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传+癌症传》普利策奖穆克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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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愚蠢的分子”

永远不要低估愚蠢的力量。

——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

1933年,当奥斯瓦尔德·埃弗里(Oswald Avery)55岁时,他才听说了弗雷德里克·格里菲斯进行的肺炎球菌转化实验。埃弗里的外表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他的身形瘦小枯干,锃光瓦亮的脑门下面架着一副眼镜,说起话来声音就像小鸟一样细声细气,而柔弱的四肢看上去仿佛冬天里的树杈。埃弗里在位于纽约的洛克菲勒大学担任教授,他在这里耗费了毕生精力来研究细菌,尤其是前面提到的肺炎球菌。他确信格里菲斯在实验中必定犯了某些严重的错误。化学碎片怎么可能携带遗传信息在细胞间进行传递呢?

就像音乐家、数学家以及优秀运动员一样,早年成名的科学家往往容易智穷才尽。他们失去的不是创造力,而是持之以恒的毅力:科学研究是一种比拼耐力的“运动”。为了获得某项具有指导意义的结果,可能需要进行成百上千次失败的实验,其实这就是自然与人类之间的斗争。尽管埃弗里已经是一位出色的微生物学家,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去探索未知的基因与染色体领域。埃弗里的学生们总是亲切地称呼他为“费斯”(“教授”一词的简称),可是功成名就并不是引领时代潮流的资本。格里菲斯的实验似乎让遗传学登上了通往未知领域的快车,然而埃弗里就是不肯迎合这股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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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费斯”是一位半路出家的遗传学家,那么DNA就是深藏不露的“基因分子”。格里菲斯的实验引起了科学家们对基因分子本质的广泛推测。到了20世纪40年代早期,生物化学家已经能够通过裂解细胞来了解其中的化学成分,并且在生物体中鉴定不同的分子物质,但是携带遗传密码的分子仍旧是个未解之谜。

人们已知染色质(承载基因的生物结构)由蛋白质与核酸这两种化学物质组成。虽然没有人知道或者了解染色质的化学结构,但是对于这两种“紧密结合”的化学成分而言,生物学家较为熟悉的蛋白质似乎具有更为丰富多彩的功能,当然它也更容易被认为是基因的携带者。蛋白质在细胞内参与执行许多重要任务。与此同时,细胞需要依赖化学反应才能生存下去,例如,在呼吸作用中,糖类与氧在经过化学结合后产生二氧化碳和能量。然而这些化学反应并不会随时随地发生(如果出现此类情况,那么我们的身体就会不时散发出糖类烧焦的味道)。蛋白质可以诱导调控细胞中此类基础化学反应,它们可以让化学反应加速或者减缓,并且使其节奏与生物体新陈代谢相匹配。生命或许就是化学反应的过程,但是它必定是某种特殊环境下的产物。生物体并不依赖于那些司空见惯的反应,只有某些独一无二的过程才能主宰其命运。反应过多将会持续消耗人体能量,而反应过少则会让我们走向衰竭死亡。蛋白质可以完成这一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并且使我们在混乱的化学反应(熵)中得以生存,就像人们钟爱的滑雪运动总是追求险中求胜。

除此之外,蛋白质还是组成发丝、指甲、软骨以及支持与固定细胞基质的基本构件。当蛋白质构象发生改变后,它们还可以形成受体、激素以及信号分子,并借此打通细胞彼此之间的联络。几乎每项细胞功能(代谢、呼吸、分裂、自卫、废物排泄、分泌、信号传导、生长甚至是细胞死亡)都需要蛋白质参与执行。它们简直就是生化世界里辛勤的小蜜蜂。

与蛋白质相比,核酸是生化世界里的黑马。1869年,就在孟德尔的文章在布尔诺自然科学协会宣读4年之后,瑞士生物化学家弗里德里希·米舍(Friedrich Miescher)在细胞中发现了这种新型生化分子。米舍与大多数生物化学同行一样,也在尝试裂解细胞并分离出其释放的化学成分。在众多组分里,他被某种未知的化学物质所深深吸引。米舍通过拧干外科敷料来收集人体脓液,然后将白细胞进行离心得到了结构致密的螺旋状分子链。此外,他在鲑鱼精子中也发现了相同的白色螺旋状化学物质。由于这种分子存在于细胞核中,因此他将其命名为核素(nuclein)。鉴于该物质呈酸性,所以它后来被改称为核酸(nucleic acids),但是其细胞功能却始终藏而不露。

