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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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B组(1)

《人类决裂》献给以下几位:

献给雅尼·库齐尼亚和布莱恩·戴克,为了他们的爱与友情。

献给约翰·哈里斯,感谢他为本书和《老人战争》系列创作的画作。谢谢你的想象力。

【上集】

1

萨拉·贝尔大使非常熟悉礼仪,当波尔克号的船长邀请她去舰桥观礼飞船跃往丹纳瓦星系时,她很清楚自己应该回绝邀请。舰长很忙,她上舰桥只会碍事,再说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波尔克号在银河系内跃迁几十光年,人类能注意到的仅仅是星图的些许变化。在舰桥上,你只能通过显示屏察看星空,而不是隔着舷窗眺望。巴斯塔船长邀请她完全是出于礼节,不但确定她肯定会回绝,而且已经为大使及其随员作出安排,在货舱上方通常无人使用的狭小观景台举办一个小型招待会,以此庆祝飞船的这次跃迁。

贝尔大使很清楚她应该遵守礼仪,回绝邀请,但她并不在乎。她在殖民联盟的外交部门工作了二十五年,一次也没有上过星际飞船的舰桥,不知道下次再得到邀请会是什么时候。因此她把礼仪抛到九霄云外,认定假如有人发出邀请,那就肯定会做好邀请被接受的准备。假如她和乌切人的谈判能够一帆风顺——目前也没有理由认为会出现任何问题——全宇宙又有谁会在乎她这一丁点儿小小的违规呢?

因此,去他妈的,她就是要上舰桥。

就算贝尔接受邀请惹恼了巴斯塔船长,她也没有表现在脸上。跃迁前五分钟,埃文斯中尉带领大使和助手布莱德·罗伯茨来到舰桥。船长放下手上的工作,快速但彬彬有礼地欢迎两人。礼节性的寒暄结束后,她继续全神贯注地投入跃迁前的准备工作。埃文斯中尉看懂了她的意思,领着贝尔和罗伯茨来到一个角落,这里能看清整个舰桥但不至于打扰众人。

“大使,您知道跃迁的原理吗?”埃文斯问。在这次任务的过程中,埃文斯中尉担任波尔克号的礼仪官,扮演外交使节与船员之间的联系人角色。

“根据我对跃迁的理解,我们先来到空间中的某个位置,打开跃迁引擎,然后我们就像变魔术似的来到了另一个位置。”贝尔说。

埃文斯露出微笑。“不是变魔术,女士,而是物理学。”他说,“尽管物理学的这种高级应用看起来很像魔法。它对于相对论物理就好比相对论物理对于牛顿物理,也就是说,比通常的人类经验高了两个台阶。”

“因此我们并没有打破物理定律?”罗伯茨说,“每次想到飞船跃迁越过整个银河系,我脑海里就会出现爱因斯坦身穿警察制服开违章罚单的样子。”

“我们没有破坏任何物理定律。我们做的事情事实上等于利用漏洞。”埃文斯说,然后详细解释跃迁背后的物理原理。罗伯茨边听边点头,眼睛始终盯着埃文斯,但嘴角有一丝微笑,贝尔知道他是在对她微笑。笑容的意思是说,罗伯茨明白他正在执行自己的首要任务之一,也就是引开想和贝尔谈天说地的那些人,让她集中精神做她最擅长的事情——观察周围的环境。

她周围的环境说实话没什么值得观察的。波尔克号是一艘护卫舰——贝尔确定埃文斯肯定知道确切的型号,但她暂时不想将埃文斯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舰桥相当简单。有两排带显示器的控制台,有一个稍高于地板的平台,供船长或当值船员监督操控,有两块大型显示屏,用于显示信息和在需要时投影外部影像。此刻这两块显示屏都没有开,船员的注意力都放在各自面前的显示器上,巴斯塔船长和副船长走来走去,不时低声交谈。

这个场面的有趣程度和看油漆变干差不多。更确切地说,无非就是一群经过良好训练的职业人员在做他们已经做过几百次的事情,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插曲,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贝尔在外交部门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很清楚受过训练的职业人员完成本职工作通常并不是扣人心弦的生死竞赛,但依然略微有些失望。看了那么多年的娱乐节目,她期待能见到一些更加生机勃勃的活动。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和您期待中的不一样吧,女士?”埃文斯问,将注意力转回大使身上。

“我不确定我该期待什么。”贝尔说。这一声叹息居然响亮得会被别人听见,她不禁对自己有些生气,但她掩饰住了。“舰桥比我想象中安静得多。”

