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传+癌症传》普利策奖穆克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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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基因组时代

打猎去啦!打猎去啦!

把抓到的狐狸塞进笼子,

然后再让它们回归自然。

——18世纪儿歌精选

人类读取自身基因组序列的能力引发了哲学悖论。难道智慧生命真能解开构建自身的谜题吗?

——约翰·萨尔斯顿

从15世纪末期到16世纪,航海技术的迅猛发展最终指引当时的人们发现了新大陆,而文艺复兴时期的造船专家经常争论这种技术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是将其归功于造船技术(加利恩帆船、克拉克帆船与北欧商船)的进步还是新型航海仪器(精密星盘、导航罗盘与早期六分仪)的问世呢?

其实科学技术史与航海史也存在相似之处,它们的突破性进展往往都是以两种形式呈现的。其中一种是规模上的改变,许多重要进展不过是得益于尺寸或者范围的改变(就像某位工程师做出的形象比喻,登月火箭就是径直飞向月球的大型喷气式飞机)。而另一种则是概念上的转换,通常这类进展都是由某种全新的概念或想法引起的。实际上,这两种形式非但不会相互排斥,反而还能彼此巩固。规模改变促进了概念的转换,而新概念又对规模产生了新的诉求。显微镜为人类打开了微观世界的大门,从而让细胞与细胞器的结构尽收眼底,并且引发了人们对于细胞解剖学与生理学的关注,但是为了理解亚细胞区室的结构与功能,我们需要功能更为强大的显微镜。

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遗传学领域已经见证了许多概念的诞生,其中就包括基因克隆、基因定位、断裂基因、基因工程以及基因调控新模式,但是在规模层面并没有发生任何根本性的改变。在过去10年间,科学家已经完成了成百上千个基因的分离与测序,并且可以根据它们的功能特点对其进行克隆,然而反映细胞生物全基因组的综合目录尚未完成。从理论上说,虽然全基因组测序技术已经问世,但是纷繁复杂的测序过程却令科学家们望而却步。1977年,弗雷德里克·桑格经过测序后发现,phiX病毒的基因组含有5 386个碱基对,而这在当时已经达到基因测序技术的上限。相比之下,人类基因组含有3 095 677 412个碱基对,其数量是phiX病毒碱基对的574 000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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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分离致病基因使得开展全面测序的必要性显得格外迫切。从20世纪90年代早期开始,完成重要人类基因的定位与测序令大众媒体欢呼雀跃,但是遗传学家与患者却对这些烦冗拖沓的过程深感忧虑。以亨廷顿病为例,从发现首位患者(南希·韦克斯勒的母亲)到明确致病基因至少度过了25年的光景(如果按照该病原始病例的发现时间计算,那么整个过程长达121年)。虽然人们在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乳腺癌存在遗传倾向,可是最常见的乳腺癌相关基因BRCA1直到1994年才被发现。即便用于分离囊性纤维化基因的染色体跳查技术已经投入使用,但是寻找与定位基因的过程依然遥遥无期。蠕虫生物学家约翰·萨尔斯顿曾经指出:“尽管有许多优秀的科学家都在寻觅人类致病基因,但是他们那些纸上谈兵的理论知识不过是徒劳。”萨尔斯顿担心,这种逐个辨别基因的方法将使研究工作陷入停滞。

