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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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连枝比目复关情(2)

“喻青牧羊五年,晓得些牧草的门道,今日白天我见冬草低矮,想是夏季大旱。南方草原尚且如此,北面的状况只会更加不堪,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锐减,若不是吐谷浑人已无冬食,断不会接连犯境,盗掠猖獗。”

毓清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便又问道:“听你话意,似有解法?”

“开放边贸,互通有无,兵戎之事可免。”

若能借通商之事化干戈为玉帛,不只今次边患可解,万代边民亦得安宁。毓清想到此言实为标本兼治之法,不由赞道:“我竟不知自己帐下埋没了这般人才,升你做中军参赞,明日就任。”

喻青一日两升,忙叩谢道:“谢殿下提拔。”

毓清挥手让他起来,续又说道:“不过,若不能先赢几场,日后规划通商难免受他掣肘,仗还是不能不打的。你对草原地理熟悉,对我军行进路线有何想法?”

“草原广阔,寻找吐谷浑主力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冬季无雨,王庭多驻近水之处,吐谷浑境内只有一个大湖,我军向湖而去应该无错。”

“引蛇出洞,原来你也懂些兵法。”

“自古兵商同理,喻青知道的只是家父所传的商法罢了。”

毓清心中对他的赞赏又添了几分,见他白日留下的鞭伤红肿微溃,便叫侍从取了上等创药给他,道:“拿下去仔细搽用,这般面孔落了疤痕岂不可惜。”

毓清自己相貌出众,因此从不吝赞他人相貌。喻青接了药却有几分脸红,低声道:“这张脸孔给喻青生了不少事,若真破相倒还好了。”

毓清觉得有趣,忍了一忍,轻笑出来,见夜色已深,命喻青退下,自去休息。那守帐的亲兵见喻青竟能逗笑六皇子,怎会不知道殿下对他的赏识,忙不迭地将他送出帐外,倒比对那些参将副将更为殷勤。

再两日便是克贵妃寿辰,毓疏进宫帮忙操办,自各处送上的贺礼中拣选了些奇巧别致的送入克贵妃寝宫,指望母亲睹物开心。入得内室,见克贵妃笑容满面,正与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说话,毓疏迎上前去问礼道:“母亲安康,姨母安康。”克贵妃笑着拉了他的手说:“快坐下,可有大喜事。”

毓疏心道克氏夫人也在,莫不是父皇准了毓清与如虹的婚事,却听克贵妃道:“荻哥儿的婚事成了,开春就能办下。”

毓疏一愣,回口便问:“荻哥儿?母亲说错了吧?”

克氏夫人喜不自禁接下话头:“哪里能错,荻儿看上御史台陆大人的妹妹陆漓姑娘许久,却是年前才和他爹与我说,扭捏着央我们去提亲,说是今年秋闱、明年大比,入夏之后他们礼部就不得闲了,想赶在春季办妥。又怕人家不应承,招姐姐和三殿下笑话,让事情定准了再入宫报喜。这不,女方家的庚帖昨日送来,今早下头道聘礼过去也没说二话,可不是实打实地成了?”

“陆漓”二字甫一入耳,毓疏似觉胸口被冰锥子扎了一下,正恍惚间,听见克贵妃接口道:“前几日我将清儿和如虹的亲事提给陛下,陛下虽然欢喜,却说清儿还小,如虹长兄又未娶亲,于礼不合。若不是陛下记得明白,为娘还真犯了忌讳。要不说陛下金口玉言呢,这么随口一句,荻哥儿的喜事果然来了。如今清儿出去打仗,为娘心中憋闷得很,幸好有这喜事,也算一桩吉兆。陌家最近好事连连,还不快向你姨母贺喜?”

