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魏忠贤遭弹劾,崇祯趁机打压
皇嫂定计
魏忠贤心内堵闷,这娃娃皇帝竟是了得,行事说话老辣,撤监军、遣内官之举,尤显其果断和老道,以其年纪,难有如此手段,难道是有了谋士襄助,权臣辅佐?魏忠贤心寒了,想到手下的一班人竟都是全无主意,又想到经小皇上一番绵里藏针的戳点,便就要有那卖同党求自保的了,看来自己已是动弹不得了,便觉着胃里像灌了银锭子,扯拽得五脏六腑往下坠,涌起一腔怒气,却又灰暗了心。
更想到客氏被赶了去,再不得见了,不免益发神伤,便直想到客氏那雪白的身子,不由得火躁起来,心内的窝火也要找一去处发泄了,便就要去,又是再不敢招摇着来去了,直捱到天黑尽了,才悄悄出了门。
客氏宅邸院子里一团狼藉,到处堆着大箱小笼,女人们里外忙活着。他进了内室,见客氏独坐床边,手中捧着一黄龙包袱垂泪,见魏忠贤进来,那溪流便换作了大雨。
客氏本就是个美人儿,虽是徐娘半老,却并未发福,又善保养,依旧是风摆荷叶,杏靥桃腮。魏忠贤见她嘤嘤而泣,梨花带雨,更觉爱怜,本就火烧着,遂揽入怀中,松开罗衣,酥胸半露,一阵揉搓,女人却没有反应,依旧是凄凄惨惨戚戚。魏忠贤便觉无趣,放了手,取过包袱,在床上摊开,里面是一小函,开启一看,竟是些头发、牙齿、指甲,便心里一阵呕:“怎存得这些腌臜物!”
“莫乱说,这都是先帝身上之物,乳牙、胎发都不曾失……”客氏睹物生情,更哭得软了身子。
“原来是先帝圣体遗物。”魏忠贤重新包裹了,起身背了手踱着,道:“当今皇上强过神、光、熹三帝多多!唉,万想不到,先帝竟走在了你我前面,使咱家措手不及。”
客氏虽是妇人,心计却不在魏忠贤之下,矫诏杀魏忠贤前任大太监王安,赐光宗选侍赵氏死,谮(zèn)杀熹宗张裕妃、冯贵人,革李成妃封,堕张皇后胎,都是客氏主意。
她已听侯国兴说了今日之事,恨得差点咬破自己的腮帮子,魏忠贤一句话惹得客氏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啐道:“也是看小了这髫(tiáo)龄子,毕竟生于帝王家,全不是少年心性,竟使得这把手段!一拳一脚都是高招,别看肌肤不伤,其实脏腑尽毁!你看那满朝文武谁个敢出口大气儿,都做了缩头乌龟!你那些‘孩儿’,都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辈,非但全不中用,缓急之时先自卖了,白养了他们!今儿撵了我和李朝钦,明儿个就罢了你那‘虎’、‘彪’、‘狗’,后儿就轮着了你!”
魏忠贤知是女人心性,爱把事往狠处想。皇上虽有猜忌,毕竟乳臭未干,丧气了我也就罢了,眼面前儿尚未坐稳根基,还不敢就指了我魏忠贤。再说皇上很念着先皇手足之情,不好就违了遗诏。他若确是个真命天子,今后服帖着哄掇着就是了,便道:“哼!万历以来,三代昏昧,当出英主,今后小心了便是。待诸事顺遂了,咱家再接你回来。”
“他是英主,你我便没日子了!你以为那皇子之事他会轻易放过了?”客氏轻叹一声。这事也一直是魏忠贤的一块心病,想起就焦躁难安,却也无计可施,见客氏噘了嘴不说话,一副受了窝囊气的样子,魏忠贤浑身就燥热起来,就去抱了客氏。客氏发泄过了,心下便好过了些,偎在魏忠贤怀里:“只今日别过,再无那富贵温柔了。”
魏忠贤顿觉着喉中一股酸涩直下丹田,那火就又烧起,对上嘴去吮客氏那舌上香津,一面去解妇人罗带,也是这一阵二人有所忌惮,未尝相见,客氏孤寂久了,又想到怕是最后一次了,又经他一番摩挲,便也烧将起来,将身子迎上,胸前双峰鼓胀起来,便自扯开裙带,一对白皙的丰乳露出,煞是醒目可人,又猴急着去替魏忠贤宽衣。
看着这肥美的双乳,魏忠贤不由得感叹起来。就是这对润腻丰盈的奶子,奠定了客氏安身立命、锦衣玉食、八面威风、后妃不敌的基础,成就了他魏忠贤权倾朝野、名震中外、生杀在握、一手遮天的一代枭雄!再是忍不住,捧起来一通揉搓,当下推青山,倒玉柱,俩人滚作一处,魏忠贤将那恼啊恨啊伤啊情啊一股脑施在妇人身上。
待客氏懈了劲儿,魏忠贤便起身穿戴了,又拥着说了些宽慰话,客氏缓过劲儿来,突然蹦出一句:“厂公何不在徐应元身上费些心思?”
