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超能力般的粒子自旋
由杰里·西格尔和乔·舒斯特创作的超人系列漫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处发表。他们两人多年来四处碰壁,最终不得不将他们创作的故事连同超人形象的版权以130美元的价格卖给国家出版公司。这在1938年是一个好价钱,但与超人形象随后创造的价值相比,显然微不足道。1938年6月,超人漫画作品在《动作漫画》(Action Comics)创刊号上首次发表,很快便有了专属刊物,每期销量多达百万份。这个“未来的男人”被改编成真人电影、动画短片和风靡一时的广播剧,还被多家报纸同时连载。
毫无疑问,西格尔和舒斯特创作的超人漫画的一个极诱人之处在于,主人公克拉克·肯特,外表平凡无奇,默默无闻,却是地球上最强大的人。朱尔斯·费弗曾在《伟大的漫画英雄》(The Great Comic Book Heroes)中指出,布鲁斯·韦恩必须穿上他的蝙蝠侠服装才能成为蝙蝠侠,拉蒙特·克兰斯顿则必须依靠他的斗篷、下垂的帽子和红围巾才能成为打击犯罪的“影子”密探;超人却不同,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超能力,克拉克·肯特只是他的伪装——一个弱不禁风、笨拙、无能的普通人。对于那些认为自己真正的潜力尚未被发现的人来说,超人是他们的榜样。
量子力学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作为构成原子的粒子,电子、质子和中子也有一种神秘特性。20世纪20年代,物理学家们曾认为它们是温和的亚原子粒子,可以通过质量和电荷来表征。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些粒子拥有一种隐藏属性或者说一种“超能力”,即“自旋”。
1925年,有人提出每种基本粒子的行为都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围绕一个内轴旋转。这个属性不仅针对物质,对于光子也是这样。这种旋转与电子绕原子核所做的“轨道运动”无关(薛定谔最终证明,将电子围绕带正电的原子核运动,类比为太阳系中行星围绕太阳运转,在技术上是不准确的),即使亚原子粒子处于不与任何原子或分子结合的自然状态,这种旋转也是存在的。
这种固有的旋转之所以被称为“自旋”,是因为电子像旋转中的女芭蕾舞者一般,绕着一个内在的轴旋转。所有亚原子粒子都处于自旋状态,这一事实的意义重大。不考虑电子的自旋,我们就无法理解化学和固体物理学。所有组成原子的粒子都有一个与其自旋相关的特征,即电子、质子和中子都有与由电流产生的磁场无关的内部磁场。通过这个磁场,粒子的自旋属性第一次为世人知晓。
通俗科幻小说常常以“磁性”作为各种技术奇迹发生的基础,比如,比空气重的悬浮船;“反磁性”则经常被用于力场光束或其他攻击性武器。自20世纪60年代起,报纸连载漫画的读者们已经开始想象,由于磁性的存在,个人飞行装置终有一天会变成现实。图4–1展示了一幅20世纪60年代的《至尊神探》(Dick Tracy)漫画,图中崔西(剪影)和他的助手萨姆·卡齐姆侦探,使用磁力飞行垃圾桶追捕罪犯。(崔西的通话工具是一部“收发两用无线电手表”,这几乎是移动电话的前身。)人们期待磁性能在未来引领世界,如图4–1的文字:“控制了磁性的国家将控制这个宇宙。”
图4–1 20世纪50年代,《至尊神探》连环漫画预言未来人们可以搭乘磁力飞行垃圾桶旅行
与磁性类似,自旋也是飞碟和未来概念武器的一大特征(有时兼具磁性和自旋属性,如1930年4月刊的《空中奇迹故事》(Air Wonder Stories)的封面所示,见图4–2)。直到1928年保罗·狄拉克给出电子运动的相对论性量子力学方程,粒子自旋和磁性之间的根本联系才得以揭示。
图4–2 角动量是“未来战争武器”经常运用的物理学原理,如1930年4月刊的《空中奇迹故事》的封面所示
第三条量子定律表明,任何事物,无论物质还是光子,都如旋转中的芭蕾舞者一般,围绕其自身的轴旋转。对普通物质而言,这种旋转只涉及一个问题:顺时针旋转还是逆时针旋转?此前,我们讨论了线性动量的定义,它等于物体的质量和速度的乘积。在第3章中,物体是沿直线运动的,因此我们采用了“动量”这一简化的说法,而没有使用“线性动量”这一更为准确的术语。一个物体的动量越大,改变其运动状态就越难。一个以每小时160千米的速度掷出的棒球比以每小时1.6千米的速度掷出的棒球具有更多的动量,后者可以徒手接住,无须棒球手套,但我不推荐徒手去接前者(事实上,你需要站得离投球手非常近,才能在慢球落地之前接住它)。