到了20世纪20年代早期,生物化学家对于核酸的结构有了进一步了解。核酸由DNA与RNA(核糖核酸)这对分子“表兄弟”组成。二者的长链中包含有四种碱基,它们沿着细绳般的分子链或者骨架排列。四种碱基向骨架外侧凸起,就像是藤蔓上钻出的绿叶。在DNA中,这四片“叶子”(或者碱基)分别是腺嘌呤(A)、鸟嘌呤(G)、胞嘧啶(C)和胸腺嘧啶(T)。而在RNA中,胸腺嘧啶被替换成了尿嘧啶(U),所以其组成为A、C、G、U四种碱基。 DNA与RNA的长链“骨架”由糖基与磷酸组成。由于RNA中的糖基是核糖,因此RNA被称为核糖核酸。而DNA中的糖基是结构上略有区别的脱氧核糖,因此DNA被称为脱氧核糖核酸。然而除了这些基本细节以外,人们对于DNA与RNA的结构和功能一无所知。

生物化学家菲伯斯·莱文(Phoebus Levene)是埃弗里在洛克菲勒大学的同事,他认为DNA的化学组成有点滑稽,四种碱基沿长链分布意味着它是一种极其“平庸”的结构。莱文推测,DNA应该是由结构单一的聚合物长链组成的。根据莱文的设想,四种碱基将以某种固定的顺序重复出现:就像AGCT—AGCT—AGCT—AGCT一样令人感到乏味。这种序列好似某种化学物质的传送带,它具有重复、节律、稳定与简朴的特点,相当于生物化学界中经久耐用的尼龙。因此莱文将其称作“愚蠢的分子”。

即便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眼莱文提出的DNA结构,学者们也足以认定它不能作为遗传信息的携带者。愚蠢的分子不可能携带精准的消息。而DNA千篇一律的结构与薛定谔想象中的化学物质截然不同,它枯燥乏味的分子结构不仅毫无特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相比之下,蛋白质具有灵活多样的特点,它可以像变色龙一样改变构象,并且执行各种各样的功能,因此将其作为基因携带者显然更具有吸引力。如果染色质像摩尔根指出的那样呈串珠样排列,那么蛋白质应该是其中的活性组分(蛋白质好似串珠,而DNA就像细绳)。正如某位生化学家所言,染色体上的核酸只是“分子结构的支持物”,也可以说是凸显基因地位的分子骨架。蛋白质才是真正携带遗传信息的物质,而DNA不过是核酸间隙的填充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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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春季,埃弗里对于格里菲斯实验中的关键结果进行了确认。他从有毒菌株(光滑型肺炎球菌)中分离出未经提纯的细胞碎片,然后与无毒菌株(粗糙型肺炎球菌)混合后注入小鼠体内。这些无毒菌株随即转化为具有光滑荚膜的有毒菌株并导致小鼠死亡。于是“转化因子”的作用得到了验证。与格里菲斯相同,埃弗里在观察中也发现,一旦粗糙型菌株被转化为光滑型菌株,那么其毒性就会世代相传。换句话说,遗传信息必定会以某种纯化学形式在两个生物体之间进行传递,从而使粗糙型菌株可以转化为光滑型菌株变异体。

但是这种化学物质到底是什么呢?出于微生物学家的职业敏感,埃弗里对实验进行了调整,他不仅为细菌生长提供了不同的培养基,还在其中添加了牛心汤,同时清除了污染的糖类,最终让它们在培养皿上形成集落。作为埃弗里的左膀右臂,科林·麦克劳德(Colin MacLeod)与麦克林恩·麦卡蒂(Maclyn McCarty)在加入后协助他一同完成了研究工作。众所周知,实验前期的技术准备非常重要。到了8月初,他们三人已经可以在烧瓶中实现转化反应,并且提纯出高浓度的“转化因子”。1940年10月,他们开始从浓缩的细菌碎片中进行筛选,然后煞费苦心地分离每种化学成分,并且检验每种组分传递遗传信息的能力。