魏忠贤心中咯噔一下,但不知应元能否着道儿,也就没接茬儿。直捱到丑时,却是再不敢过夜,急急走了。
客氏洗了身子,盛装打扮了,熏过香,再罩上缞服,将那包裹抱了,便奔了熹宗灵庙,跪倒灵前,把那熹宗的毛发、乳牙、指甲一一检出焚化了,又止不住哭出了音儿,却是不敢高声,掩了口,憋得浑身乱颤。
都察院佥都御史李蕃远远看见崔呈秀进了都察院大门,叫一声“不好!”孙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心跳就加快了,顾不得多想,说一声“快走!”二人就欲夺门而出。
崔呈秀本就是奔他二人来的,眼睛一直盯着这边,怎躲得过?“都给我站住!”听到这一声喝,二人就老实停住了。
进了屋,二人垂手悚立,崔呈秀正中坐了,眼中凶光射向二人好一阵,直烧得二人肝胆成灰,才开言道:“李蕃,你现今的位置从何处得来?”
李蕃赶忙拱手:“全是大人提携。”
“那你的命又是从何得来?”
这不是废话么,娘老子给的,可话却不敢如此说,李蕃只好讪讪道:“全在大人手里握着。”
“既知道,又攻我,便是自认是恩将仇报的乱臣贼子了?”
这话不伦不类,你崔呈秀又不是皇上,攻你怎就是乱臣了?说重了,这话有僭越之嫌,也是大罪一条。虽是如此想,却是不敢接茬。
崔呈秀转向孙杰:“你们以为把屎尿泼在我身上,你们便不曾趟过污水了?你经管钱粮,就是干净的么?你道我查不出来?”
这话就让孙杰冒汗了。“大人有何吩咐,下官尽力去办。”
“尽力?哼!”崔呈秀一拍案角,腾地立起,“再尽力就把你家崔爷爷送进大牢了!”他大步遛起来,“你当我猜不透你们那烂肠子?本官好意给杨所修迁官晋秩,升他为南京通政使,他不但不谢我,反倒弹劾我!他是嫌南京官是个闲差,实惠少了许多,故不愿去陪都,又见当今皇上不似先帝宠信老臣,以为我等必去,便以攻我而取宠!而劾应秋,便是由你取而代之,一切策划,都是尔等还有陈尔翼共谋,是也不是?”
尽被崔呈秀说中了,二人明白行迹尽在监视中,哪里还敢争辩?
孙杰看了眼李蕃,道:“大人教训的是。所修要我二人和陈尔翼继他之后再疏劾大人,我二人并未去做。只是如今如何善后?”
“并未去做是尚未来得及去做!因为皇上还未批出杨所修的本子,你们不明圣意,不敢妄动!”崔呈秀知道这几个叛逆是不敢乱来了,便收缩了疾言厉色,“必令尔翼出驳所修,或可搁过,不然,绝无可贷!”
