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传+癌症传》普利策奖穆克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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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围墙花园

学生时代固有的缺点在于被动灌输和缺乏主见。我认为应该让他们接受艰苦的训练,并且养成严于律己的习惯。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学习过程中找到努力的方向。

——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
《优生学与其他罪恶》(Eugenics and Other Evils

问地上的植物,它们将教会你。

——《圣经·约伯记》(Job)12:8

圣托马斯修道院原来是一处供女性修行的场所。奥古斯丁派修士从中世纪开始就在此居住,当然他们更怀恋在布尔诺(捷克语称为Brno,德语称为Brünn)养尊处优的日子。这座由岩石打造的修道院宽敞明亮,矗立于城市中心的山顶上,周围环境优美且让人心旷神怡。布尔诺在400年前成为摩拉维亚的经济文化中心,四处遍布广袤的农田与碧绿的草地。但是到了1783年,修士们却失去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Emperor JosephⅡ)的宠爱。皇帝也许觉得占用市中心的房子简直是太便宜他们了,于是直接颁布法令将修士们扫地出门。修士们全部被赶到布尔诺老城区的山脚下,而令他们倍感羞辱的是,这些狭小的陋室原本是为女性准备的宿舍。墙壁上的灰浆散发着动物身上的异味,荒芜的院落里长满了杂草与荆棘。阴森冰冷的圣托马斯修道院始建于14世纪,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那时的肉铺或者监狱,所幸这里有一处别有洞天的长方形花园,修士们可以在绿树的树荫下沿着石阶铺就的小路散步与冥想。

修士们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并且开始改造升级。他们在二楼重建了与自修室相通的图书馆,里面不仅配齐了松木书桌与台灯,还有近万本数量不断增长的藏书,其中包括自然史、地理学以及天文学的最新进展(幸运的是,奥古斯丁派认为宗教与大多数科学之间并不存在冲突,他们实际上将科学看作维护世界神圣秩序的另外一种圣约)。他们先是在地下建了一处酒窖,然后又在上面盖了一座普通的拱顶餐厅。修士们就住在二楼的单间里,尽管居住面积都非常有限,但还是摆放了一些必备的木质家具。

1843年10月,修道院来了一位西里西亚小伙子,大家了解到他的父母都在家乡务农。他看上去个头不高且体形偏胖,不苟言笑的脸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小伙子自称对信仰不感兴趣,可是对知识却充满了渴望,他的动手能力非常强并且是位天生的园艺家。修道院为他提供了栖身之地和读书学习的场所。1847年8月6日,他被任命为神父。他原来的教名是约翰(Johann),但是修士们将它改为格雷戈尔·约翰·孟德尔(Gregor Johann Mendel)。

对于这位涉世不深的年轻神父来说,他很快就适应了修道院平淡无奇的日子。1845年,孟德尔在布尔诺神学院参加了神学、历史与自然科学课程的学习,而上述内容都是修道院教育的一部分。1848年,欧洲爆发了声势浩大的革命,这场血雨腥风迅速席卷了法国、丹麦、德国以及奥地利,极大动摇了当时的社会、政治与宗教秩序,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唤醒了孟德尔。年轻时代的孟德尔乏善可陈,没有人会想到他能在日后成为举世闻名的科学家。孟德尔为人温和恭顺,做事循规蹈矩且单调乏味,这些性格特点令他在这群默守清规戒律的修道士中并未显得与众不同。他挑战权威的方式就是偶尔会拒绝戴着修士的帽子进入课堂。当孟德尔遭到修道院院长的训诫后,他还是会礼貌地遵守规定。

从1848年夏季开始,孟德尔开始在布尔诺做教区神父。但是据大家反映,他的表现极其糟糕。修道院院长在描述这种情况时认为“他完全被无法克服的胆怯所束缚”,孟德尔的捷克语(多数教区居民使用的语言)说得结结巴巴,他作为神父根本无法调动教区居民的积极性,而那些穷困潦倒的场景还会给他敏感的性格带来负面冲击。为了摆脱这种窘境,孟德尔在当年晚些时候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申请去茨纳伊姆高中教授数学、自然科学与基础希腊语。尽管一波三折,但是在修道院的帮助下,孟德尔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当得知他并非教师科班出身后,校方要求他必须通过自然科学方面的资格考试才能教授高中课程。