詹姆斯·沃森曾经谈起“单基因”遗传病研究中遇到的挫折。“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即便我们已经掌握了功能强大的重组DNA技术,但是依然无法分离大多数疾病的致病基因。”沃森希望能够从头到尾完成整个人类基因组30亿个碱基对的测序。其中不仅包含全部已知的人类基因(全部遗传密码、调控序列、内含子与外显子),还涉及所有基因之间的长段DNA序列与所有编码蛋白质的片段。全基因组序列将为今后发现的基因提供注释模板:例如,如果遗传学家发现了某种使乳腺癌风险增加的新型基因,那么通过与基因组主序列进行比较就应该能破译出该基因的精确位点与对应序列。而且全基因组序列也可以为异常基因(例如突变基因)提供“正常”模板来进行注释——通过对比患病女性与健康女性体内的乳腺癌相关基因,遗传学家们就有可能找出致病的突变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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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开展人类全基因组测序的动力还来自其他两个方面。虽然单基因测序方式在囊性纤维化与亨廷顿病等单基因病的研究中大获成功,但是大多数常见的人类疾病并非由单基因突变引起。它们不仅是遗传病,更是基因组病:这些疾病涉及多个基因并且影响到整个人类基因组,而它们才是决定患病风险的重中之重。我们无法通过研究单一基因的作用来理解上述疾病的本质,只能通过分析多个独立基因之间的相互关系来进行诊断或预测。

众所周知,癌症是典型的基因组病。医学界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将其认定为遗传病。1872年,巴西眼科专家伊拉里奥·德·戈维亚(Hilário de Gouvêa)描述了某个患有罕见眼部肿瘤的家族,这种被称为视网膜母细胞瘤的疾病曾导致了多代人的悲剧。就该病而言,家族的生活方式似乎发挥着比基因更为重要的作用,例如不良习惯、劣质饮食、冲动易怒、身体肥胖、艰苦环境以及个人行为,因此这种呈家族式分布的疾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遗传因素。德·戈维亚当时认为这种罕见肿瘤源自某种“遗传因子”。而在地球的另一端,默默无闻的植物学家孟德尔在7年前已经发表了一篇关于豌豆遗传因子的文章,只是德·戈维亚从未接触过孟德尔的著作或是“基因”这个名词。

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也就是在德·戈维亚提出“遗传因子”概念整整一个世纪后,科学家们开始集中意识到,癌症是正常细胞生长调控基因发生突变的结果。 探究癌症的过程是一场艰难的跋涉,虽然我们曾被各种虚假的线索误导,途中又历经了千难万险,但最终还是在智慧的引导下了解了其发病机制,而这种由内源性基因病变导致的顽疾需要通过其他作品来进一步详述。20世纪70年代的主流观点认为病毒是致癌的罪魁祸首。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哈罗德·瓦默斯与迈克尔·毕肖普(J. Michael Bishop)等科学家进行的开创性研究发现,这些病毒主要是通过影响细胞基因导致癌症发生的,此类基因被称为原癌基因(proto-oncogene)。总而言之,人类基因组本身并非固若金汤,癌症就是上述基因突变后引发细胞异常增殖的结果。由于这些基因在正常细胞生长过程中发挥着强大的调节作用,因此皮肤创面在自愈后会停止生长从而避免形成肿瘤(我们也可以使用基因语言来表述:基因将会告诉创面细胞生长或者停止的时间)。遗传学家意识到,癌细胞中的这些调控通路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遭到破坏。其中启动基因与终止基因会出现功能障碍,而维护细胞代谢与完整的基因也将难以维系,最终导致细胞生长失控。

其实癌症就是这种内源性遗传通路改变的结果。就像癌症生物学家哈罗德·瓦默斯(Harold Varmus)所言,癌症是“对正常自我的扭曲”。这种疾病的蔓延趋势令人极为不安:科学家曾经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心存期待,希望将某些细菌或者病毒之类的病原体与癌症发生联系起来,并且可以通过注射疫苗或抗菌治疗来治愈该病。然而癌基因与正常基因之间的亲密关系形成了针对癌症生物学的挑战:当细胞在未受干扰的情况下正常生长时,如何让突变基因恢复到原有的“开放”或“关闭”状态?无论从过去到现在,医学界都始终将上述目标作为治疗癌症的努力方向,它不仅承载着人们长期以来的梦想,同时也是癌症治疗过程中的最大障碍。