按照大明不成文的规矩,受劾官员必得以递交辞呈做出表示,无论真情还是假意。这也是酸腐之风有明最盛的官场表现。
再者说,谁知道皇上是何心思?辞职即使准了,也还落个衣锦还乡,若被革职,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所以崔呈秀虽是恨得五脏迸裂,也不敢不再进辞任疏。
月光如洗,万籁无声,已是一更时分,崇祯踱出文华殿,深吸了一口清凉空气,刚抻了胳膊舒展身子,一队巡逻亲军从日精门外过,崇祯忙收了架势,扫了眼院内的几名跟身儿内卫,慢慢溜达回殿内,拿起案上的三份奏牍。
前几日接到副都御史杨所修劾崔呈秀的奏疏,并劾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并指责吏部尚书周应秋贪墨,漫无主持,有负圣恩。崇祯批道:“崔呈秀国家栋梁,朕多有依靠,杨所修不得轻诋。”把它上了邸报。
现在手中捏着的奏疏,一份是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的,是为崔呈秀辩护:“杨所修拨弄多端,葛藤不断,定是人用为枪。近日东林余孽死灰复燃,遍布长安,欲用皇上仁慈之心,因事生风,忧不在小。乞敕厂、卫、五城严加缉访,勿使东林再乱我朝。”一份是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再劾崔呈秀:“崔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指缺议价,悬秤卖官,唯知恃权纳贿,其状可胜道乎?恳皇上急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chǐ)之典。”再一份就是崔呈秀的二次辞任疏。
崇祯眉心皱了皱,又舒展开,心中反复掂量不下。除了皇嫂,无一人可以商量,去皇嫂处勤了,有越礼之嫌,况且魏忠贤耳目遍布犄角旮旯,除了自己身边儿的,这宫内大小太监都是他的人,引他疑心不是上策。唉,朕是皇帝么?古往今来有这么窝囊的皇帝么?思想了一个多时辰,崇祯拿起笔,在陈尔翼的奏章上批道:
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清。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今后不许捕风捉影,致生枝蔓!
这一番话,听者会各有各的理解,对立双方都以为是指斥对方,旁观者会认为是息风和泥。接着在杨维垣的奏章上批道:
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杨维垣率意轻诋,本当重处,念其秉心忠正,姑不究。
撂下笔转身把两份奏章交与身后的徐应元,吩咐道:“明儿一早让批本处交内阁,明发了。再有,前几日去看皇嫂,见她精神萎顿,说是身子骨不大好,像是要起病,不知这几日怎样了。明儿……哦,已过了子时了,罢朝一日,叫张惟贤辰时来见朕。”
崇祯来到文华殿,一进院门张彝宪就迎了出来,“万岁爷,英国公候了多时了。”话未落地儿,张惟贤就跟了出来,跪下道:“臣张惟贤奉旨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见着张惟贤,崇祯笑了,伸手虚扶一下,“国舅免了吧。”然后指着殿前柱上的对联道:“好词好字啊,国舅可知这词这字出自何人之手?”
张惟贤抬头看那字,只见上联是:
纵横图史,发天经地纬之藏
下联是:
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将之益
张惟贤一头纳罕着:皇上叫自己来就是问这字的?一头道:“词是神庙辅臣张文忠公居正所撰,字是内阁书臣王庭策所书。文华殿中五幅对联都是出自他二人之手。”
崇祯点点头:“毕竟是一代名臣呢。”这才转头道:“皇嫂病了多日了,国舅可知道?”
张惟贤站起身,愣了愣,瞪着眼道:“娘娘病了?臣未奉娘娘懿旨,这几日未进宫,不知道。”
“前些日子去看望皇嫂,见她身子有些腻歪。今儿早长春宫来人报说皇嫂病了。你既先到了,就别进去了,随朕去长春宫吧。”说着转身向外走。
徐应元跟在身后,边走边琢磨:今儿早长春宫来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到了长春宫,崇祯道:“娘娘病着,床跟前儿人多了闹腾,惹娘娘心烦。徐应元,你就在外面候着,等朕出来。”
徐应元答应着站住了,心说我多咋闹腾了?我可得敢呀?
张惟贤跟着崇祯刚进过堂,就见懿安(张皇后尊号)从后花园过来,张惟贤纳闷儿:皇后得的是什么病,还满院子溜达?还是烧得满院子疯跑?绕过影壁,与懿安照个对脸儿,忙侧身一步行个大礼,然后抬眼盯着懿安脸。
懿安向着崇祯福了福,笑眯眯道:“皇上这一向可好?没累着吧?万事都可先搁过,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说的是。皇嫂也还好吧?”