1850年暮春,孟德尔满怀期望地先在布尔诺参加了笔试。由于在地质学(某位阅卷人对于孟德尔的评语是“论述问题单调乏味并且晦涩难懂”)方面的成绩很不理想,因此他没能如愿以偿。同年7月20日,就在奥地利被灼人热浪席卷的时候,他从布尔诺动身前往维也纳参加口试。8月16日,考官针对自然科学领域对孟德尔进行了提问。然而,生物学知识匮乏又成了他的致命短板。当考官要求孟德尔对哺乳动物进行描述和分类时,他在匆忙之间自编了一套漏洞百出的分类系统,不仅忘记了位于最上层的“界”,而且还杜撰出某些莫名其妙的分类,并且把毫不相关的袋鼠和海狸以及猪和大象相提并论。某位考官在评语中写道:“申请人似乎对专业术语一窍不通,他毫不顾忌系统命名法的规则,只会用德语口语称呼那些动物的名字。”这一次,孟德尔又是铩羽而归。

同年8月,孟德尔带着自己的考试结果返回了布尔诺。考官的结论十分明确:如果孟德尔还想从事教学工作,那么他必须要恶补自然科学知识,但是通过在修道院图书馆或者围墙花园内的自学远远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孟德尔向维也纳大学提出攻读自然科学学位的申请。在修道院的推荐与帮助下,孟德尔继续深造的梦想得以实现。

1851年冬季,孟德尔登上开往维也纳的列车开始了大学生活。从此,他开始系统地学习生物学知识,并且为日后的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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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尔诺到维也纳的夜车行驶在荒芜的大地上,途经的农田与葡萄园都被严寒笼罩,而那些运河就像淡蓝色的静脉一样四处蔓延,即便是偶尔闪现的农舍也迅即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塔亚河横穿欧洲中部,由于处于半冰封的状态,因此流速明显放缓;此外远处多瑙河上的小岛不断映入眼帘。尽管这段旅程只有90英里 英里: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为1.6千米。——编者注,但是孟德尔在路上却花了4个小时。当他于清晨抵达目的地时,仿佛自睡梦中跨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维也纳是欧洲的科学技术中心。孟德尔住在茵瓦丽德大街的破旧公寓里,几英里以外就是这位年轻人在布尔诺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他即将在这里接受自然科学知识的洗礼。当时的物理课由奥地利著名科学家克里斯蒂安·多普勒(Christian Doppler)教授主讲,孟德尔将他视为学术上的良师和崇拜的偶像。虽然多普勒看上去骨瘦如柴,但是对待工作却一丝不苟。1842年,多普勒39岁,他运用数学推理指出声波(或光波)的频率并非一成不变,它们会因观察者的位置与速度变化而此消彼长。当波源向观察者接近时声波将被压缩,此时表现为音调变高,而当波源远离观察者时,音调将出现下降。质疑者曾经嘲笑:来自同一光源的光线怎么可能因观察者变化而表现为不同颜色呢?1845年,多普勒邀请了一支乐队在火车上进行小号演奏,他叮嘱这些乐手在火车加速中要保持音调平稳。那些在月台上的听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乐队演奏音调随着火车进站变高,而当火车离去时音调逐渐下降。

尽管上述现象有悖于普通观察者或者听众的直觉,但是多普勒坚信声光的传播必定符合某种自然规律。实际上,如果仔细观察周围的事物,那么你会发现,世界上所有纷繁复杂的现象都是自然规律高度集成的结果。只有在个别情况下,我们才可以仅凭直觉与感知来了解这些自然规律。当然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仍然需要通过人工实验来说明某个复杂问题,例如多普勒邀请乐队在火车上演奏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而这些方法对于理解与说明某些规律十分重要。

