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女主人·十字架(全3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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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娘(2)

劳伦斯满足了老妇人的请求,把克里斯汀的帽子取了下来。克里斯汀的头发垂在肩上,一直垂到马鞍边。她的头发很密,金黄色的,就像是成熟了的小麦。这个女人名叫伊丝丽德,她抚摩着克里斯汀的头发说:

“对,我觉得大家夸赞你们家小女儿的话一点儿也不假,她真像是一朵洁白的玫瑰,就像伯爵的孩子,双眼看起来也很迷人。她与你很像,不像她母亲吉斯林家那边的人。劳伦斯啊!有这样一个孩子,主会赐给你幸福的!”她端了杯牛奶给克里斯汀喝,面带笑容地说:“你骑着古斯维宁很神气,像个邮差一样。”

克里斯汀开心得红光满面。她晓得父亲是这个地区大家都承认的帅气男子,尽管只是穿着朴素的衣服,与在家里穿的一样,但他站在仆人中间,风采与爵士不相上下。他穿着一件绿色的粗糙的羊毛衣服,看起来很宽,还有点短,领子敞开着,能看到露出来的衬衫;鞋子的皮革没有染,套着长筒袜,头上戴着宽边的样式很老气的羊毛帽。全身装饰的物品只有皮带上的那一粒光亮的银扣以及衬衫上面的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银质别针。除此之外,就是他脖子上露出来的一串耀眼的金项链。劳伦斯一直戴着这条项链,项链上面挂着镶有一个很大水晶石的金光闪闪的十字架,十字架是可以打开的,里面保存着史科夫达地区艾琳圣女的几缕发丝以及一些尸衣的碎片,“议员的后代”们都觉得他们是这位圣女的传人。劳伦斯到森林或者出去工作的时候,经常把这个十字架放到衬衫里面,紧挨着胸脯,以免丢失掉。

虽然他穿着这一套粗糙的家居服,但看起来要比很多武士穿的节日盛装还要高雅。他身体强健,肩很宽,但是腰很细,头的形状很小,很好看地架在脖子上面,五官看起来很美,脸稍微显得修长了些,双颊丰满得很恰当,下巴很圆,嘴形很美。他的皮肤肤色很浅,面色红晕,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一头稠密、柔顺的浅色头发。

他站在那个地方,跟伊丝丽德交谈着她的事情,还问起今年夏季为柔伦庄园照看农场的伊丝丽德的亲人托蒂丝。托蒂丝刚分娩出一个孩子,伊丝丽德说正在等适当的机会,想带着男婴随同可靠的人一同穿过森林,帮孩子去接受洗礼。劳伦斯说她如果能陪他们到农场去的话就最好了。他隔天黄昏就要下山,有这么多男人陪她和没有接受洗礼的婴儿一起去,肯定会安全许多,也方便许多。

伊丝丽德感谢他道:“说真心话,我就是在等这样的机会。我们这些生活在高山脚下的穷苦人都明白,你来这里的时候,只要有办法,肯定会尽力帮助我们的。”说完她便跑到屋子里去拿了包袱和一件斗篷。

劳伦斯确实很爱到教区外面的高山屯垦地以及出租地来看一下这些贫困的人,他与这群人在一起,总感觉很快乐。他们彼此肆意地谈论着森林中的野兽及高原荒地的一群群麋鹿,或者是这个地方出现过的各种各样的动物。他常常帮他们出点子,并以实际行动来支持他们,帮助他们,为他们照看生病的牛犊,帮助他们找一些铁匠或者木匠。甚至如果有树根或者有巨石需要被挖出土的时候,他还亲手去帮他们干这些活儿。因此这些人很开心地来欢迎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以及他骑的那一匹大红马古斯维宁。古斯维宁的毛看起来很亮,可以说它是一匹骏马,鬃毛及尾巴都是白色的,眼珠子的颜色看起来比较浅,强壮中带着暴躁,在这一地带,这匹马非常有名。但是这匹马对主人却温柔得像一只绵羊,劳伦斯一直说这匹马跟他就像是一对亲兄弟。

劳伦斯来这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赫姆山上看看矗立在那里的瞭望塔。很多年以前,社会动荡不已,幽谷的自耕农在上面的山冈上稀稀落落地建了些瞭望塔,这与沿海港口建立的瞭望塔是一样的。不过此处的这些瞭望塔不是由国王招人看护的,而是通过农民公会,由公会的兄弟们轮流照看和维护的。