正常细胞可以通过四种机制发生致癌突变。首先,突变可能源自环境危害,例如吸烟、紫外线或者X射线,它们均能攻击DNA并改变其化学结构。其次,细胞在分裂过程中产生的自发错误将导致突变(每次DNA在进行胞内复制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小概率错误,例如,碱基A可能会转变为碱基T,G或C)。第三,癌基因可以遗传自父母,从而导致遗传性癌症综合征,例如具有家族遗传特点的视网膜母细胞瘤与乳腺癌。第四,病毒是专业的基因载体,它可以携带基因进入细胞并且在微生物世界内完成基因互换。最终,上述四种原因将导致相同的病理过程——控制细胞生长的遗传通路出现异常活化或者失活,最终导致细胞分裂失去正常调节并且开始恶性增殖,而这也就是癌细胞的与众不同之处。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为常见的疾病之一,癌症涉及生物学中两个最为重要过程的改变绝非偶然:癌症发生沿袭了遗传学与进化论的逻辑理念,同时也是孟德尔与达尔文理论的病理性交集。癌细胞在经过突变、生存、自然选择与增殖后实现了永生,它们还通过基因将恶性指令传给子代细胞。20世纪80年代早期,生物学家意识到,癌症是一种“全新”概念的遗传病,其结果是遗传、进化、环境与概率交互作用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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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底有多少种基因参与了某种常见癌症的发生过程呢?其致病基因是一个、一打还是一百个呢?20世纪90年代末期,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癌症遗传学家伯特·福格尔斯泰因(Bert Vogelstein)做出了一项惊人之举,他决心要创建一个涵盖几乎全部人类癌症相关基因的综合索引目录。福格尔斯泰因发现,癌症发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它由细胞内各种各样的突变积累而成。随着基因突变不断出现,正常细胞开始向癌细胞转变,最终导致调控增殖的生理功能走向失控。对于癌症遗传学家来说,这些数据清楚地表明,单次单基因测序将无法满足研究、诊断或者治疗癌症的需求。遗传多样性差异巨大是癌症的基本特征之一:假设某位女性双侧乳房均发生乳腺癌,那么在同期采集的标本中基因突变谱可能会大相径庭。这些肿瘤的临床表现、进展速度以及化疗反映也各不相同。为了掌握癌症的发病机制,生物学家需要对整个癌细胞基因组进行分析。

如果癌症基因组测序(并非针对个别癌基因)对了解其生理机能与遗传多样性必不可少,那么我们应该首先完成正常人类基因组的测序工作。而人类基因组就可以作为癌症基因组的正常对照。只有明确了正常或“野生型”基因的结构,我们才能准确识别出基因突变的类型。如果没有正常DNA序列模板作为参照,那么我们根本无法解决那些基本的癌症生物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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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传性精神病与癌症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涉及多基因突变。1984年,一场震惊全美的血案将精神分裂症这个话题推到了风口浪尖。詹姆斯·休伯蒂(James Huberty)是一名偏执性精神障碍患者,他于7月的某个下午冲进了圣地亚哥的一家麦当劳餐厅,冷酷无情地开枪射杀了21位无辜平民。在惨案发生的前一天,休伯蒂给精神卫生诊所的前台留下了一则绝望的求助信息,然后在电话机旁守候了很长时间。但是他始终没有能够接到回访电话——前台不仅误将Huberty拼成了Shouberty,还忘记了休伯蒂的电话号码。到了次日清晨,休伯蒂仍未脱离偏执幻想的状态,他告诉女儿自己要去“捕杀人类”,随后用方格毯包着上膛的半自动武器离开了家门。

