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春节

除夕的前一天,院子里的灵棚终于拆除完毕,王阿姨顺利地接管了原先属于母亲的工作,打扫房屋,粘贴春联,在木门上贴倒福字的时候盯着上面的那道符,犹豫了一下还是揭了下来,团做一团丢在了一旁。

她的面容是兴奋的,嘴里不间断地哼着小曲。我在仓房里给母亲的骨灰盒上了一炷香,推门出来的时候正好与她探过来的目光相遇,她冲我有些胆怯地笑了一下,“怎么不出去溜达溜达?”

“没什么好玩的。”我尽量维持着礼貌。她可能看我没生气,便又接着问道:“女朋友怎么没跟着回来?”我皱了一下眉头,她看出我有些不快,便赔笑道,“我也是听你爸说的,你在外面谈了女朋友。”

“我觉得她没必要和我回来。”我冷冷地抛出这句话。我看到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接着急忙转回和善的面庞,却没有再说话。

这时,姐姐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拽着丈夫走了进来,“家里冷冰得没有个人味,我们今年就在这儿过年了。”她像是唯恐别人打探一般,率先开口堵住别人的嘴巴。小外甥女然然挣脱开姐姐的手向我跑过来,“舅舅,舅舅,给你糖。”我伸手接过糖顺势把她抱了起来,“然然过年几岁啦?”我像所有白痴的大人一样问着这种低估小孩子智商的问题。然然伸出四根手指头,嘴里含着糖含糊地回答:“四岁。”口水流了出来。

“别在那儿演好舅舅了,人模狗样。”姐姐讥讽地说道。我没有理会她,或者可以说故意气她,“然然要不要和舅舅出去玩啊?”我谄媚地问道。“好。”然然拍了拍小手。

“不和他去,小心他把你卖了。”姐姐抬高了声调。

“陆一敏,你别太过分!”我努力压着怒火却仍忍不住低声吼了出来。

“陆成安!你别害了我又想害我的女儿!你这么做会不得好死的!”姐姐咆哮了起来,“然然!你给我从那个男人的怀里下来,以后别管他叫舅舅!”

然然在我怀里抖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姐姐,又转回来看了看我,目光里是不知所措。

“咱不听她的,疯女人。”我抱着然然转身就要出门。

“然然!你不下来我就不要你了!”姐姐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道。然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无奈,把她放在地上,自己走出了大门却又觉得不甘心这样认输,走了几步又扭身走了回来,姐姐一家三口已经进了屋子,王阿姨看到我回来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出去买点鞭炮。”转瞬消失在院子里,像一阵恼人的风。

我走回屋子,看到姐姐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姐姐手里捧着一把瓜子认真地嗑着,看到我回来,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讶,紧接着转换为不屑,然后扭过头去不再看我。街道上不知谁家的孩子等不及地点燃了一挂鞭炮,叮叮咣咣地提前奏响了喜乐的乐章。我一下子没有了继续争吵的欲望,讪讪地转身走回了屋子。刚躺在床上就听见姐姐愤怒的吼声,“你他妈的怎么又尿裤子了!”我不知道这话是对她的女儿还是丈夫说的,但是对谁说的又关我什么事呢?

父亲中午拎着单位分发的豆油和鱼兴高采烈地走了回来,一点都不像是刚失去妻子的样子,他把东西交到王阿姨手中,接着又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从王阿姨挂着笑容的脸颊可以预料到是一件喜事,但是父亲好像并不急于把这件喜事与我们分享,只是一个人点燃了一根烟,然后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王阿姨开始准备下午饭。在北方的冬天,一般都是只吃两顿饭的,早晨九点左右吃早饭,下午饭便在下午三点左右吃,但一般夜晚还是会有一些简单的晚餐的。

王阿姨在灶台边忙活起来,她叫姐姐过来帮忙,姐姐有些不情愿地帮着她择菜,冰冷着脸一言不发。王阿姨感觉很怕姐姐,不停地找话题与她聊天,但姐姐也只是用鼻孔哼哼地应付着,却也应付不走王阿姨满脸的笑容。