他们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山顶农场,劳伦斯把驮物品的马匹留下来,其他的马都放到外面的牧场去吃草了。此刻他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小道向上爬。没走多久,树木就开始变得稀落起来,疏疏散散的。大枞木像骸骨一样惨白地矗立在沼泽地上。克里斯汀看到周围有光溜溜的灰石峰直插云霄。他们在松散的石头之间爬了一段接着一段的漫漫长路。有时溪流阻拦在路上,劳伦斯不得不抱住或者背着克里斯汀。这里的风吹得很猛,在途经的荒地有时还会看到一些黑乎乎的草莓,可劳伦斯说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摘草莓。阿尔纳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又落在了后面,前后忙个不停,就是为了给克里斯汀摘些草莓。阿尔纳还告诉她在树林的下面看到的农场是谁家的。那时候,整个霍夫陵斯梵根地到处都是林木。

此时他们来到最顶端的圆柱秃峰下面,看到了一大片树木高耸入云,背对着悬崖的那个方向有一栋哨房。

他们刚爬上山顶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对着他们吹过来,吹得他们的衣裳哗哗作响。克里斯汀总感觉山顶上有一个东西住在那里,正在等待着他们。她与阿尔纳越过苔藓继续向前走去,狂风萦绕着他们,最后他们找到一个醒目的地方坐了下来。克里斯汀睁大了双眼望过去,她从来没想到世界是如此的大、如此的广。

四面八方此刻都臣服在她的脚底,谷地在大山谷之间就像一条小裂缝,另一面的小山谷像是一个更小的空隙。像这样的小山谷有很多,但是谷地还是比山丘少一些。周围有一些灰色的高峰,布满了金色的大地,耸立在树丛的最上方。不远的天际,蓝色的山峰到处泛着一些雪白的光芒,此时他们在眼前看到的是汇成灰蓝色及纯白色的一些云。不过在东北方,就是在农场树林过去不远处,有一群板栗色的大圆谷地,斜坡上面露出来一个个落雪的痕迹。克里斯汀觉得那肯定就是她听别人提到过的“野猪冈”,其外形确实很像一群走向内地并且背对着教区的一群野猪。阿尔纳说,就是骑马到那个地方还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呢。

克里斯汀一直觉得,她只要可以翻过离她家不远处那几个丘陵的话,就能看到一个与她们那里一样的教区,那里有田地、有住宅。可现在,她觉得人与人的距离居然隔得如此的远,这使她感到很惊讶。她看到下面洼地中的小黄斑和小绿斑,还有树林之间夹杂着灰房子的可以开垦的地,她开始数下面的小屋,才数到不到四十,就没法继续数下去了。在这个辽阔的荒野中,这些人住得实在太分散了。

克里斯汀知道稠密的树林是狼与熊的王国,在那些石头下躲藏着数不清的山神、怪物及一些小鬼。她感到很害怕,因为她知道妖怪的数量肯定要比基督徒多上很多倍。因此,她大声地叫着父亲,不过风力很大,劳伦斯根本听不到,他正在与仆人忙着把一些大石头推上寸草不生的山顶,然后堆在瞭望塔的周围。

伊丝丽德来到孩子身边,并为克里斯汀指出瓦吉西面的冈丘在哪一个方向。阿尔纳又用手指为她指出“灰冈”,教区的人经常到那边的坑洼里抓一些鹿来驯服,国王手下的猎鹰户就住在那个方向的石屋里。阿尔纳想以后做关于猎鹰的事业,但如果做这一行的话,他必须要学会训练老鹰。阿尔纳把双手高高地举起,就像是刚刚放出一只老鹰似的。

伊丝丽德不停地摇着头:

“阿尔纳啊,那可是辛苦而又不稳定的生活。孩子,假如你以后的职业是猎鹰人,你娘肯定会很心痛的。人在荒芜的山里只有与最坏的人厮混在一起,不然是不可能吃饱的。确实,必须要与最坏的人为伍。”

劳伦斯朝着他们走过来,听到她说的最后这一句话。他说道:“确实,那边的很多地方既不交税也不给教会交一些捐。”

伊丝丽德奉承道:“确实,你之前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肯定看到了很多东西吧!”

