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冰雪驿路八忆(3)
在奔往“585”驿站的路上,我替他拉着苇子车,他在旁边帮我拉旁套。在边走边聊中,他说他原是清华大学水利系学生,在即将毕业那年被划为右派。比我幸运的是,他在社会上多混了几年,“文革”开始的1966年,他先进了北京社会五毒人员收容所——天堂河农场,一年后才折进了真正的大墙茶淀监狱(对外称清河农场)。因为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进了囚瓮就到“585”老残队来了。可能是比我晚折进来几年之故吧,他的谈吐中还残留着知识分子的文雅,因而听他说话,激活了我心灵里残存的一点温馨。当我把苇车拉到“585”墙外时,我动情地握握他的手,祝愿他保重身体,他并没有松开我的手,而是凝神望着我说:“进来坐一会儿行吗?老残队都是快升天的人了,监规条例没那么严格。”
我说:“不行,你没看见马车还在等我去装芦苇吗?”
他还是没有松开我的手,对我低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为啥去拉芦苇吗?为给吕荧取暖。他快死了!”
“吕荧……”我终于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不禁心跳加快,“你是说美学家吕荧,也关在这儿?”
“对!该怎么对你说呢,想来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有骨气的文化人,在中国没有几个。你也曾是个文人,愿不愿意去看上当年的同类一眼?”他眼巴巴地望着我,看我面露为难之色,便又对我解疑说,“我与他算是忘年之交了,可是我这病弱身子,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指走出牢笼),他这么一个风骨文人,总该在历史上留个记号吧,你说对吗?”
我全然听懂姜葆琛的话了,当然更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一时之间,我愣在那儿了。我想,大张不会因为我迟迟不归而埋怨我,他一个人装一车芦苇,像玩一样轻松。问题在于此时正是“文革”全国山河一片红的1969年,关在大墙里的各种类型的囚号,虽然被视为只会出气的“死老虎、死耗子”,不再是阶级斗争的焦点和“文革”打靶的活靶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信条,已然成为一切患难知识分子的生活本能,我有必要去无事生非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并没有完全消失的文人的良知,却对我发出另一种声音:中国有几个吕荧?据当时见诸报刊的报道,1955年中国文联召开批判胡风大会时,在新闻总署大礼堂参加的文化人有七百人之多,众口一词都给胡风定性为反革命。其中唯一一个敢于给胡风辩护的人就是吕荧。这样的一个文坛硬汉,此时正在病危之中,我该怎么办呢?折身回来,还是见上这位前辈一面?
姜葆琛见我犹豫不决,松开我的手说:“你要是有顾虑,就再见吧!”
我说:“当然有顾虑,但是我不愿意失去这次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缘分。我要是没碰到你,还不知道吕荧被关在这儿呢!”
姜高兴地抄起车把:“你跟着我,只管往前走!”
“那不行。还是我替你拉着车吧。万一有人过问,我们也有个说辞。”说着,我从他手里,重新接过小车车把。
就这样,我拿出“跳河一闭眼”的勇气,拉着小平车,闯进了残破土墙围着的院落,终于走进了我最忌讳的“585”老残队。之所以如此,目的十分单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残队的人,说完就完,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也许会留下终生遗憾。
此时已接近中午,太阳高高挂在蓝天之上,如果两眼只往上看,这儿的太阳与北京上空的一样,但当我用眼环视四周时,心里立刻塞满了悲凉。那些蓬头垢面的老号,七零八落地坐在背风的墙根,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身上围着棉被,在拿棉衣上的虱子。尽管这镜头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陌生,但还是让我心颤——因为这儿的皇历,似乎一成未变,几年前什么模样,几年后依然如故。这个劳改部族中的最为卑贱的群体,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无力挣扎,他们没有别的期盼,只待上帝的那一声召唤。