我觉得王阿姨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用钉子钉在上面的,无论怎么用力地拍打也打不掉。她以讨好的姿态应对着我与姐姐,这种讨好有点摇尾乞怜的味道,却又在某时像是昂首挺胸的胜利者,对她的俘虏颔首致意。

比如当饭菜都摆上了桌子后,她便坐在了父亲的身旁,有些炫耀地道:“你爸有事和你们说。”语气是自己比我们先知道的优越感。但是,她的这份优越感并没有维持太久,还没等挥发便被父亲的一句话吸纳了。

“过完春节再说吧,让大家过个好年。”父亲抿了一口酒,微微咧了一下嘴。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倒是没有明显的疑惑与好奇,只是给孩子和丈夫碗里每人夹了一点菜,根本不理会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端起饭碗,慢慢地扒了两口饭。

王阿姨给父亲斟满了酒,又拿着酒瓶对我示意了一下。我摇摇头道:“留着明天再喝吧。”然后便也端起了饭碗。王阿姨手中的酒瓶在空中尴尬地停了一秒,便平稳地落回了桌子上,接下来的时间里,谁都没有再说话。

这样很好,这才是家里本来的气氛,这才是我习惯了的安静,也习惯了的缄默。

冬天的夜晚总是早早地到来,一顿饭结束,太阳也就隐没了。

王阿姨收拾好餐桌后便与父亲走出了院子,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又推开了另一扇院门。那是王阿姨的家,当然也可以管他们这种状况叫做回家,很多年来,可能父亲一直把那里当做第二个家。

姐姐按亮了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家三口把本来就不大的沙发全部占领,她还不知廉耻地剥着橘子,当橘子放进嘴里的时候,鼓起的腮帮,像是一个蠕动的瘤子,估计和姐夫脑子里长得一模一样。

然然在玩着姐姐剥下的橘子皮,她把橘子皮捏在手中,拿到姐夫眼前使劲挤出橘皮里的汁液,然后姐夫便大叫着揉眼睛,而姐姐还在不停地往嘴巴里填着橘子。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一家子,我是应该觉得可怜的,就算不可怜也要觉得可爱的,但是,我竟然觉得很厌恶,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电视里看到因双方不好好过日子而导致家庭破败的社会节目一般地厌恶,连滑稽可笑这个词都不配。

姐姐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我,把手中的橘子递给我一瓣,“嗯,给你。”我当时真是有点渴了,刚伸出手去接,姐姐却迅速收了回去,“呵呵,想得美。”

我的火气一下子冲了上来,对,就是这样,她永远都是这样,永远把我当成一个不如她的人,一直一直地戏耍我,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变过。可我竟然在刚刚忘记了这种自己一直都在警惕的状态,再一次被她戏弄了。她的手段真的很低级,确切地说是很幼稚,但是她懂得只要这样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激怒我,却让我的火气也不至于伤害到她。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已经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她此刻就像是一个惯犯,得意又不屑地看着我。

我愤愤地摔门出去,背后传来姐姐发自肺腑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很想往她的另一侧脸颊上也深深地插上一刀。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院子里的鞭炮声吵醒的。拉开窗帘,透过沾满稀薄窗花的玻璃,我看到父亲与王阿姨正在院子里放鞭炮,他们捂着耳朵站在一旁,挨得很近,那样子像是一对新婚夫妇。

待鞭炮的硝烟弥漫过去,我也便起了床,在洗漱的时候我看到王阿姨走进了我的房间,片刻便又走了出来。然然跑过来扯着我的裤子喊:“舅舅,舅舅你快看。”我便看到了她手中的红包,“谁给你的?”我明知故问。“姥姥。”然然口齿还有些不清晰,姥姥说成了“脑脑”。呵,这小家伙叛变得倒挺快。我在她头上摸了摸走回了屋子,穿衬衫的时候便摸到了兜里的红包,我竟然一下子就有了想哭的冲动。

