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传+癌症传》普利策奖穆克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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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诊所诞生

我在研究中假设所有人类疾病都具有遗传性。

——保罗·伯格

1962年,就在尼伦伯格与同事们在贝塞斯达成功破译DNA“三联密码”几个月之后,《纽约时报》刊登了一篇描绘人类遗传学爆炸性前景的文章。《纽约时报》大胆地推断,既然遗传密码已被“攻克”,那么对人类基因进行干预将指日可待。“虽然破解遗传密码产生的结果难以预测,但是某些生物‘炸弹’不久之后将会掀起波澜,而其(打破遗传密码)多样性堪比人类已经熟知的原子世界。对于癌症与遗传病等现阶段的不治之症来说,其中某些生物‘炸弹’可能会成为它们的首选治疗方案。”

幸运的是,由于怀疑论者并未关注上述研究领域,因此这些源自人类遗传学的生物“炸弹”没有受到干扰。1943年至1962年间,随着埃弗里实验、DNA结构以及基因的调节与修复机制相继问世,人们对基因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但是基因在人类世界中的应用却非常有限。从某一方面来说,纳粹优生学家曾经将人类遗传学赖以发展的基础付之一炬,让人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门学科缺乏科学合理性与严谨性;而另一方面,就实验研究对象来说,人们已经证实细菌、果蝇、蠕虫等生物模型要远比人体研究容易驾驭。1934年,托马斯·摩尔根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取诺贝尔奖,可是他对于自己从事的遗传学理论研究在医学中的应用不抱任何期望。摩尔根写道:“在我看来,遗传学为医学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造就了一批专家学者。”而此处的“专家学者”一词并非恭维,它实际上充满了鄙视的含义。摩尔根指出,近期遗传学根本不可能对人类健康产生任何影响。按照摩尔根的说法,接诊医生“主动从研究遗传学的朋友那里获取会诊意见”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不过就人类世界的需求而言,医学是引领遗传学前进或者准确来说是步入正轨的动力。维克多·马克库斯克(Victor McKusick)是位于巴尔的摩市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一位年轻内科医生。1947年,他在接诊一位青少年患者的时候发现,这名男孩的嘴唇与舌头上散布着许多斑点,同时还合并多发胃肠道息肉。马克库斯克对这些症状感到十分迷惑。他注意到该患者的其他家庭成员也有类似症状,而且此前已有文献报道过具有相似特征的家族性病例。随后马克库斯克将这位患者的临床表现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他在文章中指出,那些看似散在的症状(舌斑、息肉、肠梗阻与肿瘤)实际上是某个基因突变的结果。

为了纪念首位描述该病临床表现的医生,马克库斯克报道的病例后来被命名为波伊茨—耶格(Peutz-Jeghers)综合征,而这也促使他将毕生的精力投入到遗传学与人类疾病联系的研究中。马克库斯克在刚开始将人类疾病作为研究对象时,他刻意挑选那些最易受到基因影响且临床表现最为明显的病例,也就是所谓的单基因遗传病。尽管这种理想的人类疾病模型为数不多,但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病例将令人终生难忘:例如在英国王室中遗传的血友病以及在非洲和加勒比海地区家族中遗传的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马克库斯克在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图书馆查阅了大量既往发表的文献,他发现某位伦敦医生在20世纪早期就已经报道了首例单基因突变导致的人类遗传病。

1899年,英国病理学家阿奇博尔德·加罗德(Archibald Garrod)描述了一种奇怪的疾病,此类患者呈家族式分布且通常在出生后几天内就会发病。加罗德首次从一位正在伦敦西克医院接受治疗的婴儿身上观察到了这些症状。那个男孩的尿布在出生几个小时后就被某种特殊的尿渍染黑。加罗德细致入微地追踪了所有罹患相同疾病的患者以及他们的亲属,他发现这种疾病呈家族式分布,而且症状将一直持续至患者成年。成年患者的汗液颜色会自发加深,同时还可以在衬衫袖子的内侧形成一条条深棕色的浸渍,甚至连耳朵里的耵聍在接触空气后都会变成红色,好像它们在转瞬之间就被腐蚀得锈迹斑斑。