“好着呐。”懿安应了一句,扭头发现张惟贤直眉瞪眼看着自己,不由得毛了,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没发现不对劲儿,便抻抻衣角,问道:“怎的啦?你脖子扭筋儿了?”
“皇后贵恙平复了?”
“……我何时有恙了,你怎的咒我?”
崇祯微微一笑,对张惟贤道:“皇嫂无恙,是朕为避人耳目才这样说的。”
张惟贤吐了口长气。懿安笑对张惟贤道:“既是皇上为掩人耳目,本宫也就不怪你了,不然本宫不饶你呢!”
崇祯道:“屋里闷热,咱们就这后花园里坐吧。”说着向花园深处走去。自从知道了徐应元与魏忠贤的关系,崇祯连徐应元也防着了。
三人在一片小竹林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刚坐稳,侍婢就端上一盘马奶葡萄、一盘荔枝和一壶茉莉银钩。
等侍婢沏好茶退走,懿安拿一个荔枝剥开递给崇祯,崇祯接过,忽然一笑,对张惟贤道:“朕进宫那晚,皇嫂送朕干食,并嘱不可食宫中酒食,怕遭人算计。自此之后,皇嫂几乎日日亲操厨艺,命宫人送来。皇嫂用心细密,唉,皇兄有妻福,无寿福啊!”
这事大出惟贤意外:“啊,竟是这样,娘娘真是费神又费力啊!”
懿安转向崇祯:“皇上登基后,妾曾诗记此事,试背出,以佐荔枝如何?”
“当真?快读来听!”崇祯道。
懿安起身,道:“好吧,博皇上一笑。”遂吟道:
防奸常恐祻心藏,椟食朝朝进信王。
毕竟真龙天眷顾,花名早兆御袍黄。
不想听懿安吟罢,崇祯面色转阴,默然不语。二人大惑,正不知如何,崇祯看着张惟贤道:“信府中那两百株黄牡丹,名‘御袍黄’。”又转向懿安:“却是魏忠贤不久前送的。”
“原来如此。”懿安起身一揖:“妾知罪了。”
崇祯忙起身回礼:“怎说到罪了?弟担不起,弟知皇嫂之心。”
懿安坐下,严肃起来:“这是魏忠贤试探皇上。虽说上天眷顾真龙,皇上自己却不可大意。进宫那一晚是命悬游丝,如今仍是如履薄冰。言归正传吧,妾看了邸报,有动静了?”
崇祯咽下荔枝,慢步小圈踱着:“虽说敲山震虎见了成效,如今阉党又起了内讧,但只攻一个崔呈秀,就立刻有人出来回护,如若就此刀枪高举,放出手段,就可能再起党争,诱发阉党大举反扑,乱了阵脚。现在还摇不动魏忠贤,基础尚未牢靠,急于求成,则可能捕狼不成,反遭狼啮。”
“按常理,低品官员弹劾大员,若被皇上否了,就该受处分。一个副都御史弹劾兵部尚书,皇上既说他‘轻诋’,又说他‘秉心忠正’,而且不予追究,任是呆子也明白皇上的心思。”张惟贤道。
“是了。所以,马上就会接二连三有劾崔呈秀的折子递进来,皇上打算怎么办?”懿安道。
“……现在还不能赶他走。”
“依妾看,皇上就不必再挽留了。内廷里已试出了深浅,朝堂上也须入手了,夜长梦多啊。”
崇祯揪下一片竹叶,在手中揉搓,半晌无语,沉了好一会儿,仰头叹道:“毕竟魏忠贤虎威还在,犬牙未伤,还不能惹他看透而起破釜沉舟之心。”
懿安缓缓起身,柔声道:“但也不能投鼠忌器,错失良机。如果皇上态度过于晦暗,致使大臣们认为……”懿安突然打住话头,低头不语。
崇祯转头看向懿安:“皇嫂请直言,五弟听着呢。”
懿安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抬起一双美目:“皇上既以兄弟自屈,为嫂就直言了。如果臣子们认为皇上无能,则百官钳口,那就碍难收拾了!”