这些老残人员,已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因而我拉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竟然没有一个人打量上我一眼。这倒也好,省得招惹是非。小平车拐过了一排红砖砌成的房子,在第二排房子的拐角处,他让我把小车停了下来。姜葆琛用手挑开了一块破布(当门帘使用,以挡冬日的寒风),一股酸臭之气立刻扑鼻而来,致使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了两口空气,才跟随着姜葆琛走进这间监室。由于房内光线太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姜为我拉着了电灯,并用手指指向土炕上躺着的人:“这就是吕荧。”
至今,那幅画面还如同刀刻一般,雕塑在我的心田:吕荧下半身包着一条破被,因而我没能看见他的下肢,但是他裸露在棉被之外的脸庞和手臂,我看得一清二楚。该怎么比喻才贴切呢,当年光彩照人的吕荧,此时的脸和胳膊,都枯瘦得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枯藤。仅仅这一眼,就让我心灵战栗了——历史真是无情,当年神采飘逸的文坛才子,在历史的大蒸锅里,居然变成了一具活着的骷髅。如果换个场合,这巨大的精神冲击波,一定会使我眼圈膨胀,继而泪水夺眶而出的,但在这间昏暗的房子里,我没有流出眼泪,也没有一声感叹和唏嘘。这不是我没了人类共有的悲悯情怀,而是眼泪早已被生活耗干了。
姜葆琛显得比我还要冷静,他指指土炕下部黑黑的灶膛,告诉我他之所以去拉苇子,就是为吕荧烧炕取暖用的。这儿的人,烧炕要靠自己,吕荧无力自理生活,姜葆琛就充当了火头军的角色。姜说:“我还要为他拿虱子,可是虱子永远拿不净。有时我把他的棉被放到院子里去晾晒,哪知虱子十分耐寒,零下十几度都冻不死它。”
我久久凝视着吕荧的脸,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哪怕看上一眼,对我也是个安慰。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听不见我和姜的谈话。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那是他在等待走向刑场时,在那间斗室里写下的心灵之声,吕荧此时还不如陀翁,虽然他也在等待死神宣判,不要说是拿笔,就连睁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使我这颗早已冷冻了的心,立刻结成了冰。
在1955年批判胡风的日子里,我是文学圈里的小字辈,没有资格去参加批判胡风的大会,但是会后关于吕荧的传闻,我还是听到了许多。其中画龙点睛的一笔,是在批判胡风的大会上,他不识时务地几次要求发言;待他上台之后,因为其发言是为胡风辩解,台下有人呼喊要求他停止发言时,他却像是粘在了台上,如同聋了那般,对台下的呼叫声不予理睬。最后,直到大会主持人周扬、郭沫若制止他再说下去,这个外在文弱、内在狂放不羁的中国书生,才默默地走下讲坛。老实说,在反胡风运动之前,我对吕荧知之甚少,对他文字的唯一接触,只是在西单旧书摊上,买到过他的几本译作。直到1955年反胡风运动之后,我才对这位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来了兴致。通过书刊媒介,我知道此公早在1935年就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1941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后来,从武汉的“七月”丛书起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之后去了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怀着赤子情怀,毅然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中国大陆来。他先在山东大学任中文系系主任,因其精通英、俄、法多种外国文字,曾有多种译作出版。这么一个爱国的文化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成为瓮中之囚,并关在这间小小牢房里等死——待我到这间小屋里来看他时,他确实已成了活着的木乃伊。
姜葆琛为圆我的梦,把嘴唇贴着吕荧的耳根,轻轻呼唤了两声:
“吕荧——吕荧——”
