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土尔宾一家(1)
(1926年)
剧中人物
土尔宾·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炮兵上校,30岁。
土尔宾·尼科尔卡——他的弟弟,18岁。
塔里别尔格·叶莲娜·瓦西里耶夫娜——他们的姐妹,24岁。
塔里别尔格·弗拉基米尔·罗博特维奇——总参谋部上校,叶莲娜的丈夫,35岁。
美施拉耶夫斯基·维克多·维克多罗维奇——炮兵大尉,38岁。
舍尔文斯基·列昂尼德·尤里耶维奇——(陆军)中尉,[1]的私人副官。
斯图津斯基·亚历山大·布隆尼斯拉沃维奇——大尉,29岁。
拉里奥斯克——土尔宾兄妹在日托米尔的表兄弟,21岁。
全乌克兰盖特曼。
波尔波冬——彼得留拉[2]第一骑兵师指挥官。
加兰巴——彼得留拉军队的哥萨克中尉,前枪骑兵大尉。
乌拉干。
基尔巴德。
冯·施拉特——德国将军。
冯·杜斯特——德国少校。
德国军医。
扎波罗热营地的哥萨克逃兵。
提篮子的人。
宫廷仆役。
马克西姆——中学学监,60岁。
乌克兰哥萨克部队话务员。
军官甲。
军官乙。
军官丙。
士官生及乌克兰哥萨克士兵。
第一、第二和第三幕发生在1918年冬天的基辅,第四幕——1919年初。
第一幕
第一场
土尔宾家。晚上。壁炉燃着。大幕开启时钟敲了九下,传来轻柔的波凯利[3]小步舞曲。阿列克谢俯身在看文件。
尼科尔卡 (弹着吉他唱)
风声越来越紧。
彼得留拉朝我们推进!
我们上好机枪,
朝彼得留拉齐射。
机关枪嗒—嗒—嗒—嗒……
伙计们嗒—嗒—嗒—嗒……
你们搭救了我们,真是好样儿的!
阿列克谢 鬼知道你在唱什么!厨娘唱的歌!唱个正经的。
尼科尔卡 怎么是厨娘的歌?这是我自己编的,阿廖沙。(唱)
不论你唱还是不唱,
你的嗓子不怎么样!
有些人的嗓音……
让你头发竖起来……
阿列克谢 你的嗓音就是这样。
尼科尔卡 阿廖沙,你这么说没用,真的!我声音不错,的确,没舍尔文斯基那么好,不过也相当好。确切说,是戏剧男中音。列娜奇卡,哎列娜奇卡!你认为,——我唱歌怎么样?
叶莲娜 (在自己房间里说)谁?你?一点都不怎么样。
尼科尔卡 这是她心情不好,所以才这么说。顺便提一句,阿廖沙,我的唱歌老师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说过:“其实,要不是因为革命,您可以去唱歌剧。”
阿列克谢 你的唱歌老师是个傻瓜。
尼科尔卡 我就知道。土尔宾家的人今天彻底心烦意乱。我嗓子不行,可昨天还行呢,唱歌老师是个傻瓜,这都是消极情绪在作怪。而我的天性更倾向于乐观主义。(拨着琴弦)不过知道吗,阿廖沙,我自己也开始担心了。已经9点了,可他说过白天到。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阿列克谢 你小声点儿。
尼科尔卡 上帝啊,做一个已婚姐姐的兄弟真是麻烦![4]
叶莲娜 餐厅的钟几点了?
尼科尔卡 嗯……9点。我们家的表快了,列娜奇卡。
叶莲娜 请不要胡说八道。
尼科尔卡 瞧,她情绪激动。(低声唱)“迷雾般地……啊,一切都那么模糊……”
阿列克谢 请你别让我心烦,唱个高兴的。
尼科尔卡 (唱)
你们好,男别墅客!
你们好,女别墅客!
我们这儿早就开始出租了……
嘿,我的歌儿!……心爱的!
一……一……一小瓶
官酒!!