张惟贤见皇上和懿安都站起来,也不敢再坐着,站起身,听了崇祯的话,心中也颇感动,待听了懿安的话,心中悚然一惊,忙道:“娘娘说的是,皇上不怒而威,辞色之间,贼贤已是胆寒。不过,目下朝堂波诡云谲,逆贼踪迹行藏尚不掌握,电光石火一触可发,皇上内无眼线,外无奥援,所以臣以为还不是火候,欲速不达,行缓则圆。皇上法眼无虚,纤细靡遗,思圆行方,臣看着是恰到好处。”
崇祯笑道:“国舅原来也会捧臭脚的!”又收了笑,“皇嫂有见地,不可不听。依皇嫂看,弟当如何?”
“待崔呈秀再上辞任疏,就打发了他。”
崇祯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章递给懿安。懿安接过,见是崔呈秀的辞任疏,立刻喊道:“将朱砂研墨,麻利送来!”不一会儿笔墨取来,崇祯就那石桌上铺开奏疏,饱蘸朱砂,批了四个字:“静听处分”。
弹劾忠贤
施凤来、张瑞图刚迈进乾清门外西首一溜平房的阁臣办事处,李国<木普>就道:“皇上撵了崔呈秀去了。”
施凤来坐到炕沿儿上道:“早晚的事,意料中的。”一面接过批旨看。
张瑞图叹口气:“先批个‘静听处分’,谁还不明白?杨维垣是咬住了崔呈秀,这已经是他三劾崔呈秀了,终是让他给鼓捣走了。他是要给自己翻身。”
“还好,”施凤来将批旨递给张瑞图,“皇上并未难为崔呈秀,温旨令乘传归,算是厚待他了,好歹弄了个衣锦还乡。”
李国<木普>递给施凤来另一份奏疏,“再看看这个,这是贾继春劾崔呈秀的弹章,他捎带着连田吉、李夔(kuí)龙和单明诩也一勺烩了。”
施凤来接过看,渐渐地额上青筋暴起,把奏疏狠命一摔。“单明诩一个顺天巡抚,碍着他一个太常少卿何事?他自己就是干净人了?就不怕人家劾了他?到底都抱着个什么心思?!”
张瑞图捡起来打开看,可是说得够狠!说崔呈秀“说事卖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辨!”见崇祯批道“崔呈秀已去,其过不予追究”,便有些困惑不解,既准了他回籍丁忧,又宝马香车送他回去,既认他有过,又不予追究,皇上到底揣着什么主意?抑或根本没有主意?这样想着,可没敢说出来。
李国<木普>抓起一把大蒲扇呼扇了两下,“崔呈秀是不追究了,下面该轮到谁了?”
“谁?”张瑞图伸过脖子来。
“你和我。”
张瑞图瞪着眼张着嘴伸着脖凝住了。
施凤来道:“这要看厂公的造化了。他不倒,你我无大碍。我等不似崔呈秀,有血案在身,你我不过受施于厂公,唯恭唯谨,毕竟无甚大过。”
“也不见得。朝臣不敢倒魏,却敢搬动你我。虽无大过,却说不上是为朝廷做事呢。”李国<木普>道。施凤来笑而不答,他也有一番心思没说出来,可比张瑞图看得明白:皇上是在等着直刺魏忠贤的疏奏!皇上如果从翦除魏忠贤羽翼着手,魏忠贤怎会看不出来?也就不会待着等死,那无异于逼魏忠贤背水一战。要是从魏忠贤下手,便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但下面的事,必得有人首指了魏忠贤,才好掂出分量,才好做出来。如果没人敢参“九千岁”,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
施凤来判断得不错,没过几天,邸报上就刊出了弹劾魏忠贤的奏章。皇上既然将他报闻,就是要看朝上动静。
施凤来忙给张瑞图送去。
张瑞图见了邸报几乎失了魂,也顾不得许多,黑尽了天就去叩魏忠贤的门。魏忠贤一看张瑞图的哭丧相,就明白火烧到自己头上了。
张瑞图不等魏忠贤发问,就颤声道:“厂公,打到您老人家头上了!”说着拿出邸报。
“慢慢说吧。”魏忠贤坐下来。
“陆澄源、钱元悫(què)、史躬盛上了奏章,直对了您,皇上驳了他们,却把它明发了。”
“你先念念吧。”魏忠贤市井无赖出身,大字不识一篓,只能要张瑞图讲读。
头一份是工部主事陆澄源的:
比来士气渐降,士节渐卑,唯以称功颂德为事。厂臣魏忠贤服侍先帝,赞筹边务,拮据大工,亦大臣份内事,论功行赏,自有常典,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不自圣,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名书姓,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厘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誉之以皋[1]、夔[2],尊之以周[3]、孔,身为士大夫者,首上建祠之疏,以至市估儒枭,在在效尤。士习见衰,莫此为甚!