在休伯蒂惨案发生7个月之后,某项由美国国家科学院(NAS)主持的大型研究结果证实了精神分裂症与遗传因素的关系。NAS使用的双胞胎法为高尔顿于19世纪90年代首创,后来曾经在20世纪40年代被纳粹遗传学家利用,而本次研究发现同卵双胞胎罹患精神分裂症的一致率高达30%~40%。1982年,遗传学家欧文·戈特斯曼(Irving Gottesman)发表了一篇有关同卵双胞胎的早期研究论文,他在文中指出其相关性甚至可以达到40%~60%。如果双胞胎中的一个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那么双胞胎中另一个罹患精神分裂症的风险要比普通人群高出50倍。在患有重症精神分裂症的同卵双胞胎中,戈特斯曼发现该一致率可以达到75%~90%:也就是说,只要同卵双胞胎中的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那么另一个几乎注定无法幸免。这种同卵双胞胎之间的高度一致性表明,遗传因素对于精神分裂症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根据美国国家科学院与戈特斯曼的研究结果,异卵双胞胎之间的一致率会出现明显降低(只有10%左右)。

对于遗传学家来说,这种遗传模式隐含着影响疾病遗传的重要线索。假设精神分裂症是由单个显性基因的高度外显突变引起的,如果同卵双胞胎中的某一个遗传了突变基因,那么另一个也必将携带这个基因。于是这两位都将表现出疾病症状,并且他们之间的一致率应该接近100%。异卵双胞胎与其他兄弟姐妹有一半的可能会遗传该基因,因此他们之间的一致率应该降为50%。

现在我们假设精神分裂症并非单基因病而是多基因病。我们可以把大脑的认知区域看作某台复杂的机械引擎,它需要通过中心轴、主变速箱、数十个小活塞以及垫片来对功能进行调节与优化。如果中心轴断裂或变速箱卡顿,那么整个“认知引擎”就会崩溃。该比喻也可以用来说明重症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认知变化过程:少数控制神经传导与发育的基因发生了高度外显突变,它们相互协同可以导致中心轴与变速箱彻底崩溃,从而使患者产生严重的认知缺陷。因为同卵双胞胎遗传了相同的基因组,所以上述突变基因也趁势进入他们的体内。由于这些突变基因的外显率较高,因此同卵双胞胎的患病一致性仍将接近100%。

我们现在也可以假设一下,如果只是几个小垫片、火花塞与活塞出现异常,那么认知引擎也会发生故障。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引擎并不会完全失灵,它可能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当然其功能障碍也可能与所处的环境有关,例如引擎在冬季的表现都会较差。以此类推,我们就可以推出轻症精神分裂症的发病机制。虽然此类疾病受到多种突变基因的影响,但是每种突变基因的外显率都较低,就这些功能类似于垫片、活塞与火花塞的基因来说,它们对于认知的整体机制发挥着更为精妙的调控作用。

这些道理同样也适用于同卵双胞胎。他们彼此都拥有相同的基因组,并且遗传了导致精神分裂症(分为五种类型)的全部基因,但是由于其外显不全,而且触发器容易受到环境影响,因此同卵双胞胎的发病一致率可能会下降到30%~50%。相比之下,异卵双胞胎与兄弟姐妹之间只有几个突变基因相同,根据孟德尔定律,异卵双胞胎与兄弟姐妹遗传全部致病突变基因的概率极低。异卵双胞胎与兄弟姐妹之间的发病一致率也将大幅度下降至5%~10%。

