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啊,戴维斯先生的事我一点儿都不清楚。他也许跟制靴工厂有关系。也许是华莱士绸布店的一位经理。他们这些人有的是钱。”一个女人带着一条小狮子狗走进门来,身上穿着一件很厚的皮大衣。她问看门的人说:“阿尔弗雷德·派克尔先生来了吗?”
“没有,太太。”
“我早就料到了。他叔叔就老是这样。动不动就没影儿了。”她说,“给我看住这条狗。”说着,她摇摇摆摆地向广场另一头走去。
“她是市长夫人。”看门人说。
安走了回去。但是这期间发生了点儿事。酒瓶子差不多已经空了,报纸掉在地板上戴维斯先生脚前边的地方。桌上摆着两份圣代,但是戴维斯先生却没有碰它。太不礼貌了,戴维斯先生生气了。他对她吼叫起来:“你到哪儿去了?”她想看一下他刚才读的是什么。已经不是经济新闻了,但是她只能看到大标题:“……夫人离婚判决。”因为报纸倒放着,她读不出那位夫人复杂的姓名。另一个标题是:“摩托车驾驶员被判过失杀人罪。”戴维斯先生说:“我弄不清楚这地方是怎么搞的,他们在圣代里不知道是放了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了。”他把一张怒容满面、肉皮耷拉着的大脸转向一个从旁边走过的侍者。“你们管这个叫圣代?”
“我给您换一份来,先生。”
“用不着了,把我的账单拿来。”
“这么一说咱们就分手了吧。”
戴维斯先生的脑袋从账单上抬起来,脸上显出类似恐怖的表情。“不,不,”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会甩手一走,把我孤零零地扔下吧?”
“那么你还预备干什么?去看电影?”
“我本来想,”戴维斯先生说,“你会不会到我家坐一会儿,听听音乐,喝一杯什么的。咱们可以一起走一段路,好不好?”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她,他几乎并没有思索自己说的是什么。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危险。安想,这一类型的人她是了解的。只要同他们接一两个吻就可以把他们打发走,在他们喝多了的时候给他们讲个伤感的故事,他们就会觉得你简直是他们的亲姐妹。这是最后一个人了,不久她就属于麦瑟尔了,就安全了。但是首先她得探听到戴维斯先生住在哪里。
在他们走到广场上的时候,唱圣诞歌的孩子向他们跑过来,六个小男孩没有一个真正会唱歌的。他们都戴着毛线手套、披着毛线围脖,把戴维斯先生的去路挡住,唱起来:“看好我的脚步,我的侍从。”
“要出租汽车吗,先生?”
“不要。”戴维斯先生向安解释说,“在制革街雇车可以省三便士。”但是唱歌的孩子拦住他不叫他走,向他伸出帽子来要钱。“走开。”戴维斯先生喊道。孩子们凭着自己的直觉一眼就看出来他正有什么心事,他们在人行道上跟在他后面,纠缠着他不放,嘴里唱着:“勇敢地跟在他们后面。”皇冠酒店外面的几个行人转过头来看热闹,有的人还鼓起掌来。戴维斯先生突然转过身子,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孩的头发。他狠命地往下扯,痛得那孩子哇哇叫起来。最后他揪下了那孩子的一绺头发,念念叨叨地说:“就得这么教训教训你。”一分钟以后,他坐在制革街停车场一辆出租汽车里,得意扬扬地说:“他们想同我调皮可不成。”他张着嘴,嘴唇湿湿的满是口水,陶醉在刚才的胜利里,正像在饭店里埋头大嚼大螯一样。安现在觉得他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保险了。他不断安慰自己说:他只不过是个代理人。莱文说过,这人知道凶手是谁,但他不是杀人凶手。
“那是什么大楼?”安问道。汽车经过维多利亚大街的时候,她看到一幢玻璃墙面的黑色大厦耸立在一栋栋普通楼房中间。这个地方过去是制革场汇集的一条街道。
“英国中部钢铁公司。”戴维斯先生说。
“你在这儿工作吗?”
戴维斯先生第一次脸对脸地凝视着她。“你怎么会想到我在这儿工作?”