无檐帽真优雅,
皮靴样式齐,
那是士官生近卫军在前进……[5]
[突然停电了,场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合唱,正是尼科尔卡唱的那首歌,人们边走边唱:“无檐帽真优雅……”
阿列克谢 叶莲娜!有蜡烛吗?
叶莲娜 有!有!……
阿列克谢 真见鬼!老是停电……显然,某个部队走过去了。
叶莲娜 (拿着蜡烛走出来)小声点儿,等一下!(细听)
[灯又亮了。叶莲娜熄了蜡烛。远处有炮击声。
尼科尔卡 这么近。听上去像在斯维亚托申附近。真想知道那里怎么样了?阿廖沙,要不你派我去打听一下参谋部那边怎么样了。我马上就跑一趟。
阿列克谢 当然了,那里就缺你了。请你给我老实待着。
尼科尔卡 遵命,上校先生。说实在的,知道吗,我是因为无事可做才……有点恼火……那边在打仗……哪怕我们营快点准备好也行啊。
阿列克谢 如果我需要你提出关于炮兵营备战方面的建议,我会自己跟你说的。明白了?
尼科尔卡 明白了。对不起,上校先生。
叶莲娜 阿廖沙,我丈夫到底在哪儿?
尼科尔卡 他一会儿就到,列娜奇卡。
叶莲娜 可怎么会这样?说是早上到,现在都9点了他还没来。没出什么事吧?
阿列克谢 列娜奇卡,不会的。你是知道的,西线有德国人守着呢。
叶莲娜 可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来?
阿列克谢 嗯,显然,他们每站都停。
尼科尔卡 革命时期的列车。走一个小时,停两个小时。
[铃声。
他来了,我就说过!(跑过去开门)谁?
美施拉耶夫斯基 (在场外)开门,看在上帝分上,快!
阿列克谢 不,这不是塔里别尔格。
尼科尔卡 (让美施拉耶夫斯基进前厅)是你吗,维坚卡?
美施拉耶夫斯基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能是谁!尼科尔,请拿走步枪。见他娘的鬼!……
阿列克谢 这是美施拉耶夫斯基。
叶莲娜 维克多,你这是从哪儿来?
美施拉耶夫斯基 哦……小心点挂,尼科尔。口袋里有瓶伏特加。别打碎了……哦……从红色特拉克基尔那边来。列娜,请让我在这儿过夜吧,我走不回家了,彻底冻僵了。
叶莲娜 啊,上帝,当然可以!快到火炉边来。
[他们朝壁炉走去。
美施拉耶夫斯基 哦……哦……哦……
阿列克谢 怎么,他们难道不能给你们发双毡靴吗?
美施拉耶夫斯基 还说什么“毡靴”。这些个大混蛋!(扑向火炉)
叶莲娜 这样吧:那边浴盆正烧着呢,你们快点给他脱衣服,我去给他准备内衣。(走下)
美施拉耶夫斯基 伙计,脱下来,脱下来,脱下来……
尼科尔卡 马上,马上。(脱下他的靴子)
美施拉耶夫斯基 轻点儿,兄弟,哦,轻点儿。给我点伏特加吧,伏特加。
阿列克谢 马上来。
美施拉耶夫斯基 脚趾冻掉了,见他妈的鬼,掉了,很清楚。
阿列克谢 说什么呀。会缓过来的。尼科尔卡,用伏特加给他擦脚。
美施拉耶夫斯基 这么说我竟然要用伏特加擦脚了。用手。疼……疼……轻点儿。
尼科尔卡 咝……咝……瞧大尉冻的!
叶莲娜 (拿着袍子和拖鞋出现了)立刻把他放到浴缸里去。给!
美施拉耶夫斯基 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列娜奇卡。请再给点伏特加。(喝酒)
尼科尔卡 怎么样,暖和过来了吗,大尉?
美施拉耶夫斯基 好点了。
尼科尔卡 你说说,特拉克基尔附近怎么样了?
美施拉耶夫斯基 特拉克基尔那边在刮暴风雪。这就是那边的情况。我诅咒这暴风雪,卑鄙的德国佬和彼得留拉都不得好死!……
阿列克谢 我不明白,干吗把你们撵到特拉克基尔去。
美施拉耶夫斯基 因为特拉克基尔附近的庄稼汉。这些列夫·托尔斯泰作品里最可爱的庄稼汉!