其实这种遗传模式在精神分裂症患者中极为常见。由于同卵双胞胎之间的一致率为50%,也就是说,如果双胞胎之中的一个受到影响,那么另一个双胞胎受到影响的概率为50%,因此该结果清晰地表明某些触发器(环境因素或随机事件)对于遗传倾向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如果父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孩子在出生后就被无精神分裂症病史的家庭收养,那么这个孩子仍有15%~20%的患病风险,大约是普通人群患病风险的20倍。以上结果说明,尽管环境因素发生了重大改变,但是遗传因素自发产生的影响仍然具有强大的力量。所有这些发病模式均证实,精神分裂症是一种复杂的多基因病,它涉及多种基因的突变且临床表现扑朔迷离,同时潜在的环境因素或者随机触发器也会对疾病产生影响。就像癌症以及其他多基因病一样,通过单次单基因分析根本无法揭示精神分裂症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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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夏季,政治学家詹姆斯·Q.威尔逊(James Q. Wilson)与行为生物学家理查德·赫恩斯坦(Richard Herrnstein)合著了《犯罪与人性:犯罪成因的确定性研究》(Crime and Human Nature:The Definitive Study of the Causes of Crime),这部充满煽动性言论的书籍随即引发了民粹主义者对于基因、精神病与犯罪之间关系的忧虑。威尔逊与赫恩斯坦认为,罪犯罹患特殊类型精神病(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精神分裂症,尤其是此类患者表现出的暴力与破坏倾向)的现象非常普遍,这种与遗传有关的疾病很可能是产生犯罪行为的原因。除此之外,吸毒成瘾与家庭暴力也具有很强的遗传成分,同时该假设也给大众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院校里讲授的犯罪学一直由“环境”犯罪理论主导,也就是说,人们认为罪犯是恶劣环境(包括“狐朋狗友、贫民社区以及恶语中伤”)的牺牲品。虽然威尔逊与赫恩斯坦承认上述三类影响因子的作用,但是他们将“劣质基因”作为第四类因子的提议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指出,被污染的是种子而不是土壤。《犯罪与人性》这部作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各大主流媒体的版面,包括《纽约时报》《新闻周刊》以及《科学》在内的二十家主要新闻媒体都争相报道。著名的《时代周刊》曾以“罪犯是天生的吗?”为标题进行大肆渲染,而《新闻周刊》发表的文章更加直言不讳:“罪恶与生俱来。”

威尔逊与赫恩斯坦的作品一经出版即遭到各方的猛烈抨击。即便是精神分裂症遗传论的铁杆粉丝也不得不承认,此类疾病的发病机制在很大程度尚不清楚,同时后天因素必定起着关键的触发作用(因此,同卵双胞胎之间的一致率只有50%而并非100%)。尽管绝大多数精神分裂症患者生活在病魔的阴影下,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违法行为。

20世纪80年代,美国民众对于暴力犯罪的关注正在持续发酵。人们不仅期待着基因组研究可以揭示疾病的奥秘,而且还希望它能够阐明社会弊病(例如出轨、酗酒、暴力、腐败、堕落、毒瘾等)产生的原因。某位神经外科医生在接受《巴尔的摩太阳报》(Baltimore Sun)的采访时提出设想,提前识别那些具有“罪犯倾向”(例如休伯蒂案例)的个体,然后在他们实施犯罪之前进行隔离与治疗,也就是通过遗传学手段实现预防犯罪。某位精神病遗传学家曾就基因对犯罪、责任与刑罚的影响发表了一番言论:“它们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如果时至今日还不考虑使用生物学手段来控制犯罪,那么这些人实在是过于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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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公众对于开展人类基因组测序已经翘首以待,但是为这项计划举办的首次协调会却令人泄气。1984年夏季,美国能源部(DOE)健康与环境研究项目主任查尔斯·德利西(Charles DeLisi)召开了专家会议,旨在评估人类基因组测序技术的可行性。自20世纪80年代早期以来,能源部的研究人员一直在致力于调查辐射对人类基因的影响。1945年,有数十万日本人在广岛与长崎原子弹爆炸期间遭受了不同剂量的辐射,而当时幸存的1.2万名儿童现在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那么他们体内发生了多少种基因突变?到底是哪些基因发生了突变?这些突变发生在什么时间?由于辐射诱导的突变很容易随机发生在整个基因组中,因此通过单次单基因测序来寻觅突变基因就如同大海捞针。1984年12月,来自全美各地的知名科学家再次齐聚一堂,他们将要对全基因组测序用于核辐射儿童基因突变检测的可行性进行评估。本次会议在犹他州的阿尔塔举行,而博特斯坦与戴维斯就是在此迈出了关键一步,他们设计出了通过基因连锁与基因多态性构建人类遗传图谱的方法。