首先,我确定这不是因为感动,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红包了。我只是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我年幼的时光中,每一年的春节,母亲都会在我还没起床的时候,温柔地把红包塞进我的枕头下面,我想,如果那些瞬间中我是醒着的话,我一定能看到母亲身上被朝阳所笼罩着的柔光,那么,母亲在我的记忆中,便能够美丽起来了。

姐姐也起床了,她竟然起得比我还晚,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和丈夫手里的红包抢到自己手中,抽出来看红包的“重量”,然后统统揣进自己的口袋里,任然然大哭大闹也没有丝毫心软,抓着蓬乱的头发开始洗脸刷牙。王阿姨急忙又包了一个很小的红包塞进然然的手中。父亲看了一眼姐姐,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

“大过年的,别闹什么不愉快了。”王阿姨把父亲拉进厨房,两个人准备早饭。

老家一直有一个风俗,除夕的早饭必须要吃豆腐,于是现在的餐桌上便摆满了各种豆腐,白豆腐、干豆腐、冻豆腐、豆干、豆皮等等。简单地吃过后,我走进仓房给母亲上了一炷香,出来后便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杀鸡,王阿姨拿着个盆准备接血,姐姐在屋子里择菜,姐夫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然然跑来跑去的不知在玩些什么。

这个春节,和过去的每个春节好像真的没有一点变化,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我显得无聊,显得那么多余。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准备出门去散散步。

我在街上遇见了小铁,他脚步很匆忙,我拦住他问他这么着急要干什么去。他说有个孩子放鞭炮把手崩烂了,医院又放假,自己帮忙去处理一下。然后,他便急着走了,却在三两步后回头喊道:“改天一起喝酒!”我冲他笑了笑,“好啊!”两个人便背道而驰了。

我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回家后一直没给女朋友打过电话,便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女朋友懒洋洋的声音,“你终于想起我了?”可能她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对劲,应该安慰我才对,便急忙又说道,“你还好吗?”我苦笑了一声,道:“挺好的,没什么不好的,我想你了,过完春节我就马上回去看你。”“我也想你了。”女朋友说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我也觉得没什么说的了,便互相道别,挂断了电话。

其实也就分离一周吧,怎么就感觉疏远了很多呢?怎么突然就觉得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呢?怎么会有无力的感觉在对话中出现呢?我在我的世界里,你在你的生命中,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境遇,只靠徒劳的幻想是撑不起完整的生活的,所以我想她了,我想要再次和她待在同一个世界中。

挂了电话后,我压抑了很多天的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这个电话让我明白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并不是全部的世界,外面还有很美好的空间和人在等着我,这里的阴郁只是暂时的,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因为我心里有了依赖,有了一想到那个人就会心头一暖的期待,更重要的是那个人也在想着我,这让我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觉得自己不再是多余的一分子。这种感觉很微妙,有时被需要与不被需要只在一线之间,就像是走钢索的人,脚下的那条钢索不会变,掉不掉下来永远取决于自己内心的平衡。

我是哼着歌曲回到家里的,但家里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仍旧在忙忙碌碌,为了下午丰盛的菜肴,为了夜里送灶王爷的饺子。王阿姨在收拾那只刚被杀了的鸡,父亲在处理着昨天单位分发的那条鱼。本来家里还存有很多母亲葬礼留下来的菜肴,但是可能觉得有些晦气或是吃着味道不对,便被统统倒掉了。

姐姐拿着两把菜刀在菜板上叮叮咣咣地剁着饺子馅,然然嘴里含着一块糖吐出来瞧了瞧又吞进去,我一下子便觉得她可爱死了,把今天早上收到的红包递给她,“给,舅舅给你的压岁钱。”然然看着弯着腰的我,并没有伸手去接,倒是姐姐瞥了一眼我们,道:“然然接着,不要白不要。”然后然然便接了过去。我知道这钱还是要落入姐姐手中的,一会儿她剁好饺子馅便会把红包夺过去,但是此刻我心里就是觉得开心,无所谓了。