多普勒进行的实验与演示既让孟德尔感到着迷又令他陷入困惑。对于孟德尔来说,生物学才是他主修的专业,但是这门学科看起来就像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从组织结构上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表面上看,它涵盖的内容五花八门,其范围甚至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当时分类学在生物学理论中居于统治地位,这种巧妙的设计将所有生物按照界、门、纲、目、科、属和种来进行分类。18世纪中期,瑞典植物学家卡尔·林奈(Carl Linnaeus)创建的生物命名法为分类学奠定了基础,那时它还只是用于形态描述而并非机制研究。换言之,虽然这种系统对地球上的生物进行了分类,但是并未归纳出分类学的逻辑规律。生物学家可能要问,为什么要将生物按照这种方式分类?物种保持稳定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大象不会变成猪而袋鼠也不会变成海狸?遗传学的机制是什么?为什么遗传性状可以保持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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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相似性”始终是科学家与哲学家关注的话题。古希腊学者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既是科学家也是神学家,他大约在公元前530年生活在克罗同(Croton)。毕达哥拉斯注意到父母与子女之间具有相似性,于是率先提出解释这种现象的理论并且得到了人们的广泛认可。毕达哥拉斯理论的核心观点认为,男性精液是携带遗传信息(“相似性”)的主要物质。而精液通过在体内四处流动并且吸收来自身体各部分(眼睛、皮肤以及骨骼分别决定了颜色、质地以及身高等属性)的神秘蒸汽来获取遗传信息。对于男性来说,精液就像是储存身体各部压缩信息的流动图书馆。

众所周知,这些携带自我信息的精液会在性交过程中进入女性体内。当精液进入子宫后,就会在母体的滋养下发育为胎儿。毕达哥拉斯认为,男女在人类繁衍(就像在生产劳动中的角色差异)过程中的分工各不相同。其中父亲提供了胎儿形成的必要信息,而母亲子宫提供的营养可以使这些数据转化为胎儿。该理论后来被称为“精源论”,它强调了精子在决定胎儿各种特征中的核心作用。

公元前458年,古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在根据上述荒谬逻辑创作的戏剧中记述了著名的弑母法律辩护案,而此时距毕达哥拉斯去世已经过去数十载。埃斯库罗斯的戏剧《复仇女神》(Eumenides)的主要剧情就是对阿尔戈斯王子俄瑞斯忒斯谋杀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进行审判。在大多数文明社会中,弑母被认为是一种道德极度沦丧的行为。但是在《复仇女神》中,阿波罗选择在谋杀案审判中作为俄瑞斯忒斯的辩护人,并且在法庭上提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独家论点:他指出俄瑞斯忒斯与母亲之间并无血缘关系。阿波罗认为孕妇只不过是外表光鲜的人类孵化器,而胎盘中的营养物质将通过脐带向胎儿运输。由于男性精液中携带着“相似性”,因此所有人类真正的祖先是父亲。“孕育胎儿的女性并不是真正的祖先,”阿波罗对同情俄瑞斯忒斯的陪审团说道,“母亲只是起到了哺育生命的作用,而男性才是孩子的祖先。克吕泰墨斯特拉与俄瑞斯忒斯并无血缘关系,只是他生命旅途中的过客而已。”

尽管上述遗传理论明显不合情理(它认为男性为后代贡献了全部“天性”,而女性只是通过子宫为胎儿提供早期“营养”),但是这些似乎都不能影响毕达哥拉斯的追随者;事实上,他们还为此沾沾自喜。毕达哥拉斯学派长期致力于研究神秘的三角形几何学。毕达哥拉斯曾经分析过三角形定理(源自印度或者巴比伦几何学家),人们可以根据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的长度计算出斜边的长度。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就与该定理密不可分(被称为“毕达哥拉斯定理”),之后他的学生们进一步证实,这种神秘的数学规律会以“和谐”的方式潜伏在各个角落。毕达哥拉斯学派在观察世界的时候也离不开三角形,他们认为遗传规律是三角形理论和谐作用的结果。如果将父母看作生物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那么孩子就是这个直角三角形的斜边。在已知其他两条边长度的基础上,我们根据数学公式就可以推算出三角形中第三条边的长度,由此也不难理解,父母双方对于孩子的生长发育均有贡献:天性来自父亲,营养来自母亲。

