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灾难中的国度(1)
有的时候,他正给苏珊写信,她的信就来了;有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问苏珊一些问题,她就已经在信里给出了回答。
1974年9月25日,飞机上
我亲爱的菲利普:
我知道自己刚刚没能很好地在你面前掩饰我心中的恐惧。看着地面在我的脚下消失,隔着那些云层,我感到一阵晕眩,不过幸好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很失望,因为我没能从飞机上看到曼哈顿。但是至少在这里,我能近距离地观察天空,可以看到云朵的形状,它们都很小,就像绵羊一样。还有朵云很像一艘船,它行进的方向正是你所在的位置。看来你们那儿马上就要有个“好天气”啦。
机舱正在剧烈地抖动,不知道你是否还能认出我在这种情况下所写的字。在我面前的,是一段很长的旅程:我要先在华盛顿转机,再过6个小时,就可以抵达迈阿密。然后换一架飞机,直飞特古西加尔巴。你看,是不是不管这个城市究竟如何,它的名字就已经很神奇了?我想你,你应该在回家的路上。还有,替我问候你的父母。我只是想把这段旅途讲给你听,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的菲利普……
苏珊:
我刚刚到家。爸妈没有问我任何问题,我想他们只要看到我的表情,就全明白了。现在我有些自责,我刚才不应该那样,我应该陪你一起高兴,尊重你想离开这里的意愿。你是对的,就算你当面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走,我也不见得会有这个勇气。好在你没有这样直接问我,幸好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没有你的夜晚变得好长。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我把它交给了“美国和平护卫队”在华盛顿的办公室,他们会想办法转交给你的。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很想很想。
菲利普
我又拿起了纸和笔。机舱外出现了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光线,你肯定没有见过这种景象,我之前也从未见过。在这片云海之上,我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日出。但是,从上面看去,倒是没有从地面上看起来那么美。但我还是很遗憾你不能和我坐在一起,看看这些我曾经目睹的场景。还有,刚刚我忘记告诉你一句很重要的话:我很想很想你。
苏珊
1974年10月15日
苏珊:
你已经走了三个星期了,我还没有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想它应该还中转在我们之间的某个地方。朋友们经常向我问起你的消息,如果你再不给我来信的话我就只好随便编些什么告诉他们了……
10月15日
菲利普:
这趟行程真是一片混乱。我们在中转站迈阿密足足滞留了四天。我们不光要等两集装箱的物资,还要等拉塞瓦的机场恢复运营,因为之后大家必须在拉塞瓦休整。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去参观迈阿密城,但最后证明这只不过是个难以实现的梦。我们团队的所有人都被安排在一个拥挤的停机仓里。每天的生活无非就是三顿正餐,两个冷水澡,一张行军床,还有无休止的西班牙语课和救援培训,就好像是在军营里一样,只是没有军衔的区分而已。最后还是那架DC-3陪我们到达了特古西加尔巴,一架军用直升机在那儿接上了我们,把我们送到了雷蒙维乐斯拉摩拉乐,一个圣佩德罗苏拉旁边的小机场。菲利普,你知道吗?从空中望去,这个国家就好像是被轰炸过一样,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几千公里的土地看起来都被摧毁了,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断裂的桥梁,还有随处可见的乱葬岗。低空滑行的时候,我甚至还能看到污泥中人类的肢体,还有成百上千肚皮朝上的动物尸身。空气中满是恶臭。道路几乎完全中断,就像一条条被扯断的礼品盒包装丝带;树木都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到处都是。在米卡多的这片森林里,估计没有什么生物能够幸存。多处山体出现了整片滑坡,很多村庄因此从地图上消失。没人能说清楚到底有多少死难者,只知道至少成千上万。有谁能数清楚这里究竟有多少具尸体?而那些死里逃生的人,面对如此深重的绝望,将要如何活下去?我们至少应该派出上千人来帮助他们,可是在这个直升机上只有16个人。