父亲与王阿姨也看到这个场景,他们应该也在心里觉得有一丝的安慰吧。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俩同时侧过脸来看我,眼神中是意味深长的内容。

但是我错了,在当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他们意味深长的目光里有的只是愧疚。

除夕饭桌上的菜式这些年来都未曾有过大的变化,猪肉、牛肉、鸡肉、鱼肉……摆满了整张桌子,但往往被吃得最多的还是青菜类。但今年的饭桌上却少了一道菜,那道菜是从我记忆刚刚出现时便长久盘踞在除夕菜单首位的“青椒炒肉”。那是母亲最爱吃的菜,我也就跟随着母亲一直喜爱到现在。

说实话,母亲做得并不好吃,她总是把青椒炒得很软,肉炒得很硬,但是我却始终很眷恋那个味道,那种有一点特别的味道。我说不清特别在哪里,但它仿佛已经成了一种重要的仪式。母亲平时是从来都不会做这道菜的,所以只要有这道菜上桌了,便宣布着一年又要过去了,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开始了,仿佛比日历上的日期还要准确。

但现在我面前的饭桌上并没有这道菜,所以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那种感觉就像是心脏突然被揪了一下,唐突得措手不及。我知道,我是在想念母亲了。

想念是件很私人的事,它从不轻易被人察觉,像是没有贴标签的背影融入汹涌的人潮一般难以寻觅,所以王阿姨才会恬不知耻地为我的酒杯倒满酒,并举起自己的酒杯说一些开场白,话语无非是什么辞旧迎新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但让我不舒服的是她的语气,那种东道主的语气让我们之间的距离从一百米拉扯到一公里。于是,在她还喋喋不休地说这菜好吃那菜难吃的时候,我把杯中的酒干了,“我知道,客随主便。”

王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父亲猛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砸出很大的响声,“你说的那叫什么屁话!”我不予理会。王阿姨急忙拉住父亲的胳膊,“没事的,没事的,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父亲红着脖子把一杯酒干了,姐姐这时却呵呵地冷笑了两声。

“我看这个家是要散伙了。”姐姐阴阳怪气地说道,她明显是想要火上浇油。“不想好好过年就都他妈的给我滚!”父亲怒了,把筷子一摔,他突然的暴怒把然然吓哭了,随着她的哭声,我知道,好戏真的是要上演了,这些天大家都憋足了劲。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如果说我是那支火烛的话,姐姐就是浇第一桶油的,而我现在却又想吹一阵风,“你本来就是嫁出去的人了,这儿早就不是你的家了。”我就是想把事情闹大,闹大了便有了响动,有了响动我心里因想念而吸引来的那个叫做难过的怪兽便会被吓跑,这和放鞭炮吓跑叫做“年”的怪兽是一个道理。

“不是我的家?难道是你的家吗?”姐姐颇有意味地反问道。

姐姐的话一出口,我还没来得及有过多的反应,父亲倒是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吼什么吼?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我吼吗?”姐姐盛气凌人。父亲像是吃了一记闷亏,咂了咂嘴巴,没有再说话。王阿姨心疼父亲,“你就把事情快点说出来吧!不要这样闹下去了!”

“到底有什么事情?”我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难过。

父亲抿了一口酒,窗外的夕阳随着这口酒一同被他咽进了肚子,所以他现在面色红润,神色却有些黯然。

“我昨天办理了提前退休,过几天就和你王阿姨去南方她女儿家住了。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父亲的话在这里停顿了下来,可能是在等待我们的诧异,但是他却没有得到理应的回应,我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姐姐更是连头也没抬一下。

父亲倒是诧异了,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有什么好说的?你已经作出决定了。”我说出这句话便后悔了,因为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因没被事先告知而生气了。我应该言简意赅了地说“关我屁事”才最准确。