下面是崇祯御批:
厂臣魏忠贤经先帝简拔,托付至重,陆澄源不得胡乱比附!
第二份是兵部主事钱元悫的,说得更狠:
崔呈秀之敢于贪横无忌者,皆藉魏忠贤之权势。崔呈秀虽去,魏忠贤犹在,臣窃以为根株未净也!皇上恐割股伤肌,徐图而未发,念先帝付托之恩,欲曲全其所信,而魏忠贤以枭獍之姿,供缀衣之役,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bì)于乳臭,几如梁冀[4]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5]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眉屋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6];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7]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结网。使先帝而早知其如此,亦必有以处魏忠贤矣。即皇上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宜勒归私第,散死士,输蓄藏,使内廷无厝(cuò)火之烛,外廷无尾大之患。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污此彝章,自宜褫革。至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炼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同,号称大儿之田尔耕,宁国契友之白太始,凡为爪牙,俱宜明暴其罪,或殛或放,而奸党肃清,九流清澈矣。
这数人都是朝廷死敌,加上人尽唾之的王莽、董卓、赵高、武则天,钱元悫的比喻,可谓极致,崇祯批道:
钱元悫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
第三份是刑部员外郎史躬盛的,倒是工整得很,他说魏忠贤: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
崇祯没有批语。
魏忠贤只觉得心中虚旷,身子轻飘,脚下失根。他心知这是皇上故意示他的,甚或这内容本就是皇上授意的。“他要送我上路了!”
“唉!厂公不与皇上亲近,致皇上动疑,惹功高震主之嫌,是厂公迟误了。”
“说不得了,他早疑我呢!”
“不过厂公勿躁,看皇上批旨,还是碍着厂公情面的,钱元悫也只是说‘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勒归私第’,并无戕害之意,崔大人不也就是罢官么?”
“那皇上封驳就是了,为何要明发?还是要咱家知道!”
“皇上似是要厂公知内敛,早抽身。”
“……哼!‘遍列私人,分置要津,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若果如此,还有他小皇帝今日?!”
“正是!”其实张瑞图心中比魏忠贤还急,钱元悫的奏疏写得明白,魏忠贤是“勒归私第”,那张体乾等却是“或殛或放”!魏忠贤各地生祠的碑文,多是张瑞图手书,魏忠贤败,瑞图必不免,所以他不避嫌疑,亲过魏府为魏忠贤讲读,就是要图计自救。“为今之计,只有面君自辩!”
魏忠贤心中忽悠一下。
子时初刻崇祯才站起身,想了想,又从案上拿了几份奏牍,这才离开文华殿。回到乾清宫,却见周氏在。“唔?你怎么还没睡?”
“妾不敢搅扰皇上。妾是来看看火道沟了没有,皇上炕上加了皮褥子没有。光指靠这些奴才,妾不放心。霜降了,皇上又日日晚归,也得自己注意着点儿。”
崇祯进了东暖阁,在案几前坐下,摊开奏疏。“你去睡吧,朕一会儿就歇了。”
周氏却在炕沿边儿坐下:“皇上不能终日价打熬自己的身子骨啊!”