同样地,“角动量”与旋转的“线性动量”相对应。旋转可以绕着物体自身的轴进行,如旋转的陀螺;也可以围绕一个远距离的轴进行,如绕地运行的月球。在量子物理学中,电子或质子的自旋比起轨道卫星来,更像一个旋转的陀螺或芭蕾女舞者。此外,原子内部粒子的自旋并不是任意的,而是必须对应角动量的特定值。譬如,一辆车的线性动量有两个值:以给定的速度(例如每小时16千米)的倍数,向前或向后移动。因此,汽车可以以每小时向前或向后移动48千米,但在任一方向上都不能以类似每小时20.8千米的速度移动。
实验结果表明,宇宙中某些基本粒子的内禀角动量可以为零(在特殊情况下),可以是普朗克常数h除以2π,还可以是普朗克常数h除以2π的倍数(如2×h/2π,3×h/2π等。这里的单位增量h/2π相当于前例中的每小时16千米的增量)。光子是这些基本粒子中的一种,其内禀角动量为h/2π。其他基本粒子(如电子、质子和中子)的内禀角动量要么是h/2π的1/2,即(1/2)×(h/2π);要么是h/2π的倍数(如3/2×h/2π或5/2×h/2π)。宇宙中存在的最小角动量可以是h/2π的整数(0、1、2等)倍,也可以是(1/2)×h/2π的奇数(1、3、5等)倍。对于一个物体而言,其内禀角动量无论是h/2π的整数倍,还是h/2π的整数倍的1/2,都会对它与其他全同粒子的相互作用产生深刻的影响。
2π只是一个数值,如果h/2π是对角动量的量度,那么普朗克常数h是角动量的单位。当普朗克引入经验常数h来解释热发光体的发射光光谱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宇宙基本常数不期而遇。在构建宇宙模型时必须指定一组基本数字,譬如电子的质量和光的速度。如果一个人骑自行车就能达到光速,世界看起来将截然不同。同理,如果普朗克常数是一个更大的数值,日常生活中就将充满量子现象。
在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小说《神奇的旅程II:目的地大脑》(Fantastic Voyage II: Destination Brain)中,一群科学家被微缩成比单细胞还小的尺寸,以便进入一位受伤的科学家体内(这位受伤的科学家找到了高效节能的“变小”方法)做手术。阿西莫夫提出,这一微缩过程背后的机理涉及制造一个能够减小普朗克常数的场。玻尔将原子视为球体,计算出原子的半径为r0的倍数,r0=h/[(2π)mecα]。其中,me是电子的质量,c是光速,α被称为“精细结构常数”,它们是另一组基本常数(如h,c和电子电荷数)的集合。如果可以随意调整普朗克常数,使其变大或变小,就能通过改变原子的基本尺寸来放大或缩小任何物体。我们无法在现实中做到这一点,这反映出常数的基本性质——恒定不变。
爱因斯坦在1905年提出,宇宙中最快的速度是光速。尽管这一假设令当时的物理学家们半信半疑,但宇宙及其运行规律证明光速的确是真空条件下的最高运动速度。显然,亚原子粒子的内禀角动量只能是h/2π或者(1/2)×h/2π这两个基本值的倍数。因此,粒子自旋对宇宙的影响似乎不容小觑。
电子带有负电荷,而质子带有等量的正电荷。早在19世纪20年代,人们就已经知道移动的电荷(也就是电流)会产生磁场。这是电磁体和发动机的物理学原理。如果一个带电的球体围绕着一条穿过它的中心的直线旋转,就会产生电流,进而产生磁场。有了内禀角动量,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每个电子和质子都会因自旋而产生其内部磁场。实际上,内禀角动量是为了解释实验中观察到的原子内部磁场而提出的。也就是说,对磁场的观察在先,后为了解释磁场存在的原因,又提出了内禀角动量理论。
实验中观察到的电子和质子的磁场,真的是由基本粒子的自旋引起的吗?严格地说,答案是否定的。最简单的原因是,在原子核中发现的另一种基本粒子——中子,其质量与质子几乎相同,它不带电荷,但也有一个内部磁场!如果质子磁场的产生是由于作为一个带电物体,质子的旋转可以被看作一系列的带电线圈,每一圈都可以产生一个磁场,那么一个不带电物体(如中子)的旋转就不应该产生磁场。
此外,即使我们不知道中子的存在,我们也不能将电子的磁场解释为电子围绕内在的轴旋转产生的结果。探测得到的电子磁场之大,需要电子以极快的速度自旋,甚至超过光速。
内禀角动量(自旋)理论能解答哪些实验问题呢?1932年,奥托·斯特恩和瓦尔特·格拉赫让原子束通过特定的磁场,以探测实验室磁场和原子内部磁场之间的相互作用。在不考虑任何轨道运动的情况下,他们仍然观察到一个基本粒子的内部磁场,而且这个磁场有两个值。电子仿佛拥有一个包含南北极的固有磁场,相对于斯特恩和格拉赫使用的磁场,这种磁场只能指向两个方向。电子或者指向与外部磁场相同的方向,它的北极指向实验室磁场的南极;或者指向与外部磁场相反的方向,电子的北极指向实验室磁场的北极。