劳伦斯慢条斯理地说:“是的,是的,可能吧。但是我感觉这种事也不好多说。有些人来到教区,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宁静,大伙儿应该让他们在山区享受一些平淡的生活。我看到过黄色的麦田及好看的草坪,那个地方基本上没人清楚有这样的事。我也看到过牛及小资产的家畜工具,不清楚是隶属人类还是隶属其他异物所有。”

伊丝丽德说:“哦,是的!这里的农场丢失了很多牲口,人们总认为是狼和熊所为,可是山里面有一种贼比它们还要可怕。”

劳伦斯摸了一下女儿的帽子,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比野兽还要坏吗?我之前在野猪冈南方的丘陵之间看见过三个小孩子,最大的大约与克里斯汀一样大。他们的头发是黄色的,身上穿着兽皮做的外衣。他们就像是一群小狼狗一样对着我张牙舞爪,之后就跑过去躲了起来。假如他们贫穷的父母为了孩子偷一两头牛,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伊丝丽德气呼呼地说道:“啊,那狼与熊也有崽儿的呀!劳伦斯,你没有放过它们,也没有放过它们的崽子。不过它们既不了解法律,也不信仰基督教,正像你同情的那些恶徒一样。”

劳伦斯笑着说:“只是因为我祈祷他们不要遭到一些很惨的命运,你就觉得我对他们太仁慈了吗?好了,我们来看一下拉根弗丽德为我们准备了哪些比较美味的酒菜。”他的手牵着克里斯汀的小手,带她过去,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小克里斯汀啊,当时我想到你之前那三个不幸的小兄弟了。”

他们探过身子看了一眼前面的哨所,里面非常闷热,还不时有一股霉味传出来。克里斯汀看了一下四周,几张小板凳在墙边放着,地板的正中间有一个石炉、一些柏油以及一些捆好的松根和桦树皮。劳伦斯觉得大家在户外就餐的话会好一些,因此他们就在离这不远的桦树林里找了一片绿草地来就餐。

他们把马背上驮的东西拿了下来,并在草地上一件件地摆开。拉根弗丽德用袋子给他们装了很多好吃的食物:软面包、一些家制的糕饼、奶油、奶酪、猪肉、一些风干的驯鹿肉、猪油、炸牛排,还有两坛德国进口的啤酒和一小罐蜂蜜酒。大家迅速地把肉切好和分好。在森林里面,如果有一堆篝火的话会比较安全一些,所以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哈夫丹在生火。

伊丝丽德与阿尔纳捡到一些石楠与矮桦树的树枝,丢到火堆里面。大火把小枝丫的青叶全部烧掉了,树枝散发出嗞嗞声和噼啪的响声,红色的火焰上面冒出了一些白火舌,一团团的黑烟很快冲上云霄,随风飘散。克里斯汀坐在一边看着,她感觉火焰肯定喜欢在这个地方,无忧无虑的,能随处游玩与嬉戏,而家里的火焰都是很安静地待在炉子上,辛辛苦苦地为大家烹煮着食物,还给家里的人带来亮光。两者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她紧挨着父亲身边坐着,一只手臂放在父亲的膝上。她想吃什么,父亲就会把最精美的那一份给她吃,还让她畅快地喝着啤酒,并且很好地体验了一下蜂蜜酒的味道。

哈夫丹笑着说:“她这样喝肯定会醉的,连农场都走不回去。”劳伦斯抚摩着她那圆圆的脸蛋,说:

“但是我们这里有很多人能背她回去,这样对她也好一点儿。阿尔纳,你也喝一点儿吧。这是上帝给你们的礼物,对你们这些还处在发育中的人肯定有好处,绝不会害你们。喝下它,保证让你们的血色鲜红,睡得舒服,不会呆呆地去做傻事和胡闹。”

男人们不停地喝酒,伊丝丽德也不甘示弱。没多长时间他们的吼声及火堆发出来的毕剥声,在克里斯汀的耳朵里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遥远的吵闹——她感觉头很沉。她还能模模糊糊地听得出来大家正在让劳伦斯讲他出去打猎时碰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但是他不想多说什么。她感觉这样好舒服、好安静,她吃得饱饱的。

父亲拿着一块很软的燕麦面包,用指头轻轻地撕开一小块,做成了一个个马的形状,然后又切下一点儿肉片,横放在面包做的马背上,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把这些小马慢慢地放入克里斯汀的小嘴里。不过她已经太困了,小嘴都不愿张开,也不愿去咀嚼食物了,她仰面躺在草地上,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克里斯汀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父亲的怀里躺着,很暖和,周围都是黑漆漆的。劳伦斯用斗篷把她完全包裹住了。克里斯汀慢慢地坐起来,擦干了脸上的潮湿气,把头上的帽子拿了下来,让空气把她湿漉漉的头发吹干。

白天早就过去了一大半,太阳是金色的一片,这个时候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了东南方向。周围没有风,蚊子与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聚集在一群打着鼾声的男人们身边。克里斯汀呆呆地坐在那里,抓了一下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并且注视着周围。头上的山峰在阳光的照耀下露出了一片白茫茫的苔藓与一块块金色的大地,历经风吹日晒的树木高高地耸立在遥远的天际,像一块野兽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