尼科尔卡 是真的吗?可报纸上说,庄稼人站在盖特曼这边……
美施拉耶夫斯基 怎么的,士官生,你跟我提报纸?我要把你们所有那些写报纸的废物都拴在一根树杈上吊死!我今早上侦查的时候突然碰上一个老大爷,我问他:“你们的小伙子们在哪儿?”村子像死绝了一样。他眼瞎没看清我围巾帽下面的肩章,回答说:“全跑到彼得留拉那儿去了”……
尼科尔卡 哎呀—呀……
美施拉耶夫斯基 正是“哎呀—呀”……我抓住这个信神的糟老头的衣领,说:“全跑到彼得留拉那儿去了?我现在就把你毙了,老家伙……我叫你见识一下,怎么跑到彼得留拉那边去……你给我上天堂去吧。”
阿列克谢 你又怎么到城里来了?
美施拉耶夫斯基 今天换岗,感谢上帝!来了一个步兵义勇兵团。我值班的时候在参谋部闹事了!太可恶了!他们在那儿坐着,在车厢里喝白兰地。我说,你们,我说,和盖特曼坐在宫殿里,却把穿着单靴的炮兵军官撵到严寒里和庄稼汉对射!他们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他们说,我们命令您,大尉,根据专业随便去哪个炮兵部队。到城里去吧。阿廖沙,让我加入你们营吧。
阿列克谢 很乐意。我早就想把你叫来。我给你第一炮兵连。
美施拉耶夫斯基 恩人……
尼科尔卡 乌拉!……我们全都在一起。斯图津斯基是校官。
美施拉耶夫斯基 你们驻扎在哪里?
尼科尔卡 我们占领了亚历山德罗夫斯克中学。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出发。
美施拉耶夫斯基 你简直是迫不及待要让彼得留拉往你后脑勺上打一枪?
尼科尔卡 还说不定谁给谁一枪呢!
叶莲娜 (出现)好吧,维克多,去吧,去吧,去洗澡。
美施拉耶夫斯基 列娜,美人儿,请允许我为你的操劳拥抱亲吻你。你怎么想,列娜奇卡,我是现在就喝伏特加还是等会儿,吃完晚饭马上喝?
叶莲娜 不,我想,还是等会儿,吃完晚饭再喝吧。你有没有看见我丈夫?我丈夫失踪了。
美施拉耶夫斯基 你说什么呀,列娜奇卡,会找到的。他立刻就到。(下)
[响起了持续的门铃声。
尼科尔卡 这是他——是他!(跑到前厅)
阿列克谢 老天,这是怎么按门铃的!
[尼科尔卡打开门。拉里奥斯克出现在前厅,带着一个箱子、一个包袱。
拉里奥斯克 我到了。我把你们的门铃不知怎么弄坏了。
尼科尔卡 你把按钮压进去了。(跑到门背后)
拉里奥斯克 啊,我的上帝!对不起,看在上帝分上!(进入房间)我来了。您好,我非常尊敬的叶莲娜·瓦西里叶夫娜,我根据您的照片一下就认出您来了。妈妈让我向您转达最热烈的问候。
[铃声停了,尼科尔卡走了进来。
向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转达同样的问候。
阿列克谢 向您致敬。
拉里奥斯克 您好,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我听说过您的好多事儿。看上去你们很惊讶?请允许我交给你们一封信,信中解释了一切。妈妈告诉我,让我连大衣都别脱,先让你们读完信再说。
叶莲娜 多难认的笔迹!
拉里奥斯克 是,非常难认!请允许我自己给您读。妈妈的笔迹太乱,有时候她写完了之后自己都看不明白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的笔迹也一样。这是我们家的遗传。(读)“亲爱的,亲爱的列娜奇卡!我直接把我的小男孩送到你们那儿去了,就像在亲戚之间那样;让他住在你们那儿吧,尽量多给他些温暖。你们的房子那么大……”妈妈很爱您,尊敬您,对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也一样。(读)“这孩子要考基辅大学。以他的才华……”哎呀这个妈妈!……“不能待在日托米尔浪费时间。费用我会给你们按时寄去的。我不希望习惯了家庭生活的孩子住到不相干的人家去。我很匆忙,伤兵列车马上就要开了,他自己会跟您说的……”嗯……完了。
阿列克谢 能否问一下,我有幸在跟谁讲话?