加罗德对此进行了大胆地猜测,他认为在这些患者中必定有某些遗传因素发生了改变。那个尿色加深的男孩应该先天就存在某种遗传单位变异,因此导致细胞的某些代谢功能出现异常,从而造成尿液成分与正常人相比存在明显差异。加罗德写道,“肥胖现象以及头发、皮肤和眼睛的颜色差别”均与遗传单位发生变异并导致人体“化学多样性”有关。他做出的这一科学预见具有深远的意义。虽然英国科学家贝特森重新发现了“基因”的概念(将近10年之后才有了基因一词),但是加罗德已将人类基因的概念形象化,并且把人类变异的原因解释为遗传单位编码的“化学多样性”。加罗德认为,基因决定了人类发展方向,变异则使我们彼此各不相同。

在加罗德工作的启发下,马克库斯克开始系统地为人类遗传病进行等级分类,他要撰写一部“人类表型、遗传性状与遗传病的百科全书”。马克库斯克逐渐发现,他开启了一扇通往神秘宇宙的大门:受到单基因控制的人类疾病种类要远比他预期的更为纷繁复杂。例如马方综合征,它最早源自某位法国儿科医生在19世纪90年代早期所作的描述。现代研究结果显示,某个控制骨骼与血管结构完整性的基因发生了突变。其结果是患者的身材异常高大,手臂与手指均长于普通人,并且容易出现主动脉或心脏瓣膜突然破裂而导致死亡(近几十年来,有些医学史学家坚称亚伯拉罕·林肯就患有某种未经确诊的马方综合征亚型)。另外一种家族遗传病叫作成骨不全症,其病因在于此类患者体内编码胶原蛋白的基因发生了突变,而胶原蛋白是用来形成与加强骨质的一种蛋白质。患儿生来表现为骨骼脆性增强,其质地好似干燥的石膏,哪怕是轻微的触碰都可能导致骨折发生。他们可能出现腿部自发性骨折或者清晨醒来出现多发肋骨骨折(此类患儿经常被误认为遭到虐待,他们会在接受警方调查后再被送往医疗机构)。1957年,马克库斯克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创建了摩尔诊所。该诊所的命名是为了纪念约瑟夫·厄尔·摩尔(Joseph Earle Moore)医生,他在巴尔的摩工作期间将毕生的精力用于慢性病研究。但是现在摩尔诊所将专注于人类遗传病领域。

马克库斯克在研究中获取了大量有关各种遗传综合征的知识。他发现有的患者因为氯离子代谢异常而受到难治性腹泻与营养不良的困扰,有的青年男性在20多岁时就容易发生心脏病,有的家族经常出现精神分裂症、抑郁症或是焦虑症患者,有的孩子天生就有蹼颈、多指或者身上散发着鱼腥味。截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马克库斯克与他的学生们已经对2 239种人类疾病相关基因进行了登记分类,同时还发现了3 700种与单基因突变相关的疾病。1998年,当该书更新至第二十版时,马克库斯克竟然发现有多达12 000种基因变异与人类性状和疾病有关,其中有些变异对于人体影响不大,可是另有一些会产生致命性的后果。

在完成单基因遗传病的分类后,马克库斯克与他的学生们备受鼓舞,他们决定将研究重点转向多基因遗传病领域。他们发现多基因遗传病具有两种表现形式,其中某些患者体内具有完整的多余染色体,例如于19世纪60年代被首次报道的唐氏综合征,此类患儿天生携带一条由300多个基因组成的额外的21号染色体。 1958年,杰罗姆·勒琼(Jérôme Lejeune)发现21号染色体异常是导致唐氏综合征的元凶。而唐氏综合征患者的多个器官将会受到这条额外染色体的影响。他们在出生时即表现为鼻根低平、面部增宽、小颌畸形以及眼部皮肤皱褶。此外这些患者还会表现为认知功能障碍、心脏病发作提前、听力减退、不孕症以及较高的血液系统肿瘤发病率。许多患者在幼年或者童年时代就会夭折,只有少数人能够存活至成年晚期。值得注意的是,唐氏综合征患儿的性格都十分温顺,仿佛他们在继承那条额外染色体的同时摒弃了残忍与怨恨的习性(如果还有人怀疑基因型能否影响脾气或者性格的话,那么他只需遇到唐氏综合征患儿就会打消所有疑虑)。