毓疏定了定心神,喜字尚未出口,又听克贵妃向克氏夫人问道:“那陆家姑娘的才貌妹妹见过吗?想来荻哥儿看上的,必是极标致的人物。”

“姐姐纵没见过陆姑娘,总听过当年状元郎陆妙谙的名声。陆家书香门第,累世官宦,这陆漓姑娘虽是侧室所出,但生母早丧,由陆大人的母亲正室夫人抚育。陆姑娘在她府上,身份、教养与嫡室无二。不瞒姐姐说,我这要做婆婆的,初见陆姑娘时也看傻了,那样的风情体态,天下间怕只比姐姐差些。怨不得荻哥儿看上她,妹妹若是男子,也要动心呢。”

克贵妃美目一转,半嗔半笑道:“你若是男子,这把年纪看上人家也是为老不尊。疏儿你瞧这做婆婆的,媳妇还没娶进门,已经被她当成宝了。”

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见笑了。”

“姨母说哪里话,陆小姐……望若仙子临尘,毓疏这里先给姨母道喜了。”

克贵妃闻言笑向克氏夫人道:“仙子临尘?说得跟他见过一样。”

克氏夫人却面露回想之色:“这陆小姐少时在太学任过女史,按媒人说的时间,三殿下说不定当真见过。”

克贵妃闻此亦拊掌道:“是了,疏儿上太学最末那一年,是听说有个姓陆的女史,文章做得比他们这些念书的学生还好,我还说要见上一见。后来疏儿结了业,又忙他的婚事,竟忘了,却是她成了荻哥儿娘子?”说着贵妃转向毓疏,“你看她人材怎样?和荻哥儿的脾性可还合适?”

毓疏一刻方才回话:“……再合适不过。”

克贵妃又笑,望向克氏夫人:“瞧他说得不情不愿的,吃起新人的味来了。”毓疏心头一凛,却听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来将荻儿看成亲弟弟,如今荻儿成亲,他心中别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还不是一样,哥哥聘礼才下,已是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姑嫂之间怕也难处。”

克贵妃道:“来日如虹出嫁,还能找谁闹去。”言毕与克氏夫人相视而笑。

又谈几句,贵妃忽想起问:“这陆小姐当年为女史,怎样也有十四五岁,算到如今已过花信之年了,岂不年长于荻哥儿,怎么此前未嫁?”

克氏夫人答道:“为母守孝,竟守了七年。年岁既长,又耽搁了两年。”

克贵妃缓缓点了点头:“还真是,冥冥之中一段好姻缘,就等着荻哥儿呢。”

三人一时皆不语,挂在窗边的黄莺儿因笼架被风吹动,婉转叫了两声。

克氏夫人低声道:“姐姐打小看着荻儿长大,总觉得他小,其实荻儿立秋便满廿六了,三殿下成亲时比他现今还小两岁。”

克贵妃摇头:“荻哥儿原不是我看着长大的,竟是疏儿抱着长大的。记得疏儿十岁不到,那年荻哥儿刚满三岁吧,一场大病才算好些,来了宫里又说要出去玩,疏儿从我这宫里一路抱到玄武门,门上的侍卫要拦着,他还上去闹了一场。你平日看疏儿对哪个下人使过性子?只有为荻哥儿能心疼成这样。”

“哪回荻儿在园子里玩,三殿下不是前脚跟着后脚看着,拽着抱着生怕有个好歹?就算我家老爷,也是疼孩子的人了,对这亲儿子也没见如此,”话到此处,克氏夫人一面笑,一面却红了眼眶,“若说真心话,我家老爷和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姐姐和三殿下,妹妹常觉得,若没有三殿下命硬体贵,时时看护,荻儿定活不到今天。”

“荻哥儿命好,自有神明加护,岂不闻‘少时多舛,老来平顺’,妹妹多虑了。”

毓疏已无话多时,此刻插言:“荻哥儿身子这般弱法,调理之间多有忌讳,如今娶亲……若冲撞到了,岂不糟糕?”