他们采用了多种方法来验证转化因子的化学成分,其中包括:清除死菌中残留的所有荚膜碎片,使用乙醇来溶解上述物质中的脂质成分,将实验材料浸入氯仿以去除其中的蛋白质,应用各种酶来消化蛋白质,将实验温度提高到65摄氏度(这个温度足以令绝大多数蛋白质发生变性)后再加入酸性试剂使蛋白质凝固,然而所有这些手段都无法影响转化因子的效果。虽然这些用心良苦的实验让他们精疲力竭,但是结果与预期相去甚远。无论其化学成分究竟是什么,转化因子的组成应该与糖类、脂质或者蛋白质无关。

那么转化因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它能够经受冻融的考验,乙醇可以促进其发生沉淀。它在溶液中表现为白色的“纤维状物质……这种物质缠绕在玻璃棒上好似线轴上的细丝。”如果埃弗里用舌头品尝过这种纤维状物质,那么他也许能体会到一种轻微的酸涩,此外还有糖的余味与盐的金属感,就像某位作家描述的那样,这种味道仿佛来自“原初之海”。他们发现RNA消化酶并不能影响转化因子的活性,而只有采用DNA降解酶来消化上述物质才能消除转化作用。

DNA?难道DNA就是遗传信息的携带者?这个“愚蠢的分子”能够携带生物界最复杂的信息吗?埃弗里、麦克劳德与麦卡蒂又进行了一系列实验,他们分别用紫外线、化学分析以及化学电泳的方法来检测转化因子。无论他们采取何种方法,实验结果都非常明确:这种具有转化功能的物质就是DNA。“谁又能想到会是它呢?”1943年,埃弗里在给他哥哥的信中不无感慨地写道,“如果我们的结果确定无疑,当然这还有待证明,那么核酸的重要性就不仅反映在结构上,而是体现在这种活性物质的功能上……其诱导细胞发生的改变可以预见并且得到遗传(埃弗里在信中用下划线标记)。”

埃弗里想要在实验结果发表前进行再次确认:“草率公布研究结论具有很大风险,如果后期论文被撤回将令人十分尴尬。”但是他对于此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实验结果充满了信心:“这个问题中蕴含着启示……而这也是遗传学家们长期以来的梦想。”后来某位研究人员曾这样描述,埃弗里发现了“基因的物质实体”,也就是解决了“基因到底源自何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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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奥斯瓦尔德·埃弗里关于DNA研究的论文正式发表。与此同时,纳粹在德国进行的灭绝行动已经达到了丧心病狂的极限。每个月都会有成千上万被放逐的犹太人乘坐火车抵达集中营。同时受害者的人数也在不断增长:仅在1944年,就有将近50万名成年男女与儿童被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而附属营地、毒气室与火葬场也在紧锣密鼓地建造,许多万人坑中都堆满了死难者的遗体。就在那一年,大约有45万人被毒气杀害。截至1945年,共有90万名犹太人、7.4万名波兰人、2.1万名吉卜赛人(罗姆人)以及1.5万名政治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惨遭杀害。

1945年初,由于苏联红军穿越冻土地带逼近了奥斯威辛与比克瑙,因此纳粹政府企图将近6万名囚犯从集中营及其附属营地疏散。疲惫不堪的囚犯饱受严重营养不良的折磨,许多人都在冰天雪地的跋涉中不幸死去。1945年1月27日清晨,苏联红军攻入集中营,解救了仍然在押的7 000名囚犯,而这个数字与那些遇难者相比简直是所剩无几。到了此时,暴虐无道的种族仇恨早已凌驾于优生学和遗传学概念之上,同时遗传净化这个借口也逐渐被融入种族净化的过程。但是即便如此,纳粹遗传学的印记依然非常清晰,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那天早上,满脸困惑的囚犯步履蹒跚地走出集中营,其中就包括一家侏儒和数对双胞胎,而他们是门格勒遗传实验中屈指可数的几位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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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是纳粹对于遗传学发展做出的最后一点贡献:它为优生学盖上了奇耻大辱的烙印。纳粹优生学暴行成为一部现实版的反面教材,而人们也开始对某些教唆势力重新进行了全面审视。在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的优生学计划悄然终止。1939年,美国优生学档案办公室的运营资金开始明显减少,到了1945年之后则大幅下降。对于那些最狂热的支持者来说,他们似乎对曾经蛊惑德国优生学家的事实集体失忆,并且最终灰溜溜地放弃了这场轰轰烈烈的优生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