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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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1)

那司机扭过头来龇牙一笑,扭动了方向盘,葬车朝着火葬场的另一条路开走了。在颠颠簸簸的土路上,长着一脑袋乱蓬蓬头发的司机师傅说道:“不瞒二位说,我过去也当过‘三只手’,那时候我家穷得叮当响,人长着嘴总得吃饭,何况家里还有个得了哮喘病的老爸爸,便在夜里跳进一个深宅大院,偷过一个什么官儿的钱柜。就这么一回,我有了工作便洗手不干了,听你们往车上搬尸时说,死者是个只偷人一次的贼,我觉得挺像我的。当时,我就决定不收你们的车钱了,人间能同情不是贼的贼的人,都有一颗金子般的佛心,理应受人爱戴!”

俺听呆了。

俺老哥那么老谋深算,也没料到这一幕戏中之戏。当然,那小林和雯雯,更是如同挨了雷击,好一阵子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葬车顺后门,驶向了那个炼尸的高高大烟筒,他俩才又还阳过来。

雯雯抢先开口说:“师傅,我们领您的情了,车钱还是要给的。否则您没办法和上边结算!”

“结算?我跟谁结算?我出门在外是殡车司机。回到殡仪铺关起门来是皇上。对了,倒是有个管账的,那是我老婆。我们照章纳税就是了,除此之外,没有结算不结算的问题。每个月赚多了多花,赚少了少花。你放心,掌管死人丧葬事的,比你们二位活得开心自在。”

俺那老乡还想跟他理论什么,殡车已然停了下来。俺那老乡小林顾不上再说话,伸手递过去几张钞票,被司机那条粗壮胳膊给推挡回来。雯雯比小林心细,她一眼看见了旅行包里的俺,顺手一提捆绑在俺身上的塑料绳儿,俺哥儿俩就离地而起。她说:“师傅,这个您看……”护士妞子的话才说了半句,那蓬头垢面的黑脸司机,就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行。这个我转给炼尸工小伍子,干他们这个行当的人,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几盅。一为壮胆,二为驱邪,三为一觉睡到天亮,不做神呀鬼呀的噩梦。你们在车上等等,我去找找那铁哥儿们。”言罢,他手指一捏俺哥儿俩头上的“小辫儿”,俺哥儿俩便又更换了主人,随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去了。

俺再次离开俺的老乡,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情不自禁地扭头朝那殡车张望。俺老哥拿出往常的铁石心肠训斥俺道:“瞎看个球,这儿是活人难以涉足的地方,咱俩到这儿开开眼界,你该高兴才是,流的哪门子眼泪?”

俺赶忙把眼泪擦干了:“他要带咱去哪儿?”

“炼尸工的工房。”

俺强耐着心酸,耷拉下脑袋:“炼死人的地方,俺不想待,俺想去的地方是杏花村。”

“这儿是死鬼村。”俺老哥大声大气地数落俺,“说不定夜里还能看见鬼唱戏哩!”

“哐啷”一声,俺被那司机师傅放在两间红砖房外的窗台上。他一边喊着“小伍子”一边推门进了这间砖房。

【酆都城夜话】

至于如何炼尸,俺那老乡小林以及妞子护士雯雯何时离开的火葬场,俺是两眼一抹黑,啥都没能看见。因为这儿离大烟筒下的炼尸炉,还有一段子距离,可是那个叫“小伍子”的炼尸工,俺倒是瞅见了,那是到了黄昏时分,他干完了一天炼尸活儿,才脑袋上冒着热气,头发上滴着水珠儿回来。俺老哥说:“干这个苦差事的,得天天扒去炼尸工装,就钻进浴室,因为这活儿实在太埋汰了。”俺在这一点上,倒不比俺老哥知道得少:俺昔日在红髙粱地站岗的时候,知道俺那块地盘上,不管穷家还是富户披白挂孝办丧事,对那些帮忙挖坟坑的、抬棺材杠子的,事后都要赏一身新衣新裤。你道为啥农村有这丧葬皇历?说是怕死鬼藏在旧衣裳的褶子里,跟着送殡的人回家。

果然,俺那新主人小伍子,从更衣室里出来时,穿上了一身紫红色的皮衣皮裤,亮闪闪的夹克装上没有一丝褶皱。人在衣裳马在鞍,这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小伙子,由于穿上了这身时髦的装束,比洗澡回来时显得精神了许多。单从脸蛋上看,小伙子五官端正,鼻子、眉毛、眼睛……都搭配得十分匀称;但当俺把这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之后,就发现他身子有失匀称了:他身材比较矮小,脑袋却大如西瓜,以致他站在他那辆电驴子(摩托车)前,差不多和电驴子一般高矮。

这小伍子把俺哥儿俩装进电驴子前边的铁丝筐里,踩着了油门,随着一阵嘟嘟嘟嘟的马达声响,俺哥儿俩就离开了他的工房。让俺纳闷不解的是,这小伍子并没把俺带回他的家,在火葬场的一个角落里,他停下车来,把俺和俺的老哥,锁进一间四面透风的冷库房里,让俺哥儿俩在这儿关禁闭,他一个人开着电驴子走了。

这儿躺着、站着俺的各种牌号的同类,除了白酒还有一条条香烟。甭等俺老哥指点,俺也能揣摸出来,这都是死鬼家属送炼尸工的,但是他为啥把这些烟酒都堆放在这儿,俺却无法猜破这个哑谜。

俺老哥对俺说:“这没啥难猜的,怕立刻带回家去晦气,先在这儿冷冻上一段日子,这是其一;其二嘛,我想这些烟酒不是属于小伍子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炼尸班的,谁得到死者家属的馈赠,都一律拎到这儿来,然后来个共产主义大平均;其三嘛,不排除这些东西是抽不了、喝不掉的剩余物资,到时候一块儿拉到烟酒店去卖!”