二位长辈皆知他所言何事,半刻无话。一会儿克贵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正理。”

克氏夫人亦道:“冲这一喜,荻哥儿的病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毓疏自知已无回旋余地,再若多语,只恐言辞之间泄露本心,此刻唯有抿唇忍痛,强又陪了一时,托词离开。

是夜毓疏一宿无眠,次日上朝,见陌楚荻官袍清整,意兴飞扬,神采奕奕。虽然知道他向来只以光鲜示人,从不愿在朝堂之上显露病势,却仍觉得今时不同以往。这从小抱大的人竟已变得如此陌生,仿若初识。

又四日行军,所经之处尽是霜天衰草,满目肃杀。毓清遥遥望去,见行进在前的兵士已露疲态,心道怨不得本朝与吐谷浑交兵胜少败多,这茫茫草原千里死寂,无边无涯,真能将人的精气熬干,今日再不得交兵,士气恐怕尽落了。

忽听勘地兵高声报道:“有马自西北方来,不下五百匹!”毓清目中精芒乍现,扬声令道:“按二阵展开!杀敌枭首论功行赏便是我的规矩,放手打!”

众兵将轰然响应,一时蹄声疾起。毓清见属下诸人皆按阵形带开骑队,也自抽刀拨马,直视西北。

来得正好,怕你不来!

天际一线骑尘骤然腾起,毓清挥刀磕马,带动身后浩浩骑阵直向前敌。那吐谷浑骑兵来如狂风,顷刻兵马相交,杀声震天,黄尘蔽日。

敌军攻势凶猛,仗精湛骑技左冲右突砍杀不绝,汉兵强持之下,节节后退,终在毓清令下集体回马,疾奔撤去。吐谷浑兵哪肯放过,呼起马哨蜂拥追来,不想毓清直属皆配大宛良驹,此时奋蹄狂奔,皆为千里之速。吐谷浑战马良莠不齐,战阵渐被拉长,落后的骑兵们见前马难追,已起怠慢之意,却听左右两翼杀声突起,已被击溃的汉兵竟如从天而降般策马攻来。

吐谷浑兵慌乱应战,却不知道现下攻出的汉兵原不是方才撤走的一支。毓清佯败,为的正是将敌军分而围之、各个击破。此时,吐谷浑强兵已随毓清行远,余下大部落入汉兵团团埋伏,如俎上鱼、刀下肉。纵使吐谷浑兵个个以一当十,此刻汉兵合围已成,数倍于敌,加上毓清以皇子之身许下重赏之诺,兵将无一不奋勇向前、杀敌争功。一时马践残肢,鲜血成泥,战局大定。

那厢毓清听得身后杀声已起,便扬手挥刀为号,身侧骑队顿时一分为二,左右回转疾速包抄,毓清亦随右队回转,拦腰插向追兵肋侧。吐谷浑追兵见汉兵突然转向,一时惊疑减速,刹那失却突围先机,骑阵被汉兵自两侧突入,人吼马嘶乱作一团。

那引兵而来的吐谷浑首领毕竟久经沙场,高声喊出几句命令,顷刻压服手下乱势。眼见吐谷浑兵重向阵心集结,毓清驱马直向吐谷浑首领而去,沿途敌军骑将见他锋芒甚锐,纷纷抵近阻挡。毓清视若无睹,用刀大开大合之间,恃威势不减骑速,将来将甩与身后紧随的亲兵应对,直至吐谷浑首领马前,如入无人之境。

吐谷浑首领鞭马迎来,狰狞大喝。毓清骋座下宝马奋蹄一跃,两马瞬间错身让过袭来的刀锋,他借机探手扯住对方背后腰带,猛一磕马腹,将吐谷浑首领连人带马向后一挣,随即松手避开,回马正对。那吐谷浑首领急拨马,座驾的步幅乱了一瞬,毓清再度策马欺上,低伏于马背,使刀削向对方腹侧,霎时见红。吐谷浑首领掩住伤口,引马欲退出战团,毓清再激宝马玉髓轻雪大跳赶上,一刀砍中对方肩膀。敌将忍痛换手持兵器,回马死战,两马相交不过五合,毓清手起刀落将其首级斩落马下,血浸战袍。

