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鼠疫(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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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局外人(4)

“我不喜欢惹弄是非,”他解释道,“只是脾气有点不好。那家伙对着我:‘如果你是个汉子,就滚下电车。’我说:‘给我闭上你的嘴,我没得罪你什么。’这个时候他说我没种。这下好了,我非下去揍他不可。我下了电车,跟他说:‘最好给我闭上你的嘴,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试试看!’他说。然后,我就一拳朝他脸上挥了过去,把他打趴下了。过了一会儿,我想要把他扶起来,但是这个家伙却躺在那里踢我。于是我又用膝盖回了他,又加了两拳。这下好了,他血流得就如同一只蠢猪。我问他够没够,他回答:‘够了。’”

辛特边说边忙着弄他手上的绷带,我坐在了他的床边。

“所以你说,”他说,“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是他自找的,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他接着又往下说:

“实际上,我很想请教你的就是这件事情。你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我可以肯定的是,你能帮上我。我要当你一辈子的知己,我向来重情义。”

因为我没有回答他,他便问我想不想和他做朋友。我说我愿意。这个答案貌似让他很满意。他把家里的黑腊肠拿了出来,把它放在油锅里煎,把桌子放好,拿出来了两瓶酒。在忙这些事的时候,他没说什么。接着我们一起吃了个饭,他起先有些犹豫,之后就把整个故事全都讲给我听。

“和平时一样,这里面牵涉进一个女生。我们经常在一起,我养着她。自然,她花了我不少钱。我几拳撂倒的那个家伙正是她的哥哥。”

他留心到我没有什么回应,便又补上了一句,他明白街坊四邻怎么说他,可是那些都是些肮脏的谎言。他和别人一样,有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他的工作在仓库里。

“好吧,”他说,“我继续讲我的故事……某天我发觉她给我丢了脸。”他会拿生活费给她,虽然数量不太多,但是基本的开支已经足够用了。他帮她付了房租,每天也会拿出二十法郎给她做饭钱,“每个月三百法郎用来交房租,六百法郎用来吃饭,偶尔再给她送点小礼物,比如袜子之类的。你瞧,一个月下来就有一千法郎,但是我对她的好她就是感觉不到;她总是念叨我给她的钱不够开销。有一次我对她讲:‘你为什么不尝试找点工作来干,每天稍微做上几个小时?这样的话我的负担也会轻一些。这个月我买了新衣服给你,帮你掏了房租,还有每天二十法郎的饭钱。但是你却和一帮妞儿泡在咖啡厅,你请她们吃糖果、喝咖啡。显然,这些钱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我一心待你,你却这样来回报我。’但是,她就是不想去工作,只一味地说给她的钱不够用。直到后来有一天被我发现她做了让我抬不起头的事情。”

他继续往下说,他无意翻看她皮夹子的时候发现了彩票,当他质问她买彩票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她死也不说。还有一次,他看到了一张关于两只手镯的当票,但是他从来没有瞧见过她有这两只镯子。

“于是,我明白了她背着我做龌龊的勾当。我对她说,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的瓜葛了。只不过,我先痛揍了她一顿,把她的底牌拆穿了。我对她说她唯一感到有趣的便是,等到机会来了就和男人上床。我直截了当和她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亲爱的,并且你很快会特别希望能够回到我的身边。街上的那些婊子都会羡慕你有这个好福气——能够让我养。’”

雷蒙一直揍得她流了血。之前他从没有动手打过她。“实际上,没下死手,只是吓唬了下她。她大声吼叫着,这让我不得不关上了窗户。显然,事情的结果和平常的这类事情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和她已经彻底完了。只是,我感觉我对她的惩罚还不够,你能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他说,也就是这件事他想听听我什么意见。灯一直都在冒着黑烟,之前他边说边踱着步子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现在他停了下来,将灯芯捻低了些。我只在旁边听着,没有回应他。这个时候我已经喝下去一整瓶的酒了,整个头都感觉天旋地转。烟抽完后,就接着抽雷蒙的。最后的几辆电车也开走了,街道上零星剩下的喧闹声也渐渐归于平静。雷蒙继续往下说。让他感到很困扰的是“自己还对她存有一种贪念”。只是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要狠狠教训她一顿。

他说,他刚开始想把她引到一家旅馆,之后再打电话通知风化小组的警察。他要让他们相信,从而将她列为“下等娼妓”,这准能让她发疯。之后,他又找到一些低层社会混的朋友们,向他们征询意见。他们这些人全都养着女人,但是他们却并没有提供一些具体可行的意见。但是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在他们所在的地盘开先河。如果你的女人丢尽了你的脸面,而你却一点惩处她的办法都没有,那还怎么在这个社会上混呢?当他对他们说明了这层利害关系,他们建议他给她“打火印”。可是他不想这么做。这件事必须谨慎再谨慎……于是,他很想先向我请教。请教之前,他愿意听听我对刚才他讲述的故事有什么态度。

我说,我没什么态度,只是感觉有点意思。

我是不是感觉她做了让他感到耻辱的事情?

