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5)
半截子故事,听得俺心痒。俺要再逼俺老哥说下去,就等于逼着他瞎编。入夜,太平间里的电灯亮了,俺望着那盏贼亮贼亮的灯泡,像牛嚼草料一样反复地嚼着这半截子故事,深感这好老头儿死得太早了;可是俺这乡巴佬也有没听清的地方,比如俺老哥说那老头儿曾吐出个“李自成”的名儿来,俺大字识不了一斗,真不知道这个人物是谁,老头儿为啥说不效仿这个“李自成”。众位看官,你们早就知道了俺有刨根问底的毛病,此时俺这毛病又犯了,便想歪头去问俺老哥,可是没找好时辰,俺老哥不知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呼噜,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串串的口水,俺只好作罢。俺好像也受了他的传染,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哈欠;接着,眼皮子开始打架——俺也睡着了。
许是由于俺看那盏灯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俺在梦里先是出现了一片眨着眼睛的星星;后来这些星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个飞舞着的萤火虫儿。这不是山沟里的那个墓地吗?俺还是一棵山沟沟里的红高粱时,夜里常常看见冒着蓝光的小火亮儿在那坟场绕来绕去。难道俺这酒魂又还原成一棵红高粱了?!
一个老头儿的身影,朝俺走过来了。别怕,这老头儿的长相,不像是牛头马面,眉眼倒挺慈祥的。他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来,像在雾里对我说话,尽管话音很低,却引起了山沟里的沙沙共鸣:
“你好,酒魂!”
“你是……”
“我从‘方城门’里来!”
“方城门?”俺觉得奇怪,“城门洞都是椭圆形的,哪有方城门?”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俺有些慌神了,“……是做梦吧!”
“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见到我。”他说。
“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但俺影影绰绰看见一辆手摇轮椅车。
“是您?”
“是我。”
“找俺干啥?”
“谢谢你和你的老哥,杏花村酒厂给你植入酒魂时,里边配搭上了砂仁、当归、栀子和竹叶……”老头儿微微地笑着说,“你们的母酒是汾酒,但是配上这几味中草药之后,就成竹叶青了。”
“俺知道这些配方。”
“但你们不知道自个儿的价值!”
“价值?”
“好酒只能醉心,竹叶青可以醒世。”他说。
“您抬举俺了,谢谢您。”俺向老人点点头。
“用不着为我难过。就是俺那孩子把你们哥儿俩当药引子配到‘五毒’里,我喝下去,也难救我的命了。俺的癌瘤已经到了晚期,是不治之症。我谢谢你们的一片热心!”
“您就为告诉俺这个?”
“刚才你心里不是有个人名吗?”
“对了,俺不懂你说的那个人名。”
“那是明末农民起义军的统帅,人称闯王。”
我既明白又不明白,问道:“他死了几百年了,您为什么要提起他?”
他刚要解除我的“?”,远山一声鸡叫,俺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天亮了。
俺和俺老哥连窝儿也没动,肩靠肩地睡在窗台上。
随着日头爬上天空,太平间失去了太平。首先俺看见人们送来了一个个纸幡——俺老哥告诉俺:那叫花圈。接着一群男女走进太平间,有人手里举着电灯,有人肩上扛着大号的照相机——俺老哥又纠正俺这土老憨:那叫摄像机,摄像是为了在电视屏幕上放映。俺老哥还小声告诉俺:这儿将被当成灵堂,生者在这里对死者举行祭悼。
果不其然,一辆辆小汽车如流水般从铁栅栏门外开了进来。
有红色的。
有黑色的。
有绿色的。
有黄色的。
有紫色的。
唯独没有一辆手揺轮椅车。
从车里走出来的有男人,女人;胖人,瘦人;但都是全须全尾,没有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人们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刻似乎才想起被小平车推到医院里的“断臂将军”。
哀乐响起来了,声声催人泪下。俺看见缓缓走进灵堂的人们,脸色都沉重得像天上的乌云。脱帽。鞠躬。和死者家属握手。然后,各自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晌午时分,太平间又恢复了刚才的太平。
比轮椅车轮和小汽车车轮型号要大得多的灵车车轮,滚进了广场。死者家属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悲泣着把“断臂将军”抬上灵车。
灵车驶出了医院,去了火葬场。
俺哥儿俩被遗忘在太平间的窗台上。
“唉!”俺老哥的叹息声响得如同火车鸣笛。
“唉!”俺也长长地吐出一口胸中闷气,“谁将把俺提出太平间,做俺的新主人呢?”