菲利普,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所谓伟大的国家可以派整团的兵士去打仗,却不能派几队人来帮帮这些可怜的孩子?到底要过多久,大家才能意识到这些人需要我们的帮助?菲利普,在你的面前,我永远不用隐藏任何情感。现在我就告诉你,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中间,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对我来说,活着,不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特权。我好爱你,我的菲利普。
苏珊
10月25日
苏珊:
这一周,我在报刊上看到一些消息,了解到你所处的环境是多么的令人惊惧。那个时候,我正好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信。报纸上说,有上万人因此丧生。我每一秒都会想到你,想你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我跟每一个人都会谈论你,而大家每次看到我,也都会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在昨天的《蒙特克莱时报》上,有一个记者提到了我们国家向洪都拉斯派去的人道主义援助组,在文章末尾还说到了你的名字,我把这篇文章剪了下来,把它和信一起给你寄了过去。你知道的,每个人都在问我你的近况,这可让我有点不好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学校又开课了,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个房子,还给一家专职修补物品的艺术家工坊投了简历,工坊就在布隆街上的那座三层小楼里。我要住的这个街区看起来不太好,可是公寓面积很大,房租也还算可以接受。你可要知道,这可是曼哈顿啊!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离纽约独立电影院可是只隔几条街了,你还记得这个电影院吗?你可能不会相信,在对面酒吧的玻璃窗上,有一面洪都拉斯国旗。我住在这里,等着你回来,每天都会经过这面玻璃窗,这就像是上天发来的一个信号。你要注意安全。我想你。
菲利普
菲利普每周都能收到一封苏珊的信,一般他当晚就会写回信。有的时候,他正给苏珊写信,她的信就来了;有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问苏珊一些问题,她就已经在信里给出了回答。在苏珊给他写第二十封信的时候,那个被飓风摧残过的国度已经重拾了勇气,整个国家都在废墟上开始了复建工作。苏珊和她的同伴们也建起了第一个灾民收容所,位置就在苏拉山的山谷里,即圣爱德芳索和卡巴斯拉德纳可山之间。次年1月的时候,志愿者们开展了一场疫苗接种活动。苏珊找到了一辆老旧的道奇卡车,开着它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落,四处发放生活物品、农耕急用的种粮,还有药品。不在卡车上的时候,苏姗就一直忙于兴建能满足基本用途的房屋。她建起的第一间棚屋变成了诊疗室,第二间则用作办公室。到月底的时候,已经有10间用泥土和石块搭成的小屋,可以为30户家庭遮风避雨。又过了一个月,到2月末的时候,在苏珊“治理”下的小村落已经发展成为横跨3条街的聚居地,有2幢楼房、21座简易小屋、200名常住居民,其中三分之二的人都实现了居有定所,剩下的三分之一也有帐篷可睡。村落中心还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型广场,人们开始在上面兴建学校。每天早上,苏珊都会匆匆吃下一个玉米饼,然后赶去仓库,这可是他们去年在圣诞节时建成的、专门用来储存货品的木屋。她会用各种物资把她的卡车装满,然后开始在不同的村庄间做例行的巡视工作。旅途中,她的同伴一直都是胡安。换挡的时候,这辆旧车的发动机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抖动起来,整个驾驶室都颤抖不已,甚至会抖到令她无法握住方向盘。此时,就需要等汽缸先恢复正常温度,活塞才会重新开始工作。
胡安还不满18岁。他出生在科尔特斯港,却已经记不得父母的长相。9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港口谋生;刚过11岁,他就已经靠给渔船收网来糊口。13岁那年,他独自来到苏拉河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这个少年有成年人一般成熟的举止。苏珊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用西班牙语叫她“白皮肤的小姐”,跟着她跑东跑西。刚开始的时候,苏珊把他当成了乞丐,但她很快就发现胡安是个很骄傲的人,并不屑于做这些乞讨的事。他总是坚持用劳力来讨生活,帮别人做些小活计,好换取一些食物,或者是雨夜里的一顶帐篷。他会修屋顶,会给篱笆上漆,会给马匹打蹄铁,会帮牧民放羊,会用肩膀运送各种货物,还会帮忙清理谷仓。至于修理那辆浅蓝色道奇卡车、往上装货或是从车厢往下卸货之类的活,胡安总是注意着苏珊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一旦她流露出了“我需要帮助”的意思,胡安总是会立即上前。从11月起,苏珊每天早上做的玉米饼就变成了两个,有的时候还会再添一条巧克力,她总是和胡安一起吃完这些再上路。不管当地人如何乐观,都必须承认直到下个丰年到来之前,这片土地都难以再出产蔬菜了,而那些断裂的道路也无法让人们把新鲜的产品运到全国各地。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只能满足于一些生活必需品,而对当地人来说,这些东西就是神明赐予的丰盛大餐。在苏珊走过的那些乡间道路上,胡安躺在遮雨布上的身影极大地安慰了她,但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总是沉默的,似乎无法在这些地狱般的场景中感受到喜悦。