公元前380年,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承认他对于上述隐喻十分着迷,而此时距离毕达哥拉斯去世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理想国》(The Republic)是柏拉图重要的对话体作品之一,其中有一章节非常引人入胜,部分内容就引自毕达哥拉斯的理论。柏拉图认为,如果根据父母的特征可以推算出孩子的天性,那么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我们可以对该公式进行人为干预:只有对父母进行精挑细选才能塑造完美的后代。这种遗传“定理”就存在于自然界中,需要人们逐渐去认识发掘。如果能够揭开遗传的奥秘并且按照规定的组合繁衍生息,那么任何社会均可以保证其子孙千秋万代,而这让我们想起了数字命理优生学。柏拉图总结道:“由于你的监护人违背了生育法则,未让新娘与新郎在适宜的时间结合,因此他们的孩子不可能出类拔萃并且一帆风顺。”理想国的守卫者以及统治阶级的精英已经破译了“生育法则”,他们确信这种“幸运”组合在将来会有利于社会和谐。政治乌托邦的物质基础必定来自遗传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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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则并不同意毕达哥拉斯的遗传学理论,他通过细致入微的分析对上述观点进行了系统反驳。虽然亚里士多德并不是女性运动的拥护者,但是他坚信证据是支撑理论的基础。亚里士多德根据来自生物界的实验数据剖析了“精源论”的优劣之处,并且以精练的语言创作出不朽名著《动物志》(Generation of Animals)。如果说柏拉图的作品《理想国》是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那么《动物志》就是人类遗传学的奠基之作。

亚里士多德拒绝接受遗传信息只存在于男性精液或精子的观点。他敏锐地指出孩子可以遗传来自母亲或祖母的特征(就像他们可以遗传来自父亲和祖父的特征一样),并且这些特征还可以表现为隔代遗传,它们会悄然无息地在某一代消失而在下一代出现。亚里士多德在书中写道:“畸形的(父母)会生下畸形的(子女),例如瘸子的后代还是瘸子,瞎子的后代亦是瞎子,总体来说,他们的体貌特征与正常人截然不同,可能伴有各种先天的征兆,例如肿块与瘢痕。其中某些特征甚至在三(代)中遗传,例如,父亲手臂上的胎记未必在儿子身上显现,然而孙子可能会在同一部位出现颜色相同的胎记,只不过看上去不太清楚罢了……某位西西里岛女性与来自埃塞俄比亚的男性结为连理;虽然他们的女儿长得一点都不像父亲,但是她的(孙)女却具备埃塞俄比亚人的特征。”如果孙子出生时看不出任何与父母相似的特征,但是鼻形或者肤色与祖母相像,那么按照毕达哥拉斯纯父系遗传的理论根本无法解释。

亚里士多德质疑毕达哥拉斯的“移动图书馆”说法,他不相信精液通过在体内流动就可以收集遗传信息,并且从身体各部位获得秘密“指令”。“男性精液产生于某些体貌特征(胡子或者灰发)显现之前。”亚里士多德在作品中写道,可是他们会把这些特征遗传给后代。有时候,遗传信息所传递的特征并不都体现在身体结构上,走路、说话、眼神甚至于思考的样子都可能成为比较的对象。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些以非物质形态存在的特征无法转化为精液。最后,他找到了最显而易见的证据来反驳毕达哥拉斯的观点:该理论无法对女性解剖结构的形成做出解释。亚里士多德不禁问道,当我们在父亲体内的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女性器官时,精子到底“接受”了何种指令才能发育出女儿的“生殖器官”?毕达哥拉斯的理论貌似解释了人类繁衍的所有问题,但是他没有意识到生殖系统才是最为关键的核心。