很明显,父亲也把我的话意领会成我生气了,所以他目光有些温柔又有些惭愧地看了我一眼,又望了一眼身边的王阿姨,接着道:“我们走后,这房子和你王阿姨的房子,就都留给……”父亲停顿了一下,这证明下面的话要说出来肯定十分艰难。

一般难以启齿的话语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害羞,另一种是害怕,目前父亲的状况明显是属于第二种。他眼神有些怯懦地看着我,我迎住他的眼神,像武林高手对决般地先用眼神压制住对方。父亲明显落了下风,迅速把目光移开,又抿了一口酒,要说出的话与口中的酒一样难以下咽。

“房子就都留给你姐姐了。”父亲说得很小声,甚至是有意装作轻描淡写般地夹了口菜吃,但他却不敢抬眼看向我。

尽管父亲说得很小声,但这句话还是像原子弹一样投放至饭桌上,先是寂静了一秒,等着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然后便是轰然的爆炸声。我啪的一声摔碎了手中的杯子,酒扬洒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就像是核辐射一般,谁都逃脱不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惶恐起来,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姐姐的傻丈夫。

“凭什么?”我站起身问道,语气因过度气愤而有些颤抖。

“你姐姐没工作,你姐夫还得了这么一个病,孩子也小,哪里都需要用到钱的,所以……”王阿姨在一旁解释道。

“我不用你和我解释!”我粗鲁地打断她的话,把目光转向父亲,“我问你呢!”

“你王阿姨说的没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父亲仍旧不敢与我的目光相对。

“那我呢?我就不需要用钱吗?我就不需要房子吗?我在外面工作也是租房子啊!两间房子竟然全给了她,我是什么?难道我不是你儿子吗?”我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桌子上的盘子碗筷也跟着不满起来,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像是在为我助威。

“房子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父亲被我的火气点燃,刚才的怯懦被自尊驱走。窗外有一颗烟火升起,绚丽的色彩与巨大的声响一同传来,我突然就无话可说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父亲的话一点都没错,房子是他的,他想给谁就可以给谁,即使告上法庭我也是注定的败局。这就像是一场争夺遗产的竞赛,可是在这场与姐姐的竞赛中,我输在了哪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只是归于对姐姐的同情吗?我不信。

我就像是一枚哑炮般站在餐桌旁,发出去的炮火没了声响,表情还维持着刚才的愤怒,气势却完全弱了下来,只能等待对手猛烈的还击。但我又不甘于失败的现状,我需要些东西虚张声势来遮掩内心的虚弱,于是,我便把桌子掀翻了。

我没有等着看他们的反应,因为无论怎样的反应都恰好证明了我的失败,于是我迅速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了姐姐狂放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她的笑声掩护下,她的女儿然然的哭声显得谨小慎微。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嘤嘤嘤嘤,这声音一直围绕在我的耳边,像是苍蝇般惹人烦躁,还有街道上小孩子们的爆竹声,一声连接着一串噼里啪啦,加上一支接着一支升上天空发出尖锐叫声的小烟花,我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就要失聪了。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确实听不见任何的声响了,我只是沿着街边慢悠悠地在行走,没有目的地,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喋喋不休却语言能力极差的人,在一味地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把我问生气了,我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地丢向远处,接着这个人便换了一个句子,“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小铁家门前,如果小铁没有叫住我,我还是会继续往前走的,那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哪里停下来了。小铁当时正在门前挂灯笼,两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他叫住我:“成安,干什么去?”

