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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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真岁月三题(1)

【老屋手记】

多少年了,我想回到我落生的屋子去看看,因为那是一个生命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起点。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长跑的话,呱呱坠地时的婴儿啼哭,可以视为他已跨入人生跑道。任何人——不管他后来成了帝王将相,还是布衣布履的庶民百姓,那生命第一声啼哭,就是开始了人生旅程的自鸣钟声。因而,穿越了20世纪大半个世纪的我,一直想回到我呱呱坠地的老屋,去倾听一回我的婴啼,俯视一次我生命摇篮的胎记。

尽管生我养我的故园,离北京只有一百多公里,县委的同志又常常拉我回到县里,让我去体验一下老家的变化。但我始终没有去过母亲生下我的那间老屋。之所以如此,它对我不仅有一层神秘的图腾色彩,我不想随意就破坏了神圣的感情;更为重要的是,人之初的那几间老屋,会勾起许多沉重的记忆。我走过太多太远的风雪驿路,我怕自己承受不了那巨大的感情冲击。因而每次县委的同志提议,要开车带我到生我养我的山村去看看时,我都说:“不忙,先去其他乡镇,下次来再去看生我的那间老屋吧!”其实,我的故园离县城不到二十公里,乡间的公路早已四通八达,不需多少时间,汽车就能开到我的故宅了。直到21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县委再次来京城接我回县,说是老家的电视台想做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亲情节目——我无法推辞,才有了这次回访故园的“朝圣”之行。

按说,我的生活阅历,使我早已死了许多人生情愫,但是当汽车离开县城,驶上通往山区的公路时,我仍然心跳起来。我对自己说:别!你都是七十岁的老翁了,哪还有那么多的浪漫细胞?说归说,理性此时还是成为负数,很快被感情的洪水冲塌淹没了。汽车飞驰过的平坦公路,在我记忆中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石小路,孩提时代的我,坐着家里那辆铁瓦大车,曾无数次走过这条山路,到县城找中医看病。我是从氏大家族中的长孙,在老人眼里是传宗接代的根,但我年幼多病,因而爷爷常带着我进城看病。记得,大车要穿过一个叫老爷岭的山口,每次大车走到山口上的“老爷庙”时,爷爷都要下车对着庙中的关老爷的泥塑雕像弯腰鞠躬。不管车轴缺不缺油,车把式一定要跳下车来,用油刷子往车轴里抹上黑黑的车油,然后才能挥动鞭子,驱动骡马拉着的大车继续上路。这都是为了一句古代流传下来的民谚:“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此时,我用双眼寻找那座“老爷庙”时,不仅那庙宇消失了踪影,就连那座山口,似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岁月冲刷成了一马平川。

汽车开进村子,正逢家乡集市。过去小山村是没有集市的,记得爷爷买一盒火柴,都要走很远的路,尽管按阶级分类,我家属于地主阶级,但在我的记忆里,常常看见爷爷用火镰打火点燃屋里的油灯。只有我在天津北洋大学上学的爸爸和在北京辅仁大学求学的叔叔,放假回到故园时,带回来手电筒,才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充满奇异的光亮。对我来说那小小的手电筒,简直如同梦幻一般,我不知它为什么会发光,更不知那光亮来自哪里。此时,在家乡的集市上,不仅摆放着各色彩灯,有的小贩还把二手电视、电脑搬运到了集市,让我顿感难以寻觅到流逝了的童年。唯一得以自慰的是,那些叫卖声是我从小熟悉的燕山乡音,我从那乡音中,还能认知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土地。

陪同我来的县委小李问我:“从老,您怎么不说话?”

我两眼含着泪水,回答说:“怕是难以找到我的从前了。”

“您家的宅院没有变,我帮您找!”说着他昂起头,从人头攒动的集市,想把我的故宅指给我看。我说:“别,让我自己来辨认吧。”虽然时光流逝,已过去六十多年了,我相信我还能找到我的生命之根。目光所到之处,昔日的小学学堂,已然消失了踪迹,但我还是很快辨认出了阔别了多半个世纪的老宅。尽管昔日青砖的门楼以及围墙已不复存在,但内院里那几间青砖老屋,还容颜未改地站在那儿。在我的幼童年代,我曾顽皮得像猴儿一般,在房前屋后奔跑,有时又安静下来,仔细地端详那穿堂门上的木雕。我从那些木雕上知道了“八仙过海”“送子观音”等古老神话。尽管这些木雕的颜色,已被世纪风雨洗刷得失去了原有的色泽,但那些曾经勾起我童年无数幻觉的图像,还依然完好如初。

房子的新主人,不知是哪家的妹子,她穿着一身亮丽的红色衣裤,不知这是我出生的老屋,还以为我是来视察的干部,因而睁着两只圆圆的杏子眼,颇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惊奇。小李向她解疑说:“他不是咱省来的干部,是这村子的老熟人。你猜猜他是谁,猜对了县里有奖!”她从上到下把我又打量一遍,还是无所突破。最后还是村长开口了:“前些天,你不是说读过一本什么书吗,他就是……”

“哎呀,原来您老访故来了,我去给您老沏茶。”

我说:“别了,看这老屋比喝茶还要解渴。”

“家乡人都知道您老,您老早就该回来看看!”她说,“咋拖到今天,才回乡来呀?”