随后亚里士多德提出了替代理论:或许女性与男性具有相似的功能,她们将以女性“精液”的形式向胎儿提供遗传物质。或许男女双方在胎儿形成过程中彼此均贡献了物质基础。以此类推,亚里士多德认为男性贡献的物质符合“运动定律”(principle of movement)。“运动”在这里并非字面上的解释,而是指令或者信息的意思,相当于现代表述中的代码。在性交过程中进行的物质交换还隐藏着更为神秘莫测的事件。实际上,遗传物质的传递过程并不复杂,精液就是男性遗传信息的载体。如同建筑平面图或者木质手工艺品一样,男性精液中也携带着繁衍后代的指令。亚里士多德写道:“加工木材的过程不会混入任何与木匠有关的物质,但是木匠却可以通过巧手将木材精雕细刻……如果按照这种方式理解,那么精液只是自然界选择的一种工具。”

相比之下,女性“精液”为胎儿贡献了物理原材料,就像木匠用的木料或者建筑用的灰浆,它们作为生命的要素支撑起人体。亚里士多德认为女性提供的原料实际上是经血,而男性的精液可以让经血塑形成为胎儿(尽管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匪夷所思,但是当时亚里士多德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由于怀孕后就会出现停经,因此亚里士多德猜测胎儿源自经血)。

亚里士多德将男女对胎儿的贡献分为“信息”与“材料”的观点并不正确,但是他在不经意中发现了遗传规律的基本事实。就像亚里士多德意识到的那样,传递信息才是遗传物质的核心功能。信息从开始就参与了生物体的孕育过程,并且最终实现了信息转化成为物质的过程。当生物体发育成熟后,其体内会再次生成男性或者女性精液,此时材料又将转化为信息。其实,“毕达哥拉斯三角”承载的信息非常有限,而遗传规律更像是沿着某个圆圈或者循环在发挥作用:形式可以承载信息,信息可转化为形式。两千多年以后,生物学家马克斯·德尔布鲁克(Max Delbrück)曾经调侃,鉴于亚里士多德在发现DNA过程中的贡献,他应该被追授诺贝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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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遗传物质是以信息的形式传递的,那么信息是如何被编码的呢?代码(code)这个词在拉丁语中是指植物的茎基(caudex),而古代书吏会在木髓里刻上需要记录的内容。然而遗传密码是什么?转录的对象与机制是什么?遗传物质在不同个体之间如何进行打包与转运?是谁对遗传信息代码进行了加密,又是谁翻译了上述信息并且孕育了后代?

其实解决此类复杂问题的方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把所有代表遗传信息的代码进行分类整理。该理论认为,“缩微人”已经存在于精子中,其外形就像一个体型微小但五脏俱全的胎儿,仿佛努力地收缩并蜷曲在某个极小的包裹内,等待时机然后逐渐发育成婴儿。有关这种理论的各种版本不断出现在中世纪的神话与民间传说中。16世纪20年代,瑞士裔德国炼金术士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根据缩微人理论认为,如果将人类精子用马粪加热,并且按照正常妊娠时间在泥土里埋上40周,那么尽管可能出现某些畸形,但是“它们”最终可以长大成人。而怀孕不过是父亲精子中的缩微人(小人儿)转移到母亲子宫的结果,随后缩微人将在子宫内发育形成胎儿。上述理论并不涉及遗传信息密码,缩微人只是当时人们异想天开的产物。

预成论(preformation)观点中无限递归的特性让人们浮想联翩。既然小人儿会逐渐发育成熟并繁衍后代,那么其体内必定预先就存在缩微人,这种体型微小的人体就像不计其数的俄罗斯套娃,而人类作为亚当的子孙也逐渐从远古走向未来。对于中世纪的基督徒来说,这种人类繁衍的轨迹为原罪理论提供了非常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根据预成论的观点,我们每个人都是亚当的后代,正如一位神学家描述的那样,新生命的形成正赶上亚当犯罪的关键时刻。作为亚当的后代,我们在出生前数千年就已负罪在身。这种原罪与生俱来,其原因并非祖先曾经在遥远的伊甸园里受到引诱,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源自亚当的血脉,他偷吃禁果导致人类需要在尘世间承受各种苦难。