俺怏怏不快地说:“这不等于咱又回到百货商店的库房里去了吗?”

“净说傻话,这儿是火葬场。”俺老哥教化俺说,你往窗外看看,周围都是枯树败草,要说是库房的话,也是死鬼用的商店库房。”

俺吓得打了个冷战,用眼瞄瞄窗外四周,茅草和枯枝在寒风中摇来晃去,有几只老鸹(乌鸦)龟缩在树杈间的黑窝窝中。这间死鬼库房,八面通风,连老鸹在树巢里低呻的“呱呱”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俺的娘啊!这儿让俺心里发瘆。”

俺老哥不但不为俺宽心,还指指紧挨着窗户的那座髙墙问俺:“大兄弟,你知道墙圈那边是啥地方吗?”

“活人住的地方。”俺说。

“错了。围墙那边是革命公墓。”

俺老哥说:“有头有脸够上什么官衔的,骨灰盒留在那边;这边炼的尸骨,净是平民百姓或者啥科长、处长一类的芝麻小官。围墙如同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这块地方虽说是死都,但死鬼们各有各的不同牌位。”

俺觉着俺老哥的话扎耳朵。记得过去俺听高粱爷爷和高粱奶奶对俺说过,只有地主老财才大兴土木圈墙造墓哩,围起高墙的目的,就是跟那些死了的贫农、雇农的坟头隔开,以区别龙头凤尾和狗尾巴草的身份。可是俺在高粱地里也听见打游击的老八路说过:“要解放全人类,然后才解放自己。”要是死城也分三六九等,那话不是货不真、价不实了吗?!

俺把心里的谜团告诉俺老哥,他只是眯起两只老眼,对俺一声不吭,装开了哑巴。俺说:“老哥,你说话呀!”

他说:“算了,咱哥儿俩还是多想高兴的事吧!你说那小林和雯雯,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俺截断他的话:“俺的好老哥,俺眼下没想那桩死鬼做媒的事儿,俺在问你,是不是在这死鬼地盘,真的也分阶级?”

“这不叫阶级。”俺老哥被俺纠缠不过,“这叫死鬼的待遇不同。”

俺更糊涂了:“啥?死鬼还有待遇?”

“得了。”俺老哥被追问得烦了,朝俺一摆手说,“说鬼事说多了,你会做噩梦的。酒能驱邪,前几天我对你讲了一些酒祖宗的事,今天老哥再对大兄弟接着往下说点古代酒事,就是牛头马面级的厉鬼,也难贴近你的身了。”

如同小和尚在晨钟暮鼓中听老方丈传经一般,俺对俺老哥讲的酒经十分爱听。一听他要对俺说酒祖宗的历史,俺只好暂时把心中的那团疑云抛开,伸脖子瞪眼地等他开口。俺老哥先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然后突然考俺说:“上次,我讲到哪儿了?”

“女酒神仪狄造酒,还有……”俺摸摸后脖颈子,终于想起来了,“还有酒的功过……纣王造酒池肉林、刘邦酒后斩蛇起义……对了,还有山西杏花村杏花娘娘,是仪狄的……多少辈传人啥的。”

“行。你还没把酒祖宗这本经念歪了。”俺老哥赞许地说,“可是酒祖宗的经卷,不止一本,每本你都该背得烂熟于胸。”接着,俺老哥给俺讲起另一位酒祖宗:他名叫杜康,是远古时期黄帝手下的一个司粮官,家住河南汝阳,当时没有现在的粮库存粮,有的粮食便储放在古树树洞之内,结果粮食日久天长便酿出水来。黄帝亲自用瓢饮之,觉得香气渗入五脏六腑,便叫来造字官儿仓颉,叫仓颉给这香水起个名字。仓颉说:“此水香而敦纯,饮而得神,应称为酒。”酒从此而得其名。这是有别于仪狄造酒之说的另一本酒经。俺老哥说,不管这酒到底是蹲着撒尿的仪狄所造,还是站着撒尿的杜康所造,他们都被后来的酒作坊供为酒祖酒神。

俺生性喜欢钻牛犄角,便追问俺老哥说:“这里边必有一个是真,一个是假,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大兄弟,这事你可不能认死理儿。中国地盘这么大,有的人认杜康为酒祖,有的人拜仪狄为酒仙。你我就只有当杜康为酒祖爷爷,仪狄为酒祖奶奶吧!有阴有阳,有日有月,这远古酒事就有男有女。你听明白了没有?今天,就给你讲到这儿吧!”