马克库斯克归纳总结的最后一类多基因遗传病的表现更为复杂,并且导致产生此类疾病的基因散布在遗传物质世界的各个角落。前面介绍的两类遗传病大多是临床上罕见的特殊综合征,可是现在要讨论的这类多基因遗传病与之完全不同,其中许多是日常生活中发病率很高的慢性病,例如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精神分裂症、抑郁症、不孕症以及肥胖等。

这些多基因遗传病(多对多)与单基因遗传病(一对一)有着本质的区别。例如导致高血压的病因有成千上万种,而在同期参与调节的基因也涉及成百上千个,其中每个基因都会对血压与血管的完整性产生微弱的叠加效应。在马方综合征或唐氏综合征中,单个基因突变或染色体畸变即可以成为致病的充分必要条件。但是在多基因遗传病中,任意某个基因的作用却微不足道。它们反而需要依赖饮食、年龄、吸烟史、营养状况以及产前暴露等环境变量才能发挥作用。由于多基因遗传病的表型具有多样性与连续性,因此其遗传模式必定具有不为人知的复杂性。对于此类疾病来说,遗传改变仅是众多触发器中的一员,它只是致病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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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库斯克从事的遗传病分类工作具有四项重大意义。第一,马克库斯克意识到单个基因突变可以导致不同器官产生各式各样的临床表现。例如在马方综合征患者中,某个编码纤维样结构蛋白的基因发生突变后会影响所有结缔组织,包括肌腱、软骨、骨骼与韧带,而此类患者经常会出现关节与脊柱的异常。其实马方综合征对于心血管系统的影响非常隐蔽,由于支撑肌腱与软骨的结构蛋白同样用于维系大动脉与心脏瓣膜的功能,因此该基因突变将会导致严重的心功能衰竭与主动脉破裂。这些患者通常在青年时期就死于血管破裂。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虽然第二项与第一项的内容相悖,但是同样具有正确的指导意义,也就是说多个基因可以共同影响某一种生理功能。我们在此以血压变化机制为例,血压受到众多遗传回路的调控,而其中一个或多个回路出现异常都将导致高血压。虽然完全可以说“高血压就是一种遗传病”,但是需要进行补充说明的是“单独的高血压基因并不存在”。人体内有许多基因参与调控血压的升降过程,它们就像是牵引木偶手臂的细线。当人们试图改变它们的长度时,木偶的姿态就会随之变化。

马克库斯克的第三项贡献关乎人类疾病中基因的“外显率”与“表现度”。果蝇遗传学家与蠕虫生物学家研究发现,某些特定基因所控制的功能或形态能否真实表达,取决于环境触发器或者随机概率。例如在果蝇的复眼中,某个控制小眼面的基因具有温度依赖性。而在蠕虫体内,另外一种可以改变其肠道形态基因的表达率只占20%。“外显不全”意味着即使某种突变存在于基因组中,那么它也未必能使自己表达出相应的外观或形态特征。