我虔诚地希望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能够听见这声呼唤。有那么短短的瞬间,我以为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眼专程来看望他的我,但我的心很快就沉到了谷底,他的眼皮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响应。姜葆琛还想再呼唤他,我用手势制止了他——不要说吕荧已无力与这个冷漠的世界进行交流,就是他生命中还有一丝余火,在这间不见阳光的死屋,他能对我述说什么,我又能向他述说什么呢?因而,我最后凝望了吕荧一眼,算是对这次匆匆来访的告别。
多少年来,我难忘那次的死屋之行。如果没有姜葆琛当我的引线,留在我印象中的吕荧,是一幅意气风发的才子肖像。姜葆琛把我引进了这间死屋,让我心灵中永远刻下了骷髅般的吕荧——两个肖像之间的反差,就是中国世纪风云的历史写真。当然,我也为姜葆琛超凡的精神而震撼,他本身是个疑难症的病号,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中,还在为吕荧的生存而输送生命之火,让我想起了神话中的偷火给苦难人间的火神普罗米修斯。神话是演绎幻想里的故事,而姜葆琛则将其人性的完美,谱写在那块囚徒聚集的芦花荡。
我之所以如此赞美清华大学的受难学子,不仅因为这一车为吕荧取暖的芦苇,还因为在去往“585”的路上,他对我叙说了他多年与吕荧的关系。他虽是清华大学的学子,但在校期间就是文学社团中的一员。1957年遭五雷轰顶之灾后,由于他身体有病,落了个“自谋生活”的宽大处理。在北京谋生的日子,缘分让他结识了吕荧。那时孑然一身的吕荧,精神已然开始失常,姜常去吕荧家里,照顾吕荧的生活。有时,吕荧将大便解在屋内,姜出于对吕荧的崇敬,常常为吕荧清理室内卫生,有时还帮吕荧做上点吃食——一句话,他自愿充当了吕荧的生活拐棍。
说起来也真是缘分,吕荧先被收容、后进大墙,他就像是吕荧的影子,也被“文革”的强台风吹了进来。真是应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句古话,一个是右派分子,一个是铁硬的胡风分子,又在这里碰在一起了。姜葆琛是如此形容当时的吕荧的:“真是个书生,他居然是背着一台英文打字机,走进劳改队的。那押送他的警察,想必是见他精神有些失常,而放了他一马。除此之外,他还带进来许多蜡烛,这是不是他心里向往光明之意,抑或是文人职业的积习,到这里边还想写书时用?”姜告诉我在天堂河收容所期间,为了这些蜡烛,吕荧为自己制造了无穷无尽的烦恼。那些不知吕荧心中所思的流氓小偷,天天以偷吕荧的蜡烛为乐,每到这个时候,姜的任务就是去安慰吕荧,让这个不食“劳改烟火”的书生,转移精神去处。吕荧从愤世嫉俗到了无可奈何之际,便像痴呆病患者那般,天天面壁而坐,从人变成了非人。最后,上面一声令下,他们被押送到远离北京的这块芦花荡中来了,有病的被分到“585”老残队。
姜葆琛最后说了句风趣话:“这是天意,让我和吕荧成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我如同吞吃了黄连,苦涩迅速地传遍了全身。我紧紧地握了握姜葆琛的手,百感丛生地说:“你真是个世上难找的好人,一定多多保重!祝愿文坛前辈吕荧早日恢复健康!”
在大芦花荡的土路上,我与姜握手话别。待我回到马车之前,大张早就装好了车,并把满车的芦苇用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他开玩笑地询问我:“这儿都是光葫芦头,又没有‘长头发’(指女性),你咋去这么久?”我没有一丝快意,支应他说:“一言难尽,路上我再详细地说给你听吧。”他跳上车辕,我爬上车顶,一声响亮的鞭子声,惊飞了早春的野鸟,那挂马车拉着我们上路了……
大约没过半个月,我奉命再次去“西部天堂”拉芦苇,这次虽然不是与大张同行,但还是那挂桃花马驾辕的胶轮大车。劳动之余我忙时偷闲,偷偷钻进那块埋葬囚徒的“586”墓地,以了却我上次没能一睹“天堂”的心愿。在一排新坟的角上,我看到在一座土堆前面竖着一块红砖,红砖上面留下了粉笔写下的死者姓名——吕荧。
“偷火者”的人生曲线
这就是我见到的吕荧葬身的墓穴。在这个瞬间我百感丛生,为吕荧感叹之余,不禁想起了我的同类姜葆琛——一个被关进老残队的病号,为了给吕荧暖身,竟然不顾自己的病痛,到芦花荡里来拉芦苇。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有点自责,当天我对姜葆琛过于冰冷。吕荧埋骨于此,他是不是能熬过这条阴阳界河?望着远处的“585”的残破围墙,我想有时机一定去看看这位好心肠的清华学子。
这个愿望落空了。因为在当年严冬的12月底,我们就像“文革”风暴中飘零的芦花,离开了这片大芦花荡。被押上火车,转往山西的劳改场。先在曲沃烧砖,后到晋城去挖煤——当我第三次移位到长治大辛庄化工厂去劳改时,竟然“蒙太奇”般地与为吕荧暖身去“偷火”的姜葆琛,相遇在化工厂的医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