从表面上来看,阿尔塔会议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参会的科学家们意识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测序技术还不具备定位人类基因组中突变基因的能力。但是这次会议却成为启动全面基因测序的关键转折点。1985年5月以及1986年3月,有关基因组测序的系列会议分别在圣克鲁兹与圣达菲召开。1986年夏末,詹姆斯·沃森煞费苦心地将在冷泉港举办的会议命名为“现代人之分子生物学”,而这场活动或许对于推动人类基因组计划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此处就像当初的阿西洛马,连绵起伏的山峰倒映在宁静的水晶湾里,校园般的宁静与炙热的讨论形成鲜明对比。

本次会议上公布了一系列最新的研究成果,而这也让基因组测序突然间从技术上变得触手可及。其中最关键的技术突破或许要归功于研究基因复制的生物化学家凯利·穆利斯(Kary Mullis)。为了能够进行基因测序,我们首先要具备充足的DNA起始原料。由于单个细菌细胞可以繁殖达到百亿级别的数量,因此它们也为测序提供了丰富的细菌DNA。但是想要获得同样数量级的人类细胞谈何容易。不过穆利斯已经发现了一条捷径。他先用DNA聚合酶在试管中得到一份人类基因拷贝,接着再以该拷贝为模板进行复制,然后经过数十次的复制循环获得大量拷贝。每个复制循环都可以让DNA得到扩增,从而实现了目标基因产量的指数增长。该技术最终被命名为聚合酶链式反应,人们将其简称为PCR(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它对于实现人类基因组计划至关重要。

埃里克·兰德(Eric Lander)是一位由数学家转行的生物学家,他为与会者讲述了新型数学模型在寻找复杂多基因遗传病相关基因中的应用。此外,来自加州理工学院的勒罗伊·胡德(Leroy Hood)还介绍了一种半自动测序仪,它可以让传统的桑格测序过程加快10倍到20倍。

沃尔特·吉尔伯特是DNA测序领域的先驱,他提前利用餐巾纸的空白处测算出了人类基因组测序所需的人员与成本。根据吉尔伯特的估计,完成人类基因组中30亿个碱基对的测序工作需要斥资30亿美元,同时每年大约需要征召5万名科研人员,相当于每个碱基对的测序成本为1美元。吉尔伯特跨步走到台前,在黑板上写下成串的数字,在现场观众中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吉尔伯特公式随后被证实具有惊人的准确性,而它也再次将人类基因组计划打回到冰冷的现实。如果我们客观地来看待这件事,就会发现基因组测序的成本并非高不可及:阿波罗计划在巅峰时期曾经雇用了近40万人,其投入的总成本累积约为1 000亿美元。假如吉尔伯特没有算错的话,那么人类基因组计划的成本甚至还不到登月计划的三十分之一。悉尼·布伦纳后来开玩笑地说,资金或者技术可能不是制约人类基因组计划的瓶颈,而整个过程极度单调乏味才是阻碍其发展的根源。他甚至对此大加调侃,也许基因组测序工作应该作为惩罚犯人的手段,例如,分别判处抢劫犯、过失杀人者以及蓄意谋杀犯承担100万、200万以及1 000万个碱基对的测序工作。