【诞生】
俺在太平间的窗台上,肩靠肩地蹲了半天一夜。
这一夜,太平间里无太平,活人死人川流不息,闹得俺哥儿俩像断线风筝一样,心里飘飘悠悠地没个着落。有些人分明看见了俺哥儿俩,但没有理睬我们,好像俺一进这太平间,也失去了原来的身价,成了死人一般的不吉祥物,不能再回到那喧闹的活人世界。
这太平间里一共有六张尸床,午夜时分已占用四个,抬尸的护士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不听护士劝阻闯进这死屋的死者家属,却在这儿倾吐出了人世间的悲凉。特别让人心里难受的是,哭第一床的年轻女人,身子鼓得像个大肚子蝈蝈,眼看要分娩了,男人偏在这时候伸腿瞪眼,进了太平间。其他几个床上的家属,也各有各的心酸事,哇哇地哭个不停。最后,负责看守死屋、长着红鼻子尖的一个矮老头儿,求爷爷告奶奶般地总算把家属撵出了太平间,太平间才渐渐安静下来。那老头儿围着尸床转了一圈,又在地面上洒上些呛鼻的药水,他们准备离开这间死屋时,看了看俺哥儿俩,并把俺哥儿俩举在齐眉的半空念了念俺的姓名“竹叶青”,就又把俺原封不动地搁在了死屋的窗台上。
“这家伙……”俺说,“看他那酒糟鼻子,分明是个酒鬼,为啥不把咱提去呢?难道这个看尸屋的老头儿,也怕不吉利?”
俺老哥说:“看死人看多了,就不怕了。俗话说编席的汉子睡土炕,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这红鼻子老头儿,虽说是个酒鬼,可酒鬼里也有清白人。他不拿不属于他的东西。”
“为啥咱偏偏在这儿碰见清白人?”俺说,“俺真是烦透了这儿了。”
“老兄弟放心,咱不会在这儿待上一辈子的。”
“还要忍受多久?”
“俺又不是诸葛亮。”俺老哥说,“你闭上眼睛,只当还在那商店仓库的酒箱里蹲着,闭眼大睡就解了千愁了。”
“老哥……”
他已然合上眼皮。
“老哥……”
他轻轻地拉开了风箱:哼——哈——哼——哈。
也不知为了啥,俺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断臂将军”的魂儿显灵,心里便咚咚地打起鼓来。要是这四个都像那“断臂将军”那样,在俺梦里出现,俺这一夜罪孽可就大了。为了避免睡着后心惊肉跳,俺不如睁着眼睛,为这几个死者站岗。俺两眼尽量不看那四张尸床上的白被单,而把脸转向玻璃窗外,瞧着挂在树梢上的一钩镰月和钉子般的星星。
月亮朝俺笑着,像是和俺做着伴儿。
星星也给俺壮了胆儿,不停地向俺着眼睛。
这星星,这月亮,使俺一下想起俺投胎的那块红高粱地。又让俺想起了把俺酿成酒魂的杏花村。说真格的,那儿的星星和月亮好像比这儿的晶亮,就像用酒精洗过的一样,亮得扎人眼睛。俺老哥有文化,还教过俺好几首夸俺杏花村的诗。其中有一首念着顺口,俺居然把它给背了下来:
劝君莫到杏花村
此地有酒能醉人
我今来此偶夸量
入口三杯已销魂
——此诗系乔羽同志在杏花村所做,文中借用,特致谢意。
是的,俺杏花村虽说能醉倒汉子——酒香飞出去还醉倒过耕牛,可从不像太平间这儿,倒下的人就爬不起来了。当那喝酒的人儿,趔趔趄趄地爬起来,蹒蹒跚跚地走出村子,还要脸色绯红地连声夸奖:“好酒!好酒!”那牛嘛,酒醒之后,犁地的劲头儿猛增,从星星落能干到日头出。
对了!那杏花村酒厂里边还有一座“古井亭”,红柱褐瓦、金顶飞檐的亭子里有一口“神泉”。相传古时候这地方有绿树千行,红杏万株。有一天,一个破衣烂裤背着葫芦的穷道士,走进酒家喝酒,三碗进肚之后,人就烂醉如泥。不知这个老道是感谢酒家没收他酒钱,还是酒后撒疯,他走出酒家后,就打了个喷嚏。好家伙,顺他鼻孔喷出的酒气,硬度超过了开山凿洞的钻探机,一下子变成了一口深井。只瞅那泉水咕嘟嘟地翻了上来,舀一口尝尝,甘甜可口,爽人心肺。以后,酒家便用这口井的泉水酿酒,成了名扬天下的“杏花村酒家”。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俺这棵红高粱被碾成酒曲,搭配上多少味中药,使俺变成名酒“竹叶青”,真打心眼儿感谢这杏花村哩!