1975年1月8日
菲利普:
这是我一个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没有你,没有家,什么都没有。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混杂在我的脑子里:一种奇特的孤独感控制着我,但同时还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我似乎对自己能有这么多独特的体验而自豪。以往的跨年夜,在快要12点的时候我们都会互换礼物;可是今年的这个时刻,我却在一群一无所有的人中间度过。这儿的孩子们甚至会为了得到礼物包装纸而打架,就为了上面的一节彩带。不过在街道上,还是能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男人们向空中放着简易烟花,庆幸自己可以活下来;女人们带着孩子在街上跳舞,围成一个个祈福的圆圈。在这片欢天喜地中,我却觉得有些茫然。在美国的时候,新年的临近总是让我有些多愁善感;我曾经花很长时间向你倾诉各种可笑的烦恼,向你抱怨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围着我转。但是在这里,虽然所有人都刚刚失去了亲人,虽然他们变成了鳏夫、孀妇,或者孤儿,但是他们却在灾难面前展现出一种伟大的生命韧度。上帝啊,你不知道这些苦难中的人有多么伟大!胡安送了我一份圣诞礼物,你根本想不到它到底有多棒!那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座房子,它很美,再过几周我就可以搬进去了。胡安一直在等待月末,到那个时候雨季就结束了,他就可以为外墙刷漆了。让我来跟你讲讲他是怎么把房子建起来的:他用泥土、干草和鹅卵石混在一起建起墙基,又拿砖块垒成了墙体。村里的居民也帮了他不少忙,他们从废墟中拣出来些还能用的窗户,让我的房子四面都可以采光。整个房子就是一个房间,地面还是泥地。我准备在左边的墙上搭一个壁炉,旁边再建上一个石头做的水池,这样就算是厨房了。至于淋浴的问题,胡安打算在屋顶上放一个水罐。这样我只要拉一下链子,就会有冷水或者温水了,只不过水的温度要取决于外面的温度。当然,只听我的描述,你会觉得我的浴室不怎么样,这座房子的条件也称得上艰苦,但是我知道它将会充满生机。我还会在房子里留一个角落当客厅,这儿会有一张书桌,胡安也在寻找合适的地砖材料。屋子里还会有一个夹层,我会把床垫放在上面,每天用梯子爬上去睡觉。好了,我说了这么多,现在轮到你了。该你跟我讲一讲你是怎么过节的,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想你。我想给你的吻是那么的多,现在你的床上应该已经下起了亲吻的雨。
苏珊
1975年1月29日
苏珊:
我没有收到你的新年祝福!或者应该说暂时还没有收到。这封信里还有我给你画的一幅画,希望它不要在邮递的过程中受到什么损伤。上次我跟你说过了我所在的街区,我想你肯定在猜测它在早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关于那个在布隆街的艺术家工坊。我成功了,他们雇用了我!我现在就在这个工坊里给你写信,窗外就是纽约的SoHo街区,也是这幅画里的场景。你也许不知道,离开蒙特克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似乎一下子丢失了很多生活原本的坐标,但同时我也收获了很多。
我很早就起了床,然后去热里哥咖啡馆吃早饭。这样做肯定有点绕路,可是我喜欢那里细碎的石子路上反射出来的阳光,还有用生铁板铺就的、镶嵌着玻璃珠的人行道,以及那些掩映着金属楼梯的建筑物外立面。最重要的是,你很喜欢这个地方。你知道的,我总是在给你的信里说些有的没的,好让你时不时可以想起我。只要我给你写了信,你就必须得给我回信,跟我讲一讲你的生活。苏珊,你走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居然会这么想你。我只好每天都不停地听课,不停地跟自己说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好漫长。我总是有种冲动,想跳上一架飞机,去往你所在的地方,虽然你总是在说那不是我可以忍受的生活。但是没有你,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