“舰桥的船员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埃文斯说,“另外,您必须记住,他们在内心传递了许多信息。”贝尔疑惑地望向埃文斯,挑起一侧的眉毛。埃文斯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哦,对,贝尔心想。巴斯塔船长和舰桥上的其他船员都是殖民防卫军的成员。因此,除了基因改造者明显异于常人的绿色皮肤和年轻外表,他们每个人的大脑内都植入了名为“脑伴”的电脑。防卫军成员不需要说话就能利用脑伴彼此交谈和传递数据,但低语声说明他们依然会开口交谈——至少有时候会。防卫军成员曾经是没有绿色皮肤和脑内电脑的普通人。积习毕竟难改。

贝尔出生于伊利星,过去二十年的驻地在殖民联盟的母星凤凰星上。她既没有绿色的皮肤,也没有植入大脑的电脑,但她经常在外交旅程中和防卫军成员作伴,他们在她眼中已经和她的其他同事没什么区别了。她有时候会忘记他们实际上是基因工程培育出来的成果。

“跃迁前一分钟。”波尔克号的副船长说。一个名字跳进贝尔的大脑:埃弗雷特·罗曼。除了罗曼中校报出时间外,舰桥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贝尔怀疑他宣布时间完全是为了她和罗伯茨。贝尔的视线转向船舱前侧的大显示屏,但显示屏依然没有点亮。

“罗曼中校。”埃文斯说。副船长望向他,他朝显示屏摆摆头。副船长点点头,显示屏随即点亮。一块屏幕上是星空,另一块是波尔克号的示意图。

“谢谢,埃文斯中尉。”贝尔轻声说。埃文斯报以微笑。

罗曼中校倒数跃迁前的最后十秒。贝尔望着显示星空的那块显示屏。罗曼数到零,星空的图案似乎突然发生了随机变动。贝尔知道星辰并没有移动,而是换成了新的一批。波尔克号无声无息地移动了许多光年。

贝尔眨眨眼,并不满意。从物理学角度来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疑是个令人震惊的大事件。但是从个人体验的角度来说,就有点……

“就这样?”罗伯茨问,他并不是在问一个特定的人。

“就这样。”埃文斯说。

“不是很刺激嘛。”罗伯茨说。

“不刺激说明我们做得对。”埃文斯说。

“呃,那还有什么乐趣呢?”罗伯茨开玩笑道。

“其他人可以找乐子。”埃文斯说,“我们要做得正确。我们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准时——就这次而言,提前。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在乌切人抵达前三天送你到这里。现在是三天加六小时前。你看,你们已经到了——再强调一次,提前。”

“说到这个……”贝尔说。埃文斯转向大使,注意力完全放在她身上。

舰桥甲板忽然猛烈地扑向他们三个人。

舰桥上突然变得非常喧闹,详细报告飞船的各种损伤。外壳破裂,失去动力,人员伤亡。这次跃迁遭遇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贝尔在甲板上抬起头,看见显示屏上的画面改变了。飞船示意图有几个部位在闪烁红光。星图换成了波尔克号在三维空间中的相对展示,展示图的正中央是波尔克号,最外围有一个物体朝着波尔克号飞来。

“那是什么?”贝尔问埃文斯,埃文斯手忙脚乱地从甲板上爬起来。

埃文斯望向显示屏,沉默了一秒钟。贝尔知道他正在用脑伴查询更多的信息。“一艘飞船。”他说。

“是乌切人吗?”罗伯茨问,“我们可以发信号向他们求助。”

埃文斯摇头道:“不是乌切人。”

“那是什么人?”贝尔问。

“不知道。”埃文斯说。

显示器突然发出嘀嘀声,屏幕上又多了几个物体,以极快的速度飞向波尔克号。

“天哪。”贝尔刚爬起来就听见船员报告导弹来袭。

巴斯塔船长命令拦截导弹,转向贝尔——更确切地说,转向埃文斯,说:“他们两个。逃生舱。快。”

“等——”贝尔说。

“没时间了,大使。”巴斯塔打断她,“导弹数量太多。接下来两分钟我的任务就是让你们安全脱离。别浪费时间。”她转向船员,命令他们准备黑盒子。

埃文斯抓住贝尔的胳膊。“快走,大使。”他说,拖着她离开舰桥,罗伯茨紧随其后。

四十秒后,埃文斯将贝尔和罗伯茨塞进一个狭窄的容器,里面只有两张小座椅。“系好安全带!”埃文斯喊道,否则他们肯定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指着一张座椅底下说:“那儿有应急口粮和饮用水。”他指着另一张座椅底下说:“废物循环系统在那儿。空气供应够用一周。你们能活下去的。”

“我的使团的其他人——”贝尔说。

“正在被塞进其他的救生舱。”埃文斯说,“船长会发射跃迁无人机,通知防卫军发生了什么。跃迁范围内永远有防卫军的救生舰艇,为的就是这种情况。别担心。快系好安全带。这东西发射的时候非常颠簸。”他退出救生舱。