“我去过你们杏花村。”有人对我说话。
“你是谁?”俺看看周围,没有半个人影。
“我是我。”这声音更豁亮了。
“俺咋就看不见你?”我有点发毛了。
“我是躺在第一床上的人。”
俺明明知道自个儿是在做梦,但还睁着眼睛,俺只好壮着胆子,听他对俺说话。只听他说道:“俺是高考落榜的回乡青年,在农村搞经济承包后,和五个伙伴开了酒作坊,还在作坊旁边开了个小饭馆。为了做好生意,我曾去杏花村酒厂参观取经。经取回来了,生意也慢慢兴隆了,倒霉的事儿也就跟着来了。我们乡里那个土皇上,天天四两半斤地从作坊里舀酒不说,只要是开什么现场会,会点就选在酒作坊。供酒不说,还要供鱼供鸡供肉。我们稍有怠慢,那土皇上就把眼珠瞪成红灯笼:‘咋的,不高兴了?盖这作坊的地皮是我批的,去区里办营业执照是我盖的橡皮戳子!’说的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没有乡长支持,我们这群毛头小子能开起酒作坊?简直是白天做梦。出于感恩,我们一次又一次向乡长赔着笑脸。可是,到了年底分红的时候,乡长手里拿来一把纸条,摊在我的桌子上:‘咱乡通往市里的西大桥桥身坏了,你们为乡亲们出点血吧!’我说:‘行。修桥铺路积德的事儿,我们可以出钱。’乡长取出了第二张纸条,念给我听:‘乡东小学校有三间教室,夏天下大雨时被淋坏了待修;还有运动场上的篮球架子,也该换副新的了。’这是造福子孙的事儿,没二话,我又应下了。乡长接着摊开第三张纸条,说:‘春节快要到了,乡里有三十多户烈军属,十多家五保户,过去要是没有拿枪的打天下,今天没有扛枪的保卫胜利果实,就没有今天的一切;至于,照顾好五保户,更是每个公民的崇高职责,我看——’
“我扒拉一阵算盘珠,为难地说:‘乡长,小酒作坊小饭铺,没那么多油水,前两件事我们咬咬牙答应下来,要是再办第三件德政,我们一年白干不说,还要赔本了。这……’
“乡长龇牙一笑:‘还有第四件,让你们出钱买绿化南沟坡的树苗呢!’
“‘第五件哩!’我心中升腾起怒火。
“‘……’
“我霍地站起来,把一堆纸条往地上一拨拉,对乡长吼道:‘你这是支持我们承包,还是犯了红眼病?中央文件里可没有叫我们缴这么多苛捐杂税!’
“‘现官不如现管!’乡长对我拍了桌子。
“‘我去告你!’
“‘我还正想去告你哩!’乡长一张嘴,露出镶在门齿中间的大金牙,‘你们造酒时往米里掺糠,成酒后往酒里掺水!坑害赶集上店的过往行人!’
“‘你别满嘴喷粪。’我急赤白脸地朝他喊道,‘十五个酒缸贮存的酒,缸缸都经得起抽样检查!’
“唉!怨我年轻气盛,不知深浅。要是当时我悄悄给乡长兜里塞个红包啥的,也许酒作坊不至于砸锅了。过了几天,来人找我们的麻烦了。那小子倒不是来检查白酒质量的,是持着乡政府证明请我们作坊搬家的——他是区规划局的干部,说市区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要有个停车场,场址就选定了我们酒作坊占的这块地皮。其实,我们东边就有一片坑坑洼洼的荒地,用推土机推平,就是个开阔的停车场;可是这小子死活要我们酒作坊搬家,而且是限期三周迁移完毕,还说这是和乡政府商议后形成的一项决议。
“没办法,我们只好去疏通乡长。乡长的理由硬得像铁,他说:‘是你们酒作坊重要,还是办交通事业重要?当初,我批准你们在那块地皮上盖作坊、开饭铺,是为了便民;现在,改变这个批示,是为了更大程度地便民!再说,开酒作坊本身就带有资本主义的味儿,修一个公共汽车停车场,可是完全的社会主义性质。就这么定了,你们搬迁到那片荒地上去吧!当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发生对抗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支持社会主义!’
“真是堂而皇之的理由!红眼病摇身一变,成了白眼狼!当天,我和几个青年伙伴,开了散伙会。我们把成缸的白酒,搬到公路边上廉价出售,剩了多半缸酒,留给我们借酒浇愁。别看我在小小的酒作坊当了一年多的经理,可没贪过一杯酒,不是我不会喝,而是我不能喝。试想,一个经理贪杯惯了,还能有好的经营作风吗?但是到了吃散伙饭的那天晚上,我大口大口地喝开了白酒。先是用杯子喝,后用海碗喝。我们酒作坊烧出来的白酒,没有你们杏花村酒厂的汾酒那么柔和,更没有你们竹叶青的绵软——苦咸的泪水伴随着辣辣的白酒,一块儿咽下喉头,不一会儿,我就感到身体发飘头发涨了。其他几个伙伴又哭又笑地骂着那红眼马猴白眼狼的乡长,我迷迷糊糊地搬起一块盖酒缸的石头盖子,猛地向那半缸剩酒砸去,酒缸碎了,缸里的存酒遍地横流。
“我的那几个伙伴,撒开酒疯,在酒液里打着滚儿;我无暇再顾及他们,手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走出酒作坊的门脸儿。我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那些伙伴的,可是因为我妻子这几天就到产期,说不定什么时候闹起肚子疼来,还要靠我送她去医院分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