尽管斯特恩和格拉赫的实验清楚地表明,电子拥有内磁场。然而,一系列缜密严谨的实验却证实,这个磁场与电子围绕带正电的原子核的轨道运行无关,而是出于电子自身的原因。实际上,某些元素能够吸收和反射光就反映出原子内部必然有一定的磁性,这主要是由自旋产生的。
那么,为什么说电子、质子和中子的自旋与它们的内部磁场有关呢?这恐怕要从一个年少轻狂的故事说起。1925年,荷兰莱顿的两名研究生塞缪尔·古德斯密特和乔治·乌伦贝克撰写了一篇论文,提出由带电荷电子的内在旋转产生的磁场,可以用来解释原子发射光谱的异常。他们将论文提交给他们的一位物理学导师保罗·埃伦费斯特,埃伦费斯特指出,文中所说的电子围绕其内轴“旋转”存在着诸多问题。埃伦费斯特的前辈亨德里克·洛伦兹很快就计算出,古德斯密特和乌伦贝克的假设想要成立的话,电子就必须以比光速更快的速度旋转,根据前文提到的公式E=mc2,电子的质量将大于质子。(假如当时已经发现了“中子”,他们很快会发现,观察到的磁场不可能来自带电粒子的自旋。)面对失败,古德斯密特和乌伦贝克准备放弃这个研究课题。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埃伦费斯特已将他们的论文提交,不日付梓。埃伦费斯特安慰他们说,尽管他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但他们的想法也有可取之处,毕竟“年纪尚轻,做点儿蠢事也没关系”。
从某种程度上讲,古德斯密特和乌伦贝克使用“旋转”(spin)这一术语来解释亚原子粒子的内禀角动量和磁场是不合适的。这一术语容易使人先入为主地认为电子能像陀螺一样旋转(事实上,一个电子的内禀角动量或为+(1/2)h/2π,或为 –(1/2)h/2π,没有其他值,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顺时针旋转或逆时针旋转)。最终,狄拉克提出的全面考虑相对论性效应的量子力学方程,合理地解释了电子的内禀角动量。在求解狄拉克方程的过程中,人们发现电子具有一个额外的“量子数”,对应着(1/2)h/2π的内禀角动量,以及一个完全符合观测值的磁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额外的“量子数”是电子的内在属性,就像电子的质量和电荷一样。古德斯密特和乌伦贝克用错误的理由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他们因此被授予若干奖项和奖章。
我已经表明,电子、质子、中子和其他基本粒子的内禀角动量,是理解元素周期表、化学和固体物理学的关键。在本书的第12章,我会介绍泡利不相容原理。这个原理认为,如果两个电子(也适用于两个质子或两个中子)彼此靠得太近,以至于它们的物质波相互叠加,那么这两个电子的自旋方向只有相反,即一个电子的自旋为+h/2π,另一个电子的自旋为– h/2π,它们才能处于相同的量子态。这被称为“隐藏”,除非在特定情况下,比如磁性和内禀角动量发生了联系,才能将两个电子区分开。
电子能够以顺时针和逆时针的方式自旋(在旋转轴确定的情况下),这表明其内在磁场可以“向上”或者“向下”。自然界中的所有磁体都有南北两个磁极。如果我们将一块磁体做成圆柱形,就像一根粉笔,那么如图4–3所示,将有一个从北磁极发出的磁场,绕过圆柱体,被拉进南磁极。磁场在空间中的变化与两种电荷间产生的电场[正电荷和负电荷,分别位于圆柱体的两端,见图4–3(b)]的变化相同。我们将电荷的这种排列称为“偶极子”。如前所述,磁场的分布在空间变化上与电场相同,我们称之为“磁偶极子”。原子核中的质子、中子以及绕原子核旋转的电子的最优构象是:它们自行定位,以使任何一对粒子的磁场可以互相抵消。因此,如果一个磁体的北极指向“上”,则第二个磁体的北极指向“下”。
如图4–3(a)所示,偶极子电场与单一的正电荷或负电荷(即所谓的“单极子”)不同。尽管大量调查和理论预测显示,磁单极子应该是存在的,但我们在宇宙中尚未观测到单独的自由磁极,即仅有一个北极或一个南极。它们总是成对出现,构成一个磁偶极子。但是,没找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而只能说明我们还没有找到它们。
图4–3 单独的正电荷和负电荷(a)以及两个电荷形成的偶极子电场(b)示意图。在一个磁偶极子中会找到相同的磁场线,其中北极相当于正电荷,南极相当于负电荷
如果我们想要理解硬盘的工作原理,就必须弄懂磁性。此外,如果没有自旋,化学将会是谜一般的存在。同样,如果不理解电子的自旋对电子在金属、绝缘体和半导体中的相互作用的影响,就不会有晶体管,也就没有电脑、手机、MP3播放器,甚至电视遥控器,人类将倒退回就连最“反乌托邦”的科幻小说作者也想象不到的蛮荒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