重用，后为曹操幕僚，官侍中；学识溥洽，以诗、赋著称，为建安七子之一。

2 文帝：魏文帝曹丕。

译文

王仲宣喜欢驴的叫声。他去世下葬时，魏文帝曹丕参加丧礼哭丧，回头对同行的朋友们说：“他喜欢驴叫的声音，大家可各学一次驴叫作为送别。”参加丧礼的来客就都学了一次驴叫。

王浚冲为尚书令1，着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2。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3。竹林之游4，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1 王浚冲：王戎，字浚冲。尚书令：官名，尚书省的长官。

2 黄公酒垆：酒家名。酒垆，酒店前放置酒瓮的土台，此指酒店。

3 嵇叔夜：嵇康。阮嗣宗：阮籍。

4 竹林：魏晋间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常集于竹林之下，称“竹林七贤”。

译文

王浚冲担任尚书令时，穿着官服，乘着轻便马车，从黄公酒家旁边经过。他回头对坐在车后的客人说：“我当初与嵇叔夜、阮嗣宗一起在这家酒店畅饮。竹林之游我也参与忝陪末座。自从嵇生早逝、阮公亡故以来，我便为时事所束缚。今天看到这家酒店虽然近在眼前，却感觉遥远得如隔着山河。”

赏析与点评

人生都会有那么一段与朋友留下的美好回忆。

孙子荆以有才1，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2。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3：“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声真，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1 孙子荆：孙楚，字子荆，晋太原中都（今属山西）人，为人孤傲不群，官至冯翊太守。

2 王武子：王济。

3 灵床：为死者神灵所虚设的坐卧之具。

译文

孙子荆恃才傲物，很少推崇佩服别人，只是非常敬重王武子。王武子死后治丧时，当时的名士没有不去吊唁的。孙子荆后到，面对尸体痛哭，宾客们感动得无不为之流泪。哭完后，他对着王武子灵床说：“你平时喜欢听我学驴叫，现在我就为你学驴叫。”他模仿得很逼真，宾客都笑了起来。孙子荆抬头说：“怎么让你们这些人活着，却叫这个人死了呢！”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1，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1 万子：王绥，字万子。山简：山涛的儿子。

译文

王戎死了儿子万子，山简去探望他，王戎悲伤得受不了。山简说：“一个怀抱中的婴儿罢了，怎么能悲痛到这个地步！”王戎说：“圣人不动情，最下等的人谈不上有感情；感情最专注的，正是我们这一类人。”山简很敬佩他的话，更加为他悲痛。

赏析与点评

这是情感勃发的年代，将情推至最高的位置，但绝非滥情。

顾彦先平生好琴1，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2，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3。

1 顾彦先：顾荣，字彦先，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东吴丞相顾雍之孙，历任西晋尚书郎、太子中舍人、廷尉正。

2 张季鹰：张翰。

3 不执孝子手：按晋时礼仪，吊丧的人应该执主人手。这里说不执孝子手，是说伤痛之极，本不为生者吊，故不执手，并非常礼。

译文

顾彦先平生喜欢弹琴，当他死后，家人总是把琴放在灵座上。张季鹰去吊丧，非常悲痛，便径直坐在灵座上弹琴，弹完了几曲，抚摩着琴说：“顾彦先还能再欣赏琴音吗？”于是又哭得非常伤心，竟没有握孝子的手就出去了。

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1，云：“埋玉树著土中2，使人情何能已已！”

1 庾文康：庾亮，死后，谥文康。何扬州：何充，曾任扬州刺史。

2 玉树：这里以传说中的仙树比喻宝贵的人才。

译文

庾亮逝世，扬州刺史何充去送葬，说：“把玉树埋在土里，使人的哀伤无法停止啊！”

王长史病笃1，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2！”及亡，刘尹临殡3，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

1 王长史：王濛。笃：病重。

2 不得四十：王濛死时三十九岁。

3 刘尹：刘惔。殡：殓停灵。

译文

长史王濛病重的时候，在灯下躺着，转动着麈尾，一边看，一边叹息说：“这样的人，竟然连四十岁都活不到！”到他死后，丹阳尹刘惔去参加大殓礼，把带犀角柄的麈尾放到棺材里，并因痛哭而昏死过去。

郗嘉宾丧，左右白郗公1：“郎丧2。”既闻，不悲，因语左右：“殡时可道3。”公往临殡，一恸几绝。

1 郗嘉宾：郗超，字嘉宾，郗愔之子。郗公：指郗愔。

2 郎：下人对少主人之称呼。

译文

郗嘉宾死了，手下的人禀告郗愔说：“少爷死了。”郗愔听了，并不悲伤，随即告诉手下人说：“入殓时可以告诉我。”临到入殓，郗愔去参加大殓礼，一下子哀痛得几乎气绝。

王东亭与谢公交恶1。王在东闻谢丧，便出都，诣子敬2，道欲哭谢公。子敬始卧，闻其言，便惊起曰：“所望于法护。”王于是往哭。督帅刁约不听前，曰：“官平生在时3，不见此客。”王亦不与语，直前哭，甚恸，不执末婢手而退4。

1 王东亭：王珣，小名法护。谢公：谢安。交恶：互相憎恨。

2 出都：到京都，赴京都。子敬：王献之。

3 官：长官、上司，此指谢安。

4 末婢：谢安之子谢琰，字瑗度，小字末婢。官著作郎、秘书丞、侍中等。

译文

王东亭与谢安交情破裂，互结仇怨。王东亭在东边听说谢安去世了，便赶赴都城，拜望王子敬，说我想去哭吊谢安。王献之起先躺着，听到他的话，就吃惊地起来说：“这正是我希望你去做的。”王东亭于是就去哭吊。谢安帐前的督帅刁约不让他上前，说：“长官在世时，不见这位客人。”王东亭也不与他说话，径直上前哭吊，非常悲痛，但没有与谢安之子谢琰握手就退出来了。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1，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1 王子猷：王徽之，王羲之子，王献之的哥哥。子敬：王献之。

译文

王子猷和王子敬都病得很重，子敬先去世。一天子猷问侍候的人说：“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子敬音讯？难道已经去世了？”说话时一点也不悲伤。于是就要了车前去奔丧，没有哭。子敬平时喜欢弹琴，子猷便一直走进去，坐在灵座上，拿过子敬的琴来弹；琴弦怎么也调不好，就把琴扔到地上说：“子敬，子敬，人和琴都不在了！”说完就悲痛得昏了过去。过了一个多月，子猷也去世了。

赏析与点评

两人既是手足，更是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