“祝你好运,埃文斯。”罗伯茨说。埃文斯咧嘴苦笑,救生舱自动封闭。五秒钟后,救生舱从波尔克号弹射出去。贝尔只觉得脊梁挨了一脚,随即就失去了重力。救生舱太小,仅有最基础的生活设施,无法制造人工重力。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分钟,罗伯茨说,“波尔克号刚结束跃迁就遇到了袭击。”

“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贝尔说。

“这是一次秘密任务。”罗伯茨说。

“用一用你的脑子,布莱德。”贝尔暴躁地说,“对我们来说是秘密任务,但消息有可能泄露。有可能是乌切人那边泄露了消息。”

“你认为是乌切人的陷阱?”罗伯茨问。

“我看未必。”贝尔说,“他们的处境和我们相同。他们和我们一样需要盟友。发动这种愚蠢的攻击,把殖民联盟变成敌人,这么做不符合逻辑。攻击波尔克号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摧毁殖民防卫军的飞船是赤裸裸的敌对行为。”

“波尔克号也许能杀出重围。”罗伯茨说。

“你也听见巴斯塔船长是怎么说的了。”贝尔说,“导弹数量太多,而且波尔克号已经受伤。”

“那就希望使团的其他人也进了救生舱吧。”罗伯茨说。

“我不认为会有人送他们进救生舱。”贝尔说。

“但埃文斯说——”

“埃文斯只是想让我们闭嘴,让我们尽快离开波尔克号。”贝尔说。

罗伯茨沉默了下去。

几分钟后,他说:“要是波尔克号发射了跃迁无人机,它需要多久才能飞出跃迁距离?一天?”

“差不多吧。”贝尔说。

“一天传递消息,几个小时准备,再用几个小时找我们。”罗伯茨说,“所以我们要在这个铁皮罐头里待两天。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

“对。”贝尔说。

“然后我们汇报情况。”罗伯茨说,“但我们也不清楚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袭击了我们。”

“他们寻找我们的同时也会打捞波尔克的黑匣子。”贝尔说,“黑匣子里有飞船直到被摧毁那一刻的全部数据。假如防卫军有办法确定袭击者的身份,他们需要的资料都在那里。”

“前提是黑匣子不会随着波尔克号一起被摧毁。”罗伯茨说。

“我听见巴斯塔船长命令船员准备黑匣子。”贝尔说,“我猜意思就是他们有时间做一些必要的事情,确保黑匣子不会随飞船一起被摧毁。”

“所以波尔克号能留下来的只有你、我和黑匣子了。”罗伯茨说。

“我想应该是这样。”贝尔说。

“天哪。”罗伯茨说,“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遇到过任务出岔子的时候。”贝尔说,环顾四周打量狭窄的救生舱,“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希望最乐观的估计能成为现实。”罗伯茨说,“否则一个星期以后,情况就会变得非常不妙。”

“过了第四天,咱们就开始轮流呼吸。”贝尔说。

罗伯茨无力地笑了起来,但又立刻停下。“不能这么做。”他说,“浪费氧气。”

贝尔也开始大笑,却惊讶地感觉到空气从自己的肺部倾泻而出,那是因为真空侵入了被撕破的救生舱。贝尔在最后一瞬间看见了助手脸上的表情,飞船爆炸射出的碎片击穿救生舱和两人的身体,杀死了贝尔和罗伯茨。贝尔没来得及想到其他事情,只记住了空气冲出嘴唇的感觉和飞船碎片进入与飞出她身体的短暂推动感。没有疼痛,只有一丝微弱的寒冷,然后是炽热,再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2

波尔克号六十二光年之外,哈利·威尔逊中尉直挺挺地站在法纳特行星海边的一道悬崖边缘上,身旁是殖民联盟外交信使船克拉克号的另外几位乘客。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温暖但不炎热,不至于让身穿正式礼服的人类汗流浃背。殖民联盟的外交人员站成一排,法纳特人的外交人员也站成一排。法纳特人的肢体戴满了正装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人类使节都拿着一个带有巴洛克式装饰的大肚壶,里面盛着特地从克拉克号带来的净水。两个种族的使节首领分别站在两排队伍的第一位,法纳特人的代表名叫奇卡·科纳特丁,殖民联盟的代表名叫奥黛·亚本维。科纳特丁此刻站在讲台上,用喉音丰富的法纳特语言讲话。亚本维大使站在一旁,似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跟着点头。

“他在说什么?”站在威尔逊旁边的哈特·施密特尽量压低声音问。

“标准的官样文章,说什么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友谊。”威尔逊说。他是这个外交使团中唯一的殖民防卫军成员,也是唯一能现场翻译法纳特语的人类——因为他有脑伴,其他人必须依靠法纳特人提供的译员。出席仪式的唯一一名译员站在亚本维大使背后,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话。

“听起来是不是快结束了?”施密特问。

“怎么,哈特?”威尔逊望向他的朋友,“急着想进入下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