马克库斯克从人类疾病中找到了几种外显不全的案例。例如对于像泰伊—萨克斯二氏病这种外显率接近100%的遗传病来说,患者一旦携带此类突变基因将不可避免地发病。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类疾病中,基因对疾病的实际影响则更为复杂。我们随后将会了解到,虽然BRCA1基因突变可以显著增加罹患乳腺癌的风险,但是并非所有携带该突变基因的女性都会患上乳腺癌,而且不同的BRCA1基因突变亚型所表现出的外显率也参差不齐。尽管血友病是一种典型的出血性遗传病,但是此类患者在发病时的出血程度也有很大差异。有些患者每个月都会出现致命的大出血,而另外一些患者几乎不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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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库斯克的第四项贡献与本书内容密切相关,因此我必须进行单独阐述。与果蝇遗传学家狄奥多西·多布然斯基一样,马克库斯克清楚突变只不过是变异而已。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老生常谈,但是它却传递出言简意深的真理。马克库斯克意识到,突变只是个统计学上的概念,它无关病理学或者道德层面的改变。突变并不意味着疾病,亦不能代表功能上的增减。从字面意义上理解,突变指的是偏离正常的程度(“突变体”的反义词不是“正常体”而是“野生型”,也就是在自然状态下更为常见的类型或变异)。因此,与其说突变是某种规范性概念,还不如说是个统计学概念。“正常人群”中的马方综合征患儿会被视为突变体,其意义与矮人国中的巨人或褐发人群中的金发婴儿如出一辙。

突变体或突变本身并不能直接反映躯体疾病或者功能紊乱的信息。疾病是个体遗传因素与所处环境之间失衡导致的特定缺陷,其中涉及个体突变、周边环境、生存目标以及成功终点。最终导致疾病的不是突变,而是众多因素之间的错配。

这些错配会对个体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例如在某些病例中,疾病就意味着残疾。假如某位儿童患有严重的自闭症,那么他会整天躲在角落里枯燥无味地独自摇摆,抑或不停地搔抓自己的皮肤直至溃烂,而这种不幸的遗传特质将让他几乎无法与任何环境或任何目标相匹配。但是对于另外一个患有少见自闭症亚型的患者来说,他会在大多数情况下表现得神态自若,甚至可能在某些场合(例如象棋比赛或者记忆大赛)中表现得聪慧过人。在该病例中,由于疾病表现与患者处境密切相关,因此基因型与环境之间特殊的平衡关系更为明显。其实“错配”的本质就是个万象更新的过程,疾病也在跟随环境不断变化进行着动态调整。尽管正常人可以在盲人的世界里行动自如,但是如果这片土地笼罩在炫目的强光里,那么只有盲人才能适应这种恶劣的环境。

马克库斯克认为人们关注的重点应该在残疾而不是畸形,他在自己的诊所里接诊患者时就秉承了这种临床思维。例如治疗侏儒症患者的多学科团队会由遗传学顾问、神经病学家、骨科医生、护士以及精神病学家组成,他们将共同为身材矮小的患者解决某些特殊残疾带来的问题。这些专家只有在特定畸形加重时才会采取手术干预措施对其进行矫正。治疗的目的不是让患者重获“正常”的肢体,而是让他们找回人生的意义与乐趣并且改善生理功能。

马克库斯克的工作促进了人类病理学的发展,并且在该领域重新发现了现代遗传学的基本原则。对于人类而言,其无处不在的遗传变异过程与野生果蝇十分相似。遗传变异、环境以及基因—环境交互作用最终将共同导致表型出现,只不过在此处所谈论的“表型”是疾病的外在形式罢了。此外,某些基因还存在外显不全与表现度差异巨大的问题。单个基因可以导致多种疾病,同时某种疾病也可以源自多个基因。在此处,“适应度”并不只是某种绝对的概念。“疾病”也可以被看作缺乏适应性的表现,其根源就在于生物体与环境之间发生了相互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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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莱士·史蒂文斯曾经写道:“不完美才是我们的天堂。”而踏入人类世界的遗传学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不完美不仅是我们的天堂,还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尘世。遗传变异的程度以及它对人类病理改变的影响令人叹为观止。我们生活在日新月异的大千世界里,遗传多样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属性,它并非隐藏在遥不可及的角落,而是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那些貌似同源的种群实际上千差万别。其实我们对于突变体早已司空见惯,因为人类就是由庞大的突变体组成。