“我也不知道。”安说。她这时看出来戴维斯先生只是在风向顺的时候才是个温顺的人物,不觉忧虑起来。
“你说你会不会喜欢我?”戴维斯先生摸着她的膝盖说。
“我肯定会喜欢你的。”
汽车开出了制革街,驶过横贯路面的好几道电车轨道,开到车站广场上。“你的家在城外吗?”安问。
“在城边上。”戴维斯先生说。
“这个地方照明费便宜一点儿?”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戴维斯先生说,“我看你看问题很敏锐。”
“人不可貌相,我想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安说。这时候他们的汽车正从一架大铁桥下面开过,桥上是开往约克郡的铁路。在通往车站的长长坡路上只有两盏路灯。隔着一道木栅栏可以看到停在铁路岔道上的一节节车皮和准备运走的煤堆。在又小又暗的火车站门口,停着一辆老旧的出租汽车和一辆公共汽车,等着下火车的旅客。这座车站是一八六〇年建的,已经大大落后于诺维治市的发展了。
“你上班可真远。”安说。
“这就到我家了。”
出租汽车向左一转,安从路牌上读到这条街的名字:吉贝尔路。一长排廉价的别墅住宅,每所房子门前都钉着住户姓名牌。出租汽车一直开到这条街的尽头才停住。安说:“你是说你住在这个地方?”戴维斯先生正在付车费。“61号。”他说(安发现只有这幢房子没有标出住户姓名)。戴维斯先生讨好地、细声细气地笑着说:“里面可舒服啦,亲爱的。”他把一个钥匙插在锁孔里,一只有力的手抵在安背后,把她推进一间灯光暗淡的小客厅里。他把帽子挂在帽架上,蹑手蹑脚地往楼梯口走去。屋子里有一股煤气和烂青菜的气味。一道扇形的蓝光照着一盆蒙满灰尘的植物。
“咱们把收音机打开,”戴维斯先生说,“听个曲子。”
过道上一扇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谁啊?”
“我啊,查姆里先生。”
“上楼以前先把房钱交了吧。”
“二楼,”戴维斯先生说,“正前面的那间屋子,我马上就来。”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等着她走上去。他的手伸进口袋里,硬币叮当作响。
屋子里确实有一台收音机,放在大理石洗脸台上。但是并没有跳舞的地方,因为一张大双人床把地方都占去了。看不出这间屋子有人住过,衣柜的镜子上布满灰尘,音响旁边的水壶也是干的。安从床架杆后面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楼下是一个黑糊糊的小院子。她的手在腰带上颤抖着,她没有料到自己投进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罗网。戴维斯先生这时开门走进来。
安害怕得要命,不由自主地转入了攻势。她脱口问道:“你叫自己查姆里先生?”
他向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把身后的门关上。“我是查姆里先生又怎么样?”
“你说你带我到你家去。这不是你的家。”
戴维斯先生在床沿坐下,脱下鞋。他说:“咱们别大声讲话,亲爱的。那个老太婆不喜欢吵闹。”他把洗脸台下面的一扇门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硬纸盒子来。当他向她走近的时候,糖渣从纸盒缝里一路撒出来,撒了一床一地。“吃一块土耳其酥糖吧。”
“这不是你的家。”她又坚定地问了一句。
戴维斯先生正往嘴里送酥糖,手指在半路上停住,说道:“当然不是。你也不会期望我能把你带回家去的,不是吗?你不会那么幼稚的。我可不愿意把我的名声毁了。”他又说,“咱们先听点儿音乐,好不好?”他开始捻动收音机的旋钮,收音机嗞嗞地叫起来。“干扰太多了。”戴维斯先生说,他继续转动旋钮,最后收音机里终于传出了乐队演奏舞曲的声音,一支遥远的、梦一般的旋律透过尖啸声传到他们耳朵里来。勉强能分辨出奏的是什么曲子:《夜之光,爱情的光》。“这是我们诺维治市的节目。”戴维斯先生说,“整个中部地区再没有比我们这里的乐队更好的了。这是诺维治大饭店的乐队。咱们跳两步怎么样。”说着,他搂住她的腰,开始在床和墙中间一小块地方颠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