拉里奥斯克 怎么,和谁?您不认识我?
阿列克谢 很遗憾,没有这种荣幸。
拉里奥斯克 我的上帝!您也是,叶莲娜·瓦西里叶夫娜?
尼科尔卡 我也不认识您。
拉里奥斯克 我的上帝,这简直是巫术!要知道妈妈在电报里什么都写了。妈妈给你们发了一封63个字的电报。
尼科尔卡 63个字!……啊—呀—呀……
叶莲娜 我们什么电报也没收到。
拉里奥斯克 天哪,真丢人!请原谅!我以为你们在等我,所以就不脱大衣直接……对不起,我,好像,把什么东西给压坏了……我是个可怕的倒霉鬼。
阿列克谢 劳驾您告诉我们您姓什么。
拉里奥斯克 拉里昂·拉里昂诺维奇·苏尔让斯基。
叶莲娜 您——是拉里奥斯克?日托米尔的表弟?
拉里奥斯克 是的。
叶莲娜 您……到我们这儿来住?
拉里奥斯克 是的。可是,您也瞧见了,我起先以为,收到妈妈的电报之后,你们在等我。可既然这样……对不起,我弄脏了你们的地毯。我现在就去找个旅馆……
叶莲娜 现在还有什么旅馆!等等,您先把大衣脱了吧。
阿列克谢 谁也不会赶您走的,请把大衣脱了吧。
拉里奥斯克 衷心地感谢你们。
尼科尔卡 这里。大衣可以挂在前厅。
拉里奥斯克 衷心地感谢您。你们家里真好啊。(下)
叶莲娜 (小声地)有什么办法,阿廖沙,应当让他留下来。他挺讨人喜欢。要是我们把他安顿在藏书室,你不会反对吧,反正那个房间也空着?
阿列克谢 当然了,去告诉他吧。
[拉里奥斯克走进来。
叶莲娜 这样吧,拉里昂·拉里昂诺维奇,您先去洗个澡。不过,那儿已经有人了,美施拉耶夫斯基大尉……否则,您知道吗,刚坐完火车……
拉里奥斯克 是的,是的,可怕……要知道从日托米尔到基辅走了11天……
尼科尔卡 啊—呀—呀……11天!
拉里奥斯克 可怕,真可怕,简直是场噩梦!
叶莲娜 好,请吧。
拉里奥斯克 衷心地……啊,对不起,叶莲娜·瓦西里耶夫娜,我不能去洗澡。
阿列克谢 为什么?
拉里奥斯克 请原谅我:伤兵列车上一帮坏蛋偷了我的衣服箱子。装书和手稿的箱子留下了,可衣服全丢了。
叶莲娜 嗯,这个灾难是可以补救的。
尼科尔卡 我给你,我给你。
拉里奥斯克 (暧昧地,对尼科尔卡)衬衣,顺便说一句,我好像还有一件。我用它包契诃夫的选集来着,能不能麻烦您给我一条长衬裤?
尼科尔卡 很乐意。您穿可能有些大,不过我们拿别针别一下就行了。
拉里奥斯克 衷心地感谢您。
叶莲娜 我们把您安顿在藏书室,拉里昂·拉里昂诺维奇。尼科尔卡,你送他去。
尼科尔卡 请跟我来。
[拉里奥斯克和尼科尔卡走了。门铃声。
阿列克谢 瞧这个怪人!要是我就先给他理个发。好吧,列娜奇卡,打开灯,我回自己房间了。一大堆事要干,在这儿别人会妨碍我。(走下)
[铃声。
叶莲娜 谁?
塔里别尔格 (在场外)我,我。请开门。
叶莲娜 感谢上帝!你跑哪儿去了?我多担心呀!
塔里别尔格 别吻我,我从外面进来,你会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