众所周知,漫画是反映美国人内心焦虑与幻想的传统风向标,而“突变体”在这些作品中的出镜率也与日俱增。到了20世纪60年代早期,以人类突变体为主题的作品疯狂地出现在漫画世界。1961年11月,漫威漫画(Marvel Comics)公司推出了《神奇四侠》(Fantastic Four)系列作品,其中四位被困在宇宙飞船上的宇航员就像赫尔曼·穆勒实验中装在瓶子里的果蝇,他们在肆虐的宇宙射线作用下产生了基因突变并从此拥有了超自然能力。《神奇四侠》一经推出便大获成功,随后又催生出《蜘蛛侠》(Spider-Man)这部更为成功的作品。《蜘蛛侠》刻画了彼得·帕克(Peter Parker)的传奇故事。他被一只摄入“超量辐射”污染的蜘蛛咬伤,于是该蜘蛛的突变基因大概通过水平转移的方式赋予了帕克“敏捷的身手以及蜘蛛特有的能力”,而这些简直就是埃弗里转化实验应用于人类的版本。

如果说《蜘蛛侠》与《神奇四侠》让变种人超级英雄的形象展现在美国民众的面前,那么1963年9月出版的漫画《X战警》(X-Men)则使变种人的故事占据了人们的精神世界。《X战警》与之前的漫画不同,它的主要情节是变种人与普通人类之间的矛盾冲突。漫画中的“正常人”逐渐开始怀疑变种人,后者终日处于监视的恐惧与暴徒的威胁下,因此只能躲藏在为保护变种人建立的天才少年学校里,其作用相当于现实中的摩尔诊所。《X战警》系列漫画最突出的亮点是将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角色进行了互换,而并非中种类繁多且相貌怪异的变种人(例如长有钢爪的狼人或者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巫婆)。在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经典漫画书里,通常都是人类在胆战心惊地躲避妖魔鬼怪的侵扰。可是在《X战警》的故事情节中,可怜的变种人为了逃脱正常人的暴行被迫流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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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春季,所有这些关于缺陷、变种人以及正常人的忧虑已经不再局限于漫画的范畴了,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一只两英尺见方的培养箱上。马克·斯蒂尔(Mark Steele)与罗伊·布雷格(Roy Breg)是美国康涅狄格州研究精神发育迟滞遗传学的科学家,他们从某位孕妇的羊膜囊内抽取了数毫升含有胚胎细胞的羊水,经过细胞培养后对它们的染色体进行染色,最后再通过显微镜分析其变化情况。从技术角度来看,上述方法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早在1956年,已经有人率先利用羊膜囊内的胚胎细胞进行了性别预测(鉴别XX染色体与XY染色体)。此外在19世纪90年代早期,人们就已经掌握了安全抽取羊水的技术,对于染色体进行染色则始于波弗利在海胆中开展的研究。但是随着人类遗传学的重要性不断凸显,这些实验技术的地位也在与日俱增。布雷格与斯蒂尔意识到,某些明显由染色体异常导致的遗传综合征(例如唐氏综合征、克氏综合征与特纳综合征)可以实现宫内诊断,如果检测出胚胎染色体异常,那么可以选择主动终止妊娠。羊膜穿刺与人工流产是两种相对安全的常规诊疗操作,只要我们将它们整合起来就可以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实际上,我们对于首批接受这种严酷考验的女性知之甚少。根据病例报道中只言片语的描述,我们能够感受到那些年轻母亲在面临痛苦抉择时经历的悲伤、迷惘与困惑。1968年4月,一位名叫J. G.的29岁女性来到位于布鲁克林的纽约州立大学下城医学中心就诊。她的家族成员中有许多人被诊断为某种唐氏综合征的变异亚型,例如其外祖父与母亲就是此病的携带者。J. G.在6年前于孕晚期早产生下一位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婴。1963年夏季,她终于诞下了一位健康的女婴。1965年春季,她生下了一位男婴。这个孩子随即被诊断为唐氏综合征、精神发育迟滞以及严重的先天畸形(其中包括心脏上的两处缺损)。他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坚持了五个半月,而其中绝大多数时间是在不幸中度过的。为了纠正先天缺陷,他被迫接受了一系列复杂的手术治疗,但是最终还是因心功能衰竭在重症监护室里夭折。