为了冲淡我对故宅的浓郁情思,我有意自我调侃地说:“过去,我一个人不敢来,怕说我是揣着‘变天账’回来的。今天有县委的同志陪同,我才有了胆子!”

话一出口,院子里的乡亲们都笑了起来,他们中间有村长,有我的叔伯堂兄,还有尾随我走进院子的娃儿们。我摸着一个男娃的光葫芦头说:“我离开这座老宅的时候,就像你这么大。真是岁月悠悠,一眨眼的工夫,一头欢蹦乱跳的小马驹,变成了一匹老马了!”

主人执意要让我到屋里喝茶。我跟随她进了屋子,没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了土炕上。之所以如此,因为我是在这个土炕上呱呱坠地的。娘把乳头塞进我待哺的嘴里时,我虽然一无所知,但是那渺若一丝萤火般的油灯灯光,却如刀刻一般永恒地闪亮在我的心里。因为从我记事时起,我就躺在这个土炕上,听娘教我北国的童谣了:

青石板

板石青

青石板上挂银钉

娘问我:“你猜猜,这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

娘说:“它是星星。”

娘又为我出了一个童谣的谜语,让我动动脑筋再作回答:

千条线

万条线

落到水里都不见

我说:“那是面条下锅。”

娘笑了好半天,纠正我说:“你就知道吃,它是天上下来的雨。”

雨,那是我童年时的音乐。躺在炕上,每每听到夏天的雨点和冬天的雪团打到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重不同的声响,我都会想到村南的河和村北的山。一个无忧无虑的北国赤子,心田也像雨滴那么清澈,像银雪那般洁白。可是此时,我已是白发染鬓的古稀老翁,在生我养我的老屋里,见景生情地回眸童年,不禁想起了我的母亲,如果她能回来看看多好,可惜她已走完了她的漫漫长途,此时此刻她只能在天堂,遥望她的儿子来老屋重温童梦了。

后院是爷爷住的房子。不想一个世纪过去了,那青堂瓦舍不仅容颜依旧,就连爷爷房前的那棵榆树,也还依然活得挺拔健壮。当然,它比我记忆中的那株幼榆,要苍老了许多,昔日一棵直挺挺的榆树,此时变得老态龙钟,它就像我一样,从一个童声奶气的娃儿,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来无影去无踪的时间老人,简直像个绝情的魔术师,他似乎只在天宇间打了个哈欠,我和那株幼树就到了人生的秋季。记得,那时我是一个贪玩的娃儿,有一条叫“小不点儿”的黑狗,是我的伙伴,我走到哪儿它都是我的影子。我不愿意听爷爷教我“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时,那“小不点儿”似乎与我灵犀相通,它不是在我胯下钻来钻去,就是用嘴去咬我的裤腿。爷爷十分恼火,在骂狗的时候,把我也骂上了:“它只会在主人面前摇头摆尾,一副奴才相。你长大了,可别当只会穿裆讨喜的哈巴狗。”

我家属于书香世家,爷爷是个满腹中国文化古籍的老人。有一次,他让我站在榆树之下,以树干为尺丈量我的身高,一只手无意间抚摸到我的光葫芦头时,发现了我的脑后长着一块“反骨”。这块突出于我后脑的骨头,竟然牵动了他的中枢神经。至今我还记得,留在我心田深处的感伤之词:“你爸爸脑后就有这样一块骨头,上了北洋大学好好学习就是了,去参加什么‘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来,又跑到南京,去干什么‘卧轨请愿’?(指逼蒋介石抗日,但他对我隐去了爸爸被关死在国民党监狱的事情)你和你爸的脑袋一样,怎么也长出来一块‘反骨’?”年少时,我不太听得懂爷爷的话,直到我在1957年被卷进台风眼里的日子,才理解了爷爷当时的意思:他既不希望我成为一条摇头摆尾的哈巴狗,又不愿意我涉足社会政治。一向把恪守清高视为人生终极目的的爷爷,希望我不要学我爸爸,而应当走爷爷的路。早就去了天堂的爷爷,可能不会知道,那块“反骨”的预言,当真言中了。他的孙儿,真的当上了一名穿越中国历史的马拉松运动员,浪迹于许多劳改驿站之中,一口气跑了二十年的漫漫长途。

俱往矣!

跟随我来访故的电视台记者,见我久久无语,询问我说:

“您老在想些什么,向家乡的观众说说。”

我说:“记起许多童年往事。”

“还有呢?”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涛声依旧叙往事,童年景物已全非。”我指了指新主人屋前屋后堆满的玉米以及那棵结满金黄色柿子的果树,“这就是今天和明天的象征,我祝愿家乡父老和兄弟姐妹们,在21世纪,家家粮谷满仓,树树挂满丰硕的果实!”

2003年尾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