我必须承认事情确实是这样。然后他问我,惩罚她是否有必要,如果换作我是他,我应该怎么去处理。我说,如果在这种情况之下换作是谁都不能很明确地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只是我能理解,他是想让她尝点苦头。

我又灌了几口酒,雷蒙点起另一根烟,开始为他想出的办法做着解释。他想要给她写封信,“一封十分毒辣的信,让话一下就刺到她的痛处,”与此同时他要让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这个计划我感觉还不错。无论怎样,这样总是能惩罚到她。

只是,雷蒙说,他感觉他自己写不出来这样的信,这也就是他来让我帮忙的事情。他瞧我没说什么,于是就问我是否能够立刻就写,我回他说“不行”,我一定要先好好想一下。

他一杯酒下肚,站起身来将桌子上的碟子和冷腊肠全部推到一边,从而空出一个地方来。将防水的桌布仔细擦拭一番之后,便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四方形的纸,之后又找出了一个信封、一个红色木头的小钢笔座和一小瓶方形的紫色墨水。当他一提及那个女人的名字,我便晓得了她是摩尔人。

我把这封信写了下来,没有花费多少的脑筋,因为我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他,于是我便想满足雷蒙的要求,之后我将我写的念给他听。他边吐着烟圈边侧耳听着,时不时地会点点头。“烦请再念一遍给我听吧。”他说。看起来他有些兴奋。“简直好极了,”他咯咯地笑着,“我说,你真是聪明,兄弟,你很明事。”

刚开始我差不多都没有留心到他说的这句“兄弟”。当他手拍着我的肩头,说道:“如今我们已经是很好的伙伴了,是吧?”我方才想起他刚才如何称呼的我。我静默着,他问了我第二遍。实际上我感觉没什么,可是因为他貌似十分坚持,我就回答道:“是的。”

他将信装进了信封里,酒让我们喝个精光。之后两个人抽了一会儿烟,没再说什么。街道上特别宁静,时不时会有辆车经过。之后我说天色已经很晚了,雷蒙表示同意。“今晚过得可真是快。”他说,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我有点想去睡觉了,但是当我想要试图挪动我的身子时却发现很不容易。我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十分疲惫的,因为雷蒙对我说:“你不要让事情给累垮了。”刚开始我有点搞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之后他对我解释说,他已经听说我的母亲过世了,他说,人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是同意他的观点的,于是也这样对他说了。

我站起身来,雷蒙十分亲切地与我握手,说男人之间总是能够相互理解的。当我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之后,又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留了一阵。整栋楼寂静得如同一处墓地,楼梯间的井孔里飘荡出一种阴冷潮湿、沉闷的气息。除去我耳朵上血的流动声外,其他一切声音全都听不到。我站在这里静静地听了半晌。之后,狗的叫声便从老萨拉马诺的屋子传了出来,在这个睡梦中的建筑物里,这缕幽静的低鸣声缓慢地升了起来,就像是一朵花绽放在这个寂静的夜色之下。

4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我都在忙公司的事情。雷蒙顺路看过我一次,对我说信已经寄了出去。我与伊曼纽一起看过两场电影,对于电影里的一些她不明白的剧情,就让我给她解释一下。昨天是周末,玛莉按约过来了,她身着一件十分可爱的小洋装,红白相间的条纹,皮面的凉鞋,让我的眼睛都无法移开。她丰满圆润的乳房的曲线若隐若现,她的脸被阳光晒成了褐色,就如同一朵天鹅绒花朵,我们一起乘车到了我熟悉的一个海滩,距离阿尔及尔大概有几里远的样子。那是个由很多个岩石垒成的横岭之间的一条狭窄细长的海滩,在涨潮线上还留有海浪冲刷的痕迹。早晨的太阳算不上很热,可是海水却十分暖和,微波舔舐着沙滩。