俺听兴正浓,不满意老哥骤然刹车,便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央求道:“俺的好老哥哟,再给俺讲上一段吧!”

“我太累了。还有很多有意思的酒事古话,留着改日再讲。”俺老哥甩开俺撕扯他袖口的手说,“大兄弟,我也劝你早点合眼,这儿是死鬼的地盘,省得你看见鬼和鬼唱鬼戏。”

俺仍然沉浸在俺酒祖宗的一桩桩古话里,俺老哥已然像醉八仙一样,坐在那儿睡着了。俺望望窗外,天地一片漆黑,漆黑中有白花花的东西晃动着,凝神细看,不知何时天下雪了,那雪花飘飘摇摇地游来逛去。不知啥缘故,俺顿时想到了吊死鬼白无常,俺那太行山的地盘传说,白无常就是身着白衣白裤的鬼魂之一。这乱飞乱舞的雪花,就挺像白无常的。

俺赶忙闭上眼皮,不再往外东张西望了。可也怪了,眼珠虽然看不见那白白的东西,耳朵却听见了一个妇女的声音:

“老头子——”

“老头子——”

第一声俺以为是耳惊,第二声却告诉俺这是真的。那两声呼叫,来自俺老哥称为“革命公墓”的围墙墙外。

俺害怕得缩成一团,捅捅俺的老哥。可俺老哥睡得像醉汉一样。俺捅他不醒,因而这场隔墙的死鬼对话,只有俺一个人独自领受了。

那妇女的两声呼唤之后,终于有了瓮声瓮气老头儿的回声:“喂,别叫喊了,我在墙里边听你说话哩!”

“那事该咋办?”女声冷得语音里有些哆嗦,“生前咱俩做了一辈子夫妻,总不能死后魂儿装在两个地方的骨灰盒里呀!”

“这冷的天,天又下着雪。”老头子声音里也有了颤音,“你忙个啥哩,慢慢想办法嘛!”

“俺想见你一面,你能像年轻时当一回跳墙和尚,出来跟俺见一面吗?”那女声叙旧地说道,“当年,你在太行山打游击的时候,不是跳过俺家的墙头,扔给看家狗一块饼子,堵住那条狗的嘴,一直摸到俺住的厢房炕沿上来的吗?那一夜过后,俺再也不是黄花闺女了,第二天便跟你一块儿穿上土黄色的‘二大褂子’去了部队,跟你一块儿去抗日,你还记得那一夜吧!”

无声。

老头子声音哑了半天。

“老头子,你到阴间得了耳聋症了?”那女声接着说,“那一天你总没忘吧!俺要你拿出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山西硬汉子劲儿来,再跳一回‘革命公墓’的墙头,跟墙外的俺见上一面,先让俺看上你一眼。”

“唉——”老头子长叹气的声音。

“你是咋的了?这么唉声叹气的!”老头子的亡妻,语音突然高昂了起来,“我不是在解放战争中的临汾战役里,被打折了一条腿嘛,这条瘸腿架着木拐,是跳不上‘革命公墓’墙头的;不然……”

“别。你千万别爬墙进来。”老头儿急忙答话道,“你也知道这不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墙,这里边跟我并排放着的骨灰盒,一律是坐北朝南的老部长,人家都律己很严,我不能再像当年跳你墙那么孟浪,你也暂时别爬墙进来!”

轮到老婆子无语了。

只有树巢上的老鸹,在深更午夜炸了窝似的聒叫起来——俺奓着胆子睁眼朝墙根下瞅瞅,只见树巢下拉下一摊摊的老鸹粪,却不见俺那山西老乡的魂影儿。

“老哥——”

“老哥——”

俺再次想摇晃醒俺的老哥,让他听听这围墙内外的鬼魂夜话。哪知,俺老哥被俺鼓捣醒了之后,只对俺喃喃了两句“阴间跟阳间演的是同一台戏,你慢慢品味就是了”,便又打起呼噜来了。任凭俺怎么折腾俺老哥,他再也没睁开他迷醉的睡眼。

果然,那中断了片刻的无声戏台,又出声了。

说话的是那个断了一条腿的老婆子:“老头子,俺知道俺生前的级别不够进这围墙的资格,只配埋进人民公墓。俺俩上次隔墙夜话,不是商量了这桩事吗,想个啥法儿,把你的骨灰也葬到外面来,跟俺合魂!俺俩总不能在阳间是夫妻,在阴间倒成了两个旁路人。老头子,你说对吗?”

“这怨你呀!我走在你前边。临咽气时我不是叮咛你了吗?叫你去找组织,就说我留下遗言把我骨灰葬在‘人民公墓’。我是从人民中来的,死后再回到百姓中去,你咋没有办成?”

“你咋净说傻话,这事依得了俺吗?”老婆子说,“你的老上级说,你的遗嘱不符合老干部丧葬规定条例。加上咱俩生下的那个崽子,死活不同意把你的骨灰盒摆进‘人民公墓’!”

“那崽子在清明节去看过你吗?”

“一直没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