由于过去的悲伤经历令她提心吊胆,因此在怀孕5个月时,第四次做母亲的J. G.主动来看产科医生,她希望进行全面的产前检查。1968年4月初,J. G.接受的第一次羊膜穿刺以失败告终。而随着第三孕期即将到来,医生于4月29日又尝试了第二次羊膜穿刺。这次努力终于获得了成功,人们可以在培养箱中观察到成片生长的胚胎细胞。可是染色体分析结果显示,J. G.腹中的男性胎儿患有唐氏综合征。

1968年5月31日,恰逢人工流产还可以作为治疗手段的最后一周,J. G.做出了终止妊娠的决定。胎儿的遗体于6月2日娩出,而他也符合唐氏综合征的基本特点。J. G.的病历中写道,产妇“可耐受手术,无手术并发症”,术后两天出院,除此之外再没有关于这位母亲及其家族的任何信息。尽管这是首例完全参考遗传检测结果进行的“治疗性人工流产”,但是就这样在秘密、痛苦与悲伤的裹挟下被人类历史淹没。

1973年夏季,禁锢产前检查与人工流产的闸门突然被一场出人意料的官司冲破。诺尔玛·麦科维(Norma McCorvey)是一位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嘉年华商贩。1969年9月,她在21岁时怀上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失业的麦科维身无分文且无家可归,于是她想通过人工流产来结束这次意外妊娠,然而她却找不到一家可以合法依规开展人工流产的诊所。麦科维后来透露,她最终在某座废弃建筑中找到了一家早已关门的诊所,“房间里到处摆放着脏兮兮的医疗器械,而且……地板上还留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1970年,两位律师在得克萨斯州的一家法院就麦科维的案子起诉政府,他们主张麦科维在法律上具有选择人工流产的权利。此次诉讼的名义被告是达拉斯地区检察官亨利·韦德(Henry Wade),麦科维则在诉讼中采用简·罗(Jane Roe)作为化名。1970年,这起“罗诉韦德案”由得克萨斯州法院提交至美国最高法院进行审理。

最高法院在1971年至1972年间听取了“罗诉韦德案”的口头辩论。1973年1月,法院做出一项历史性的裁定,判决结果支持麦科维获胜。最高法院大法官哈里·布莱克门(Henry Blackmun)在撰写主要意见书时认定,政府不能将堕胎归为违法行为。布莱克门写道,女性隐私权“足以支持(她)做出是否终止妊娠的决定”。

然而“女性隐私权”并不是一项绝对的权利。为了平衡孕妇权利与发育中的胎儿“人格”之间的关系,法院认为政府不应在妊娠早期限制孕妇堕胎的权利。但是随着胎儿长大成人,政府应该对这些新生命加以保护,同时限制人工流产技术的应用。尽管将妊娠分为三个孕期只是生物学划分,但是将其作为法律解释却令人耳目一新。正如法学家亚历山大·比克尔(Alexander Bickel)所述:“在妊娠早期和妊娠中期,个人(即孕妇)的利益优先于社会利益,并且仅受制于卫生法规的管束;而在妊娠晚期,需要以社会利益至上。”

最高法院对“罗诉韦德案”的裁决迅速在医学界产生了巨大反响。该案看似把生育权交还给了妇女掌控,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将胚胎基因组的支配权交给了医学。在麦科维之前,产前基因检测一直处于模棱两可的边缘地带,虽然临床上允许进行羊膜穿刺,但是人工流产的合法性未能明确。然而随着人工流产技术在妊娠早期与中期的应用逐渐合法化,人们对于医学诊疗建议的重要性也更加认可,于是产前基因检测在全美医疗机构受到了广泛欢迎。从此对人类基因进行干预正式步入了“实操阶段”。