当天傍晚,落日的余晖洒满了海湾,詹姆斯·沃森向几位科学家讲述了他自己面临的窘境。5月27日,就在会议举行的前一天晚上,沃森15岁的儿子鲁弗斯·沃森(Rufus Watson)从白原市(White Plains)的一家精神病医院里逃了出来。人们后来发现鲁弗斯在离铁路不远的树林里游荡,于是他又被带回了精神病医院。就在几个月前,鲁弗斯曾试图打破世界贸易中心的窗户跳楼自杀,他也因此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患者。沃森坚信该病源自遗传,现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出现得恰逢其时。精神分裂症研究没有动物模型可供参考,同时遗传学家也无法通过基因多态性来识别相关基因。“让鲁弗斯获得新生的唯一办法就是了解他的病因。目前我们仅有的手段就是对其基因组进行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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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底要对哪些物种的基因组进行测序呢?包括萨尔斯顿在内的某些科学家主张要遵循由浅入深的步骤——先从面包酵母、蠕虫或果蝇等结构简单的生物体入手,随后再根据人类基因组的特点逐步提高测序的复杂性与工作量。然而以沃森为代表的其他学者希望跳过上述步骤直接进行人类基因组测序。经过长时间的内部辩论后,各执己见的双方最终达成了一致,他们决定先从蠕虫与果蝇等结构简单的生物体基因组入手。这些项目将根据研究对象被命名为蠕虫基因组计划或果蝇基因组计划,参与实施的科学家则会对涉及的基因测序技术进行微调。与此同时,人类基因的测序工作也将同步进行。在总结简单基因组测序经验教训的基础上,人们开始向错综复杂的人类基因组测序进发。而这项对整个人类基因组进行全面测序的宏伟工程最终被命名为人类基因组计划(Human Genome Project)。

在此期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与能源部开始争夺人类基因组计划的主导权。直到1989年,双方在经过几次国会听证后才再次达成妥协: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将作为该项目的官方“领导机构”,同时能源部为该项目提供资源并参与其战略管理。沃森当选为人类基因组计划的负责人。该项目旋即吸引了英国医学研究委员会与惠康基金会等国际合作者的参与。此后,来自法国、日本、中国与德国的科学家们也陆续加入了人类基因组计划。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坐落于马里兰州的贝塞斯达,其中的31号楼就位于园区某个偏僻的角落里。1989年1月,由12位成员组成的顾问委员会在这里召开了全体会议。本次会议由遗传学家诺顿·津德主持,他曾经参与起草阿西洛马会议中暂停使用重组DNA技术的相关协议。津德在此宣布:“我们今天正式启动了人类基因组计划,人类生物学从此将步入漫漫征途。无论其结果如何,这都将是一次伟大的冒险,更是一次宝贵的尝试。当这项计划完成后,就会有其他人来催促我们,‘是时候开始新项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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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1月28日,就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启动前夕,卡丽·巴克在宾夕法尼亚州韦恩斯伯勒(Waynesboro)的一家养老院里去世,享年76岁。她悲惨的人生恰好见证了基因概念在近百年内的蓬勃兴起。与巴克同时代出生的人自幼就目睹了遗传学的复兴,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了公众的视野,并且曾经被社会工程学与优生学扭曲,最终在“二战”后成为“新兴”生物学的中心议题。它对人体生理学与病理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为我们深入了解疾病奥秘提供了强有力的武器,当然还与人类的命运、身份以及选择都有着密不可分的交集。卡丽·巴克是这门强大新兴学科的早期受害者之一,她亲历了遗传学对于医学、文化以及社会造成的剧变。

那么她真的是“遗传性弱智”吗?1930年,当卡丽被最高法院裁定强制接受绝育手术3年后,她终于得以离开弗吉尼亚州立收容所,被遣送到布兰德县找了个工作。她唯一的女儿薇薇安·多布斯,也就是那个被法院判定为“弱智”的女孩儿,于1932年因肠炎夭折。在8年多的短暂生命里,薇薇安在学校中的表现一直十分正常。例如,在一年级下半学期中,她在礼仪与拼写课中分别得到了A和B,而花费精力最多的数学课得到了C。1931年4月,她被列入学校的优等生名单。从学校成绩单来看,薇薇安是一个活泼可爱且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平时的表现与其他同学没有什么不同,完全看不出任何精神病或弱智的遗传倾向,但是当时法庭采信的诊断书却扼杀了卡丽·巴克一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