崇祯回过头来,只见周氏脸上泪珠闪亮,心中泛起一股柔情,起身走到周氏身边为她拭泪。“现在还不是随情恣意的时候。一个月前,朕接到三份弹劾魏忠贤的疏奏,朕批了两句话,将它上了邸报。朕的意思,一是要让魏忠贤知道他已为朝臣们所指。二是略示优容,让他以为崇祯还不想将他置诸死地,知难而退,还有悠闲日子好过,一旦事权削夺,再无反抗之力,才好大张挞伐。三是暗示百官,皇帝心迹已明,诸臣应共讨国贼。四是三份奏疏还嫌空泛,有迹无证,还要等待能够将魏忠贤一棍子闷死的弹章。但一月之内,虽是弹章迭上,却都是对着阁辅重臣的,朕相继罢免了工部尚书吴纯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寺卿魏抚民和锦衣卫太监涂文辅、东厂太监张体乾等一批官宦,可直刺魏忠贤的言论却水止山空,这真使他如痞亘胸,如鲠在喉。魏忠贤不去,阴魂难散,这些大臣还是首鼠两端,朕若株守原地,他就会逐步恢复啸聚同类之力。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新硎(xíng)初发,一挫难再!”
崇祯轻叹一声,走回案边:“待整治了魏忠贤,朕才真正做得皇帝。但现在还是胜负各半,还不能懈怠。你先回吧。”
周氏盈盈起身,叹口气道:“还是悠着点儿才是。”说着走出去,对徐应元道:“皇上太过劳累,你们上点儿心,该增减衣服啦,该叫御医调进点儿冬令补品啦,皇上太拉晚儿,你进去提个醒儿,临睡前让皇上烫烫脚。有什么事及时知会我。听清了?”
徐应元笑着答应着,“这些事让娘娘挂心,奴婢真该杀了。前几日刚叫御医开了个进补方,今儿早上有点儿风,奴婢给爷加了件薄呢大氅,脚是每晚要烫的。只是爷没有不拉晚儿的时候,催得勤了,龙颜不快……”
正说到这儿,忽听崇祯厉声叫道:“徐应元,把吕图南给朕叫来!限他半刻钟赶到,不许耽搁!”
周氏和徐应元齐跑了进去,见崇祯怒不可遏地兜圈子。
周氏道:“徐应元,给皇上端碗莲子羹来。”再转向崇祯:“吕图南怎又气着皇上了?”
崇祯大声道:“浙江嘉兴贡生钱嘉征状告吕图南,说他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被吕图南退回了!他吕图南好大胆!”
“吕图南是何人?”
“小小的通政使!”
周氏沉吟了一下:“依妾看,事有蹊跷。”
崇祯猛回过头:“怎讲?”
“钱嘉征一个贡生,本无资格直接上疏皇帝,只能递到通政司,由通政司封进,身为通政使的吕图南不会看不到。弹劾魏忠贤的奏疏他退了回去,弹劾自己的奏疏他却呈了进来,他是何意?”崇祯听着果然是这道理,气儿就去了一半。
周氏接着道:“皇上看看钟,已是子时三刻了,就是杀头的事也得明儿再断。再说深更半夜叫大臣进后宫也不成体统。”
崇祯心中对周氏颇为满意,自己心中急盼着弹劾魏忠贤的奏章,见被封了回去,就暴怒起来,也就想不细了。见徐应元端着碗进来,便道:“叫吕图南卯时二刻来见朕。”
注释:
[1]皋陶,舜时刑官。
[2]夔,舜时乐官。
[3]周公,周武王之弟。三人居官清廉,政绩显赫,后人多借以指贤明之臣。
[4]梁冀是东汉顺帝时的外戚权臣,鸩杀质帝,专擅朝政,大封梁氏一门为侯为官。
[5]西晋名士王衍,惠帝时任尚书令,“八王之乱”时使其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并言“你两个镇守外地,我留京师,狡兔三窟”。
[6]东汉灵帝时,宦官专权,外戚欲诛灭宦官,事泄,宦官曹节、王甫挟持十四岁的灵帝将外戚大族百余人处死,囚禁、流放数百人。
[7]桓温是东晋简文帝时大司马,手握重权,专擅朝政,欲废主自立,一次请重臣谢安、王坦之到他官邸见面,想探这二人态度,二人已听说桓温事前在客厅壁后埋伏武士,不从即杀之,谢安坐定之后说:“大将兵马应在边关。桓公兵士为何在壁后?”桓温十分尴尬,只好撤去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