我的耳朵瞬间恢复了听觉,脑子里的那个聒噪的人也突然闭上了嘴巴,所以我有些一时适应不了,愣了一下,待脑子恢复正常地运作才回答道:“不干什么,就是溜达溜达。”可能是黑夜的原因,也可能是灯笼的亮度不够的原因,小铁并没有看清我脸上的气愤与难过,“大过年的不在家吃饭到处乱跑什么。”小铁打趣道。

“不用你管!”我没好气地说道。这下小铁终于猜到出了什么事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走,有话进屋说。”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便跟着走了进去。在进门的瞬间,我看到小铁家整个屋子里透出的明亮的灯光与厨房涌出的热气,忽然就觉得温暖起来。这种暖色调的场景,在我的家里也能看到,但是感受不到,所以,我忌妒小铁过得比我幸福。

小铁家的下午饭早已完毕,可能是没有人贪酒的原因,小铁的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待联欢晚会开始的时间里嗑着瓜子喝着茶水。我走进去后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被小铁拉进了他的房间,“妈,快热几道菜,我要和成安喝酒!”小铁在屋子里喊道。我听见小铁母亲洋溢着喜悦的声音道:“臭小子,看会儿电视都不让人消停。”小铁冲我作出无奈的手势,然后支起桌子,“有什么烦心事,和哥们吐个痛快!”

我把身体往椅子上一靠,“我真忌妒你过得这么好!”

“谁心里有苦谁自己最明白,别人看到的都是假象。”小铁启了瓶啤酒,在我面前晃了晃,“喝这个还是白的?我家里只有这两种。”

“啤酒吧,心里本来就有苦,再喝白的就更难受了。”小铁没等我回答接着说道,“你看这是快乐的颜色。”他把啤酒倒入酒杯中,白色的泡沫便涌了出来。

“呵呵。”我笑了两声,这不是敷衍,我确实是被他逗笑了,然后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轻点,酒洒出来了就是浪费!”小铁笑着说道,然后我们一饮而尽。

小铁的母亲很快便端了几盘菜推门进来,把菜放在桌子上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妈,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小铁疑惑地问道。小铁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在这儿听听你们聊什么。”“行了,妈,你快出去吧,给我们留点私人空间行吗?”小铁站起来把他母亲推出去了,“联欢晚会马上开始了,你快去看吧。”

“年轻人聊天你跟着掺和什么?”小铁父亲通情达理的埋怨声顺着小铁闪身而进的门缝飘了进来。我冲小铁笑了笑,“你家真好,我真他妈的忌妒死你了!”

“那你就把我喝倒!”小铁豪迈地举起杯子,“一切都会过去的,慢慢都会变好的。”

“行了,别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了,要变好早就变好了。”我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我家就是一块腐烂的肉,最好的结果是放进冰箱让其不再腐烂下去,变好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就和我说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发生多大的事也不至于连年也不在家过了吧?”小铁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作出倾听的姿态。

我又饮下一杯酒,然后把今天的事情从头至尾讲述给小铁听。刚开始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到了后来却越讲越激动,手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你说!这是凭什么?”我抛下这句话,也把疑团与不满抛向了小铁。小铁明显被我的情绪所感染,也把拳头砸在了桌子上,“来,喝酒!”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却没了下文,我也跟着喝了一杯,等待着他说话。他却始终没有再开口,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与我碰杯,偶尔穿插着几声叹气。

于是,整个屋子变得沉默起来,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我想要的是他替我想想办法,即使没有办法那站在我这边骂几声也好,但是小铁却让我失望了,他什么也不说,像个哑巴一样只知道喝酒。

他酒量不好,几瓶下肚便醉了,口齿也开始变得不清晰起来,但他确实开始说话了。

健全的人不说话一般有两种状况,一种是不屑于开口,另一种是不想说或者是不敢说,小铁现在的状况明显属于第二种,因为他喝多了,他有了胆子,所以他敢于开口了。

或许这件事在小铁心里憋了很久,他有些艰难地一只手越过餐桌按住我的肩膀,“这件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小铁的眼睛看着我,我用眼神回以鼓励。“那天,我和你一起守灵,看到你妈脑袋上的伤口,那样子,好像不是撞在石头上……”小铁的话就在这里停止了。

窗外传来接连的爆竹声,烟花一颗接着一颗在天空绽放,美丽的样子透过玻璃显得有些模糊。小铁的母亲推开门走进来,手中端着冒着热气的饺子兴奋地喊道:“饺子出锅喽!”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响起来,不用数也知道是十二下,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