对于基因检测与人工流产这两项技术来说,它们产生的正面效应很快就得到了印证。根据美国某些州1971年至1977年的统计,唐氏综合征的发病率大约降低了20%~40%。1978年,在纽约市的高危孕妇中,有更多的女性选择了终止妊娠而不是坚持到足月生产。 堕胎合法化之后,产前检查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广泛认可。1967年,英国通过了确认堕胎具有合法性的议会法案。到了20世纪70年代,英国的产前检查率与妊娠中止率均迅速攀升。截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已经有近百种染色体疾病与23种代谢性疾病可以用宫内基因检测方法进行诊断,其中就包括特纳综合征、克氏综合征、泰伊—萨克斯二氏病以及戈谢病等遗传病。某位遗传学家曾经写道,随着“那些不起眼的遗传缺陷被接连发现”,医学界已经可以对“几百种常见遗传病的患病风险”进行评估。就像某位历史学家所述,“基因诊断已经成为医疗产业的一员”,而“将基因异常的胚胎进行选择性流产”也成为“基因组医学的初级干预方式”。

在获得了干预人类基因的能力之后,人们甚至认为步入快速发展阶段的遗传医学可以重塑历史。1973年,就在“罗诉韦德案”判决结束几个月后,马克库斯克主编的新版医学遗传学教材正式发行。在“遗传病的产前检测”一章中,儿科医生约瑟夫·丹西斯(Joseph Dancis)这样写道:

近几年来,无论是医生还是公众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那就是我们关注的重点不能仅局限于婴儿的安全降生,更应该确保这个孩子不会对社会、父母或者自身造成负担。但是“出生权”也需要得到另外一种保障的支持,那就是婴儿在出生后应该尽可能获得幸福美满的人生。而人们态度上的转变体现在许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要求改革甚至废除堕胎法的全国性运动。

丹西斯通过这种婉转的表述巧妙地改变了遗传学发展史。其实在这场由丹西斯构思的堕胎运动中,医生终止遗传缺陷胎儿继续妊娠并非推动人类遗传学发展的动力。与之相反,人类遗传学将饱受争议的堕胎运动推到台前,然后借助治疗严重先天性疾病改变了人们的“态度”,从而潜移默化地松动了反堕胎运动阵营的立场。丹西斯还认为,任何能够得到确诊的遗传病均可以通过产前检查与选择性人工流产进行干预。“出生权”也可以改写为天生拥有正常基因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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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6月,赫蒂·帕克(Hetty Park)产下了一个患有婴儿型多囊肾病的女婴。由于肾脏先天畸形,孩子出生5个小时便夭折了。帕克与丈夫对此悲痛欲绝,他们来到长岛希望得到产科医生赫伯特·谢森(Herbert Chessin)的指导。然而谢森错误地认为孩子的疾病与遗传无关(实际上,婴儿型多囊肾病与囊性纤维化一样,患儿遗传了来自父母的两个突变基因),他向这对夫妻做出保证并且让他们安心回家。在谢森看来,帕克与丈夫生育的下一个孩子患有同样疾病的概率可以忽略不计(近乎为零)。1970年,按照谢森的建议,帕克夫妇再次怀孕并产下一名女婴。不幸的是,女儿劳拉·帕克(Laura Park)同样患有多囊肾病。她自出生起就经常住院,最终在两岁半时死于肾功能衰竭引起的并发症。

1979年,随着约瑟夫·丹西斯的观点定期在医学文献与流行作品中不断亮相,帕克夫妇决定以提供错误医学意见为由起诉赫伯特·谢森。帕克夫妇声称,如果他们能够事先了解自己孩子真实的遗传倾向,那么就绝不会选择怀上劳拉。他们的女儿是谢森对遗传病错误估计的受害者。而这个案件最不寻常之处或许就在于它对劳拉伤害的描述。在针对医疗差错的传统法律纠纷中,被告(通常是医生)往往会被指控因其错误导致患者死亡。可是帕克夫妇控告谢森的罪名却闻所未闻:这位产科医生“因其错误导致患者出生”。法院支持了帕克夫妇的主张,并且做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判决。法官认为:“如果婴儿被确诊为先天畸形,那么父母有权选择是否终止它的生命。”某位评论员曾经指出:“法院的裁决相当于宣布,保护即将出生的婴儿免于(遗传)异常侵害的权利是一项基本社会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