远近汉家兵将见主帅身先士卒独建奇功,个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刀光起落之下血肉横飞、天光无色,直将吐谷浑军砍光杀净,半个不留。

毓清抹开脸上的血水,看着马下狼藉遍野的修罗场,冷冷绽出一个笑来。

傍晚整队安营,毓清见营房各处登记军功与战利品的摊子一片热闹忙乱,心中得意,便向中军大帐去看总计结果。喻青就着放倒的推车正在誊抄各队送来的条子,见毓清进帐,忙起身行礼。毓清走过去拈起一张誊好的单子略看了看,道:“你的字很好,儿时拜过名师?”

“殿下过誉了,临过陌帖而已。”

这陌帖原是陌家先人书豪陌阙容传给本族子弟习字用的正楷书帖,不知从哪一辈上流出府外,被商家添上几幅陌阙容的传世行楷,合为《陌氏帖》贩卖,时至今日国中幼童十有七八自陌帖临起。毓清道:“便是人人临的帖子,临出这样的风骨也算少见,你这字迹倒有几分像那陌家嫡传的陌楚荻。”

喻青几分腼腆地笑了笑,片刻道:“莫说是有几分像,便是像上一分也是喻青天大的造化。”喻青当年孤身牧羊,镇日无事,便以鞭代笔在地上练字,日日不辍。今日听了毓清这句话,只觉得多年的孤寂辛苦似有了些报偿,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匆匆答了一句,兀自低头发起呆来。毓清从小觉得毓疏偏心,对陌楚荻十分吃味,此时既然想到了他,也低头静下来,帐中半刻无人说话。

一会儿,毓清问:“今日步卒与各营勤务可有伤折?”

“拜殿下奇谋所赐,仅有一名步卒因闪避不及被吐谷浑战马踏死,余下诸人因战事远去,皆未受伤,粮草物资也得保全。骑兵那里也折得不多吧?”

“若不是知道吐谷浑战马无草可食必定羸弱,我也不会用这计策。你的功劳不小,记得记上。”

喻青慌忙拜谢,起身之后思及心头所虑,择言道:“方才喻青带属下收拾战场,见吐谷浑士兵尸身干瘦,肠肚破处尽流黄水、全无内物,想已饥饿多时……那俘获的七八十个伤兵,殿下可否开恩,赏顿粥饭?”

毓清闻言眉头猛挑:“这倒真奇了,我千里运来的粮草凭什么耗给敌兵?他们赢了自然吃得,如今输了,饿着等死也是应该,你既这样说,我给他们个痛快便是。”说话间扬声向帐外道:“传我的令,那班俘虏仔细审问之后全部杀了。”

喻青见毓清瞬间变色,再不敢多言一句,纵使强咬嘴唇也止不住浑身颤抖。

经此一役,汉兵折一百七十名,杀敌六百五十余名,投降敌兵尽被处死,总计七百四十余名。六皇子毓清初阵临敌即大获全胜,加之旗下将士势如虎狼、手段苛烈,“御修罗”之名渐生。

次日起寨拔营,为了不拖下行军速度,毓清命将伤兵留在原处,不随大部前行。喻青心知伤兵随身的粮草不够三日,加上无人照料,脱队与已死无异。但昨日他一句请求催死近百性命,事到如今不敢再劝,只能暗从兵器车上取出一把短剑来,匆匆放在一个上身尚能动作的伤兵身边,指望他实在难熬时能自行了断。回身刚走了几步,那伤兵从身后用挂着血沫般的声音向他道:“喻青,你是好人。”

喻青虽已辨不出那声音,却知道此时此刻能这般叫他的必是那与他交恶的前都尉,一时热泪上涌湿了双眼,却万万不敢回头,大步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