预成论观点中第二处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不涉及解密问题。即便早期的生物学家也可以理解将人体信息进行某种形式编码(毕达哥拉斯学说认为渗透作用是关键)的加密过程,但是他们对于将密码解密转换成人体这一相反过程却百思不得其解。那么精子与卵子结合后形成像人类这种复杂整体的机制是什么呢?缩微人理论回避了这一敏感问题。如果按照预成论的观点理解,那么人体生长发育实际相当于充气娃娃扩张膨胀,并且在解密人体信息过程中无须钥匙或密码,因此人类起源在预成论的解释下变得易如反掌。

预成论描绘的前景生动逼真令人无法抗拒,显微镜的发明也未能撼动缩微人理论的地位。1694年,荷兰物理学家与显微镜专家尼古拉斯·哈特苏克(Nicolaas Hartsoeker)根据主观臆测勾勒出一幅缩微人画像,他仿佛看到这个形状类似于胎儿的小家伙蜷曲着身子趴在精子的头部。1699年,另有一位荷兰显微镜学家声称在人类精液中发现了大量漂浮的缩微人。就像任何拟人化幻想(在月球上发现人脸图案)一样,当时人们的想象力借助显微镜的作用被无限放大:缩微人图片风靡于17世纪,人们把精子尾部看作柔顺的发束,而把精子头部当成微小的头颅。到了17世纪末期,预成论被公认为解释人类与动物遗传问题最权威的理论。就像参天大树来自枝条扦插,芸芸众生则源自缩微复刻。“从本质上来说,这种方式不能被称为繁殖,”荷兰科学家简·施旺麦丹(Jan Swammerdam)于1669年写道,“这只不过是传代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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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接受缩微人遍布人体内部的理论。预成论观点面临的主要挑战在于,人们认为胚胎发育过程中会形成全新的部分。人类繁殖与预成论中描述的缩小和膨胀毫无关系。胚胎会从精子与卵子中获得特殊指令并逐渐发育,而四肢、躯干、大脑、眼睛、面部,甚至脾气或者性格等遗传特征将在新生命中得到体现。生命起源……始于创造。

无论是胚胎还是最终的人体,它们到底从精子与卵子中获得了何种动力或者指令呢?1768年,柏林胚胎学家卡斯帕·沃尔夫(Caspar Wolff)试图从研究基本原理入手找到答案,他将其称为原动力体(vis essentialis corporis),意思就是逐渐引导受精卵发育成熟并长大成人。与亚里士多德相同,沃尔夫也认为胚胎中存在某种经过加密的信息(密码),其中包含着引导胚胎从头发育的指令,而这个过程用缩微人理论根本无法解释。除了用拉丁文创造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之外,沃尔夫再没有做出其他贡献。他认为这些指令应该存在于受精卵内部,原动力(vis essentialis)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其塑造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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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预成论与“无形的手”是生物学家、哲学家、基督教学者以及胚胎学家之间激烈辩论的焦点,而作为旁观者对此没留下什么印象也情有可原。实际上,这些都是经不起推敲的陈词滥调。19世纪某位生物学家曾直截了当地说道:“当今这些矛盾的观点在很久以前就存在。”实际上,预成论基本上是毕达哥拉斯理论的重述,其核心还是精子携带着制造新生命的全部信息。而“无形的手”则是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华丽转型,它强调遗传是以信息创造物质的形式进行的(“无形的手”携带着指令塑造出胚胎)。

在此期间,支持与反对两种理论的声音此起彼伏。从客观角度来说,亚里士多德和毕达哥拉斯的理论既包含有正确的内容也有错误的地方。但是在19世纪早期,整个遗传学与胚胎发育领域似乎都陷入了僵局。当时世界上涌现出许多伟大的生物学思想家,尽管他们一直试图解开遗传学的秘密,但是除了那两位生活在两千年前的古希腊学者提出的神秘观点之外,人们在这个领域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