玛莉教了我一种新游戏。边游泳边将浪花的泡沫吸进去,当嘴里塞满了的时候,转过身来仰泳,将泡沫一股脑全部喷向天空,这样空中就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接着化成舒适的雨滴落在脸上。可是不一会儿我的嘴就因为吸入了海水里的盐而有些痛。玛莉游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双唇吻住了我的嘴。她的舌头将我的嘴唇清凉了下,我们任由浪花在身上翻转,之后便游回了岸边。

当我们各自将衣服穿好,玛莉一直盯着我。她的眼睛有些闪光。我亲吻了她。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相互之间都没有再说话。当我们爬上涨潮线的海滩时,我将她搂在了怀里。两个人都急于乘车回到我住的地方。回到房间,打开一扇窗,清爽的夜色在我们白天晒过的身体上游走,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玛莉说她明天早上有时间,于是我提议我们一起吃一顿午饭。她同意了,我便下楼去买一些肉回来。回来的时候听到雷蒙屋子里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之后,老萨拉马诺就开始咒骂他的狗,紧接着,木头楼梯上开始响起了皮靴和爪子的声音,然后,就是“这个畜生!走开,你这狗娘养的!”两个便去了街上。我将这个老头儿的习惯说给玛莉听,她放声大笑了起来。她穿的是我的一件睡衣,将袖子卷了起来。就在她笑的时候,我又一次吻了她。隔了不久,她就问我是否爱她。我说类似这样的问题没有一点实际的意义。只不过,我想我不爱。她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但是当我们将午餐准备妥之后,她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我总会想要去吻她。就在这个时候,雷蒙的屋子里又传出了吵架的声音。

我们刚开始听到了一个女人尖声地说着什么,然后便是雷蒙朝她怒吼的声音:“你把我的脸全都丢尽了,你这只母狗!丢我的脸就要教训你!”之后就传出了很重的击打声和尖锐的叫嚷声,这些嘈杂声令人的血液都凝固了。没过几分钟,楼梯转角处全都是人了。我和玛莉走出来看。那个女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嚷,雷蒙还在打。玛莉说:“太可怕了!”我没有回应她。之后她让我去通知警察,但是我说我讨厌警察。但是,过了不久还是来了一个警察,住在二层的水管工人和他一起上来的。警察过来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音就此停了下来。警察又敲房门,过了一会儿,女人开始大声地哭嚷着,雷蒙将房门打开,嘴里叼着一根烟,脸上流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姓名?”雷蒙把自己的名字说了。警察用严肃粗暴的语气说道:“和我说话的时候把烟掐了。”雷蒙疑惑着,望着我,烟还叼在嘴里。警察立刻一个巴掌,结实地落在了他左脸上,烟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到一码多远。雷蒙的脸已经扭曲了,但是也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低声下气地问道,他是否能够把烟捡起来。

警察说“可以”,又补上了一句:“下次别忘了,我们可不吃你这套,特别是你这种畜生。”

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继续哭着,反反复复地说:“他竟然打我,这个懦夫。他是个吃软饭的龟公。”

“抱歉,警官,”雷蒙争辩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一个男人是个吃软饭的龟公是不是合法?”

警察让他闭上那张臭嘴。雷蒙于是转过头来对着那女人说:“不必担心,乖孩子,我们还是能够再见面的。”

“够了,”警察说,让那个女人离开这里。雷蒙则要留在这个屋子里,等着下来通知去警察局。“你应该感觉可耻,”警察又来了一句,“喝得烂醉如泥,站都站不稳。你瞅瞅你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我没喝醉,”雷蒙解释说,“只是因为你站在这里看着我,我才禁不住发抖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之后他将门反锁了起来,我们都散开了。玛莉和我终于把午饭做好了,可是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差不多所有的饭都吃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里。她一点钟走的,我又睡了一小会儿。

快到三点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雷蒙进来了。他坐在了床沿上,有一阵子什么话都没有说。我问他事情是怎么变糟的。他说刚开始的时候非常的顺利,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可是之后她扇了他耳光,这让他特别恼火,于是就开始揍她。剩余的其他部分就不用说了,我已经全部都看到了。

“好吧,”我说,“你总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正合了你的意,对吧?”

他表示同意,而且指出,无论警察怎么做,都无法改变他已经将她惩戒了的事实。至于警察这方面,他十分清楚如何去和他们进行交涉。只不过他很想知道,我是不是以为